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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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6)

十二个持枪的士兵迈着有节奏的坚定的步伐走出队列,在离柱子八步远的地方站住。皮埃尔转过头去,以免看到就要发生的事。突然听见一阵让皮埃尔觉得比最可怕的雷声还要响的咔嚓声和轰响声,于是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眼前是一团烟雾,几个法国人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地在坑边做着什么。又带走另外两个人。这两个人也是那样,也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大家,徒劳地、用目光默默地祈求保护,显然他们不理解也不相信要发生的事。他们无法相信,因为只有他们知道,他们的生命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也就不理解也不相信可以夺走它。

皮埃尔不想再看下去,就又转过头去;但是似乎又有一阵可怕的爆炸声灌进他的耳朵,随着这响声他看见了一团烟雾、鲜血和那些又在柱子旁边做着什么、用颤抖的双手相互推搡着的法国人的苍白惊惶的面孔。皮埃尔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仿佛在问:这是在干什么?同样的疑问也闪现在与皮埃尔的目光相遇的所有目光中。

在所有俄国人的脸上,在法国士兵们、军官们的脸上,皮埃尔无一例外地看到了他心中正感受着的那种惊悸、恐惧和斗争。“到底是谁最终做出的决定?他们也都像我一样痛苦。究竟是谁?到底是谁?”皮埃尔心里瞬间闪过这样的疑问。

“步兵八十六团,向前走!”有人喊道。站在皮埃尔旁边的第五个人被带走了,——只带走了他一个人。皮埃尔还不知道他获救了,不明白他和其余人被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陪绑。他越来越恐惧地、既感受不到欣喜也感受不到宽慰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事。第五个是穿着长工作衫的工人。士兵刚一碰到他,他立刻就惊恐地跳起来抓住皮埃尔(皮埃尔颤抖了一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工人走不动了。他被架着拖走了,嘴里还喊着什么。当他被带到柱子前面时,他突然不出声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不知是明白了叫喊是徒劳的,还是明白了让人不杀他是可能的,他站在柱子旁边,等着和其他人一样被蒙上眼睛,也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用发光的眼睛看着自己周围。

皮埃尔已经不能让自己再回过头去闭上眼睛了。他以及整个人群的好奇心和激动在枪杀第五个人时达到了顶点。这第五个人像其余几个人一样,看起来也是平静的:他翻动着工作衫,用一只光脚蹭着另一只。

当给他蒙眼睛的时候,他自己整理了一下后脑勺上那个勒痛了他的结子;然后,当他被推着往溅满献血的柱子上靠的时候,他往后一仰,由于这个姿势让他不太舒服,他就调整了一下,把双脚放平,顺从地靠在柱子上。皮埃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接着想必是发出了口令,而在口令之后想必是八只枪的射击声。但是不管皮埃尔后来怎么努力回忆,都想不起来他听到过一丝一毫微弱的枪声。他只是看到,不知为什么被绳子绑着的工人的身体突然倒垂下来,看到他的身上有两处流出血来,看到那些绳子因悬挂在上面的身体的重压而松散开来,而那个工人不自然地垂着头和屈着一条腿坐着。皮埃尔跑到柱子前。谁也没有拦他。在工人周围几个惊惶失措、脸色苍白的人在做着什么。一个年老的留着胡子的法国士兵在解绳子的时候下颌直发抖。尸体被放倒了。士兵们笨拙而又慌乱地把他拖到柱子后面,然后推进坑里。

所有的人显然都无疑知道他们是犯罪分子,应该尽快掩盖犯罪的痕迹。

皮埃尔往坑里看了一眼,看到工人双膝朝上贴近头部躺在那里,一个肩膀比另一个肩膀高些,那个高的肩膀则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抽搐着。接着,一锹一锹的泥土撒满了整个尸体。一个士兵气乎乎、恶狠狠而又痛苦地朝皮埃尔喊,让他回去。但是皮埃尔没明白他的话,还站在柱子旁边,也没有人赶他走。

当坑填满后,又响起了口令声。皮埃尔被带回他自己的位置上,列队站在柱子两边的法国士兵来了一个半转弯,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柱子旁边走过。站在圆圈中间手持空枪的二十四个步兵在队列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又都跑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皮埃尔现在用茫然的目光看着这些成双成对地跑出圈子的步兵。除了一个人,所有人都归队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士兵,他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戴着歪向后面的高筒军帽,他放下枪,还站在大坑对面他开枪的地方。他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向前走几步又后退几步,以此支撑着自己要倒下去的身体。一个老兵,是个军士,跑出队列,抓住年轻士兵的肩膀把他拖回队伍。俄国人和法国人群开始散去。所有人都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这是对他们纵火的教训。”有一个法国人说。皮埃尔回头看了看说话人,看到这是一个士兵,他想对刚才所作的一切寻找一点自我安慰的理由,但是他做不到。于是没有把话说完,他就挥挥手走开了。

十二

这次行刑以后,皮埃尔便被与其他犯人分开,被单独关在一个不大的、破烂不堪而又肮脏的教堂里。

傍晚时负责看守的军士带着两个士兵走进教堂,并且对皮埃尔宣布说他被赦免了,现在要马上去战俘简易营房。皮埃尔没明白对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就站起来跟着士兵走了。他被带到广场上用烧焦的木板、圆木和薄板搭建起来的临时木板房前,被领进其中的一间。在黑暗中,二十几个各式各样的人把他围在中间。皮埃尔看着他们,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想要从他这里知道什么。他听见了对他说的那些话,但是从中得不出任何结论和判断:他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他自己回答了人们问他的那些事,却不去想是谁在听他回答,是否明白他的回答。他看着这些面孔和身形,觉得这些人也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皮埃尔自从看见那些不愿意杀人的人进行可怕的屠杀以后,他心里那根支撑一切、把一切变得鲜活的弹簧突然之间被抽了出去,于是一切都坍堆成没有意义的废物。他心里虽然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他已经感到他对世界的完美、对人类和自己的精神、对上帝的信仰都破灭了。这种心境皮埃尔从前也体会过,但却从没有现在这么强烈。从前皮埃尔出现过这类怀疑的时候,这些怀疑产生的根源在于自己的过错。那时,皮埃尔内心深处感到要摆脱掉那种失望和怀疑就可以求助于自我。然而现在他觉得,世界在他眼前倒塌成毫无意义的废墟并不是他的罪过。他感到,要想重新相信生活已经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

黑暗中一些人围着他站着:大概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感兴趣。人们给他讲了一些事,问了他一些事,然后把他领到一个地方,于是他最终来到一座木板房的角落里,和一些交谈着说笑着的人到了一起。

“我说,兄弟们……那个亲王,此人(他特别加重了‘此人’的语气)……”有人在木板房对面的角落里说道。

皮埃尔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边的干草上,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可是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工人那张可怕的、由于纯朴使人觉得特别可怕的面孔,出现那些身不由己的刽子手们由于内心不安而显得更加可怕的面孔。于是他又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看着四周。

在皮埃尔旁边,一个矮小的人弯着腰坐着,皮埃尔先是从他的每一个动作中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味意识到了他的存在。这个人在黑暗中摆弄着自己的双脚,虽然皮埃尔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感到这个人一直在看着他。皮埃尔在黑暗中仔细看了一下,明白了这个人是在脱靴子。而他脱鞋的方式令皮埃尔很感兴趣。

他解开缠在一只脚上的细绳,认真地把它折好,立刻又开始解另外一只脚上的细绳,同时还看着皮埃尔。在一只手挂细绳的时候,另外一只手开始解另外一只脚上的细绳。他就是用这样有条不紊、一个接着一个的麻利的动作,脱下靴子挂在头顶的木撅上,然后拿出小刀,切割了点什么东西,接着合起刀子,放到用来当枕头的东西下面,然后坐得舒服些,用两只手抱住屈起来的双膝,直接目不转睛地看着皮埃尔。在这些熟练的动作中,在有条理地放到角落的东西中,甚至在这个人身上的气味中,皮埃尔感到某种令人愉快、安心和从容不迫的东西,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您吃了不少苦头吧,老爷?是吧?”那个矮个子的人突然说道。在他悦耳的声音里充满了亲切和纯朴,使得皮埃尔想回答,但他的下颏却颤抖起来,他觉得眼泪就要涌出来了。矮个子在那一刻没有让皮埃尔感到窘迫,用那种令人愉快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唉,小山鹰1042,别难过,”他带着那种俄国乡下老太婆说话时常有的温和悦耳而又亲切的口吻说:“别难过,老弟,忍过一时,长命百岁!就是这样,亲爱的。我们在这里还活得下去,谢天谢地,没有人欺负。人有坏的也有好的。”他说道,还是在说着话的时候,就麻利地把身体弯到膝盖上,站起来咳嗽着走了。

1042在俄语中“小山鹰”常用于亲切招呼男人和青少年。——译者注

“喂,机灵鬼,你来了!”皮埃尔听到在木板房的另外一侧响起了那个亲切的声音。“你来了,机灵鬼,还记得我!好了,好了,行了。”士兵推开扑向他的小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包在一块破布里。

“喂,吃点吧,老爷,”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恭敬的语调,打开布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烤土豆并且说道,“午饭吃的是稀粥。这些土豆可真是好东西!”

皮埃尔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他觉得土豆的味道非常好闻。他谢过这个士兵就吃了起来。

“喂,怎么样?”士兵微笑着说,他又拿起一个土豆,“你要这样吃。”他又拿出折起的小刀,在手掌上把土豆切成均匀的两半,拿出包在布里的盐并洒在上面,递给皮埃尔。

“这些土豆真好吃,”他再次说道,“你要这样吃。”

皮埃尔觉得,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土豆。

“不,我怎么样都行,”皮埃尔说,“可是为什么他们要杀害这些不幸的人!……最后一个才二十来岁。”

“啧,啧,……”矮个子说。“罪过呀,罪过呀……”他又很快地补充道,仿佛他的话总是挂在嘴边,不经意间就会脱口而出似的,他接着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老爷,您怎么留在了莫斯科?”

“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我是无意间留下来的。”皮埃尔说。

“那他们是怎么抓住你的,小山鹰,是从你家里抓来的?”

“不是,我去着火的地方,就是在那里他们抓住我的,把我当成纵火犯审判我。”

“哪里有审判,哪里就有不公。”矮个子插了一句。

“你早就在这里了?”皮埃尔嚼着最后一口土豆问道。

“我吗?是上个星期天从莫斯科的军医院里被抓来的。”

“你是干什么的,是士兵?”

“阿普舍龙团1043的士兵。我得了寒热病,快要死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告诉我们。我们二十几人住在那里。没有想到,也没猜到。”

1043阿普舍龙团属于西线第三军,这个团并未参加波罗金诺战役。

“那么,你在这里很烦吧?”皮埃尔问。

“怎么能不烦,小山鹰。我叫普拉东;姓卡拉塔耶夫。”他又补充说道,看来是为了让皮埃尔方便称呼他:“在部队里都叫我小鹰。怎么不烦啊,小山鹰!莫斯科,她是众城之母。看到这一切怎么能不闷得慌。虫子蛀白菜,先把自己害:老人们都这么说。”他很快地补充说。

“怎么,你这是说什么?”皮埃尔问。

“我吗?”卡拉塔耶夫问:“我是说:不是靠我们决断,而是由上帝审判。”他说道,以为是在重复刚才说过的话。他立刻又接着说:“您怎么样,老爷,有领地吗?有宅院吗?这么说来,是很富裕的!有老婆吗?父母老人都健在吗?”他问,虽然皮埃尔在黑暗中看不到,但是他能够感到,士兵在问他这些问题时唇间一定带着压抑着的亲切的微笑。看得出,他因为皮埃尔没有父母,尤其是没有母亲而感到难过。

“妻子可以和你商量事儿,丈母娘可以殷勤地款待你,但是都没有亲娘亲,”他说。“那么,有孩子吗?”他接着问。皮埃尔否定的回答看来又使他难过,于是他急忙补充说:“没什么,人还年轻,上帝保佑,会有的。只是要和睦相处……”

“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皮埃尔不由自主地说。

“唉,你这个好人,”普拉东反驳说。“对讨饭和坐牢永远都不要厌烦。”他坐得更舒服些,咳嗽了一下,看来准备要讲很长一段话。“不错,亲爱的朋友,我还在家的时候,”他开始讲了起来。“我们所在的领地很富,地很多,庄稼汉们过的很好,我们家,谢天谢地,也是一样。我们家七口人,父亲也下地干活。我们过得很好。都过得像真正的基督徒1044。可是发生了一件事……”于是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就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讲了他到别人家的林子里砍柴,落到了看林人手中,被打了一顿,判了罪,然后被送去当了兵。“你看,小山鹰,”他用笑得变了调的声音说,“以为是祸,其实是福!要不是我犯了罪,弟弟就得去。可是弟弟家有五个小孩子,而我,你看,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婆。有过一个女孩子,还是我当兵以前上帝就把她接去了。我请假回去过,我告诉你吧。我一看——他们比以前生活的还好。满院子都是牲口,婆娘们都留在家里,两个弟弟出去赚钱。只有米哈伊洛,他还小,留在家里。父亲也说:‘对我来说,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不管咬哪个指头都会疼。要不是当时普拉东被抓走了,米哈伊洛就得去了。’他把我们都叫过去,你信吧,让我们站在圣像前。他说,米哈伊洛你过来,你要向它深深地鞠躬,你,媳妇,也要鞠躬,孙子孙女也要鞠躬。你们明白吗?他说。你瞧,亲爱的朋友,劫数难逃。而我们总是什么事都指责:这个不好,那个不妙。我们的幸福,老弟,就像网里的水:你拉拉它——满满的,可是拖上来——什么都没有。就是这样。”说到这儿,普拉东在干草上换了一下位置。

1044即指农民,参见下一章:“他要是讲些什么,也主要是讲那些遥远的、看起来他十分珍视的、用他的话说是“基督徒”的农民生活中的往事。”俄语中“基督徒”(христиане)和“农民”(крестьяне)发音相近。卡拉塔耶夫在这里把“农民”说成了“基督徒”。——译者注

沉默了一会儿,普拉东站了起来。

“怎么样,我想你要睡了吧?”他说完就很快地开始画十字,一边说道:

“主,耶稣基督,圣徒尼卡拉,弗罗拉和拉夫拉,主耶稣基督,圣徒尼卡拉!弗罗拉和拉夫拉1045,主耶稣基督——怜悯我们,保佑我们!”他祈祷完,深深鞠了一躬,站起来叹了口气,又坐回到干草上。“要这样。主啊,把我像石头一样举起,像面包一样放下。”他说完就把外衣盖在身上躺下了。

1045弗罗拉和拉夫拉被认为是马的庇护神。

“你这是在念什么祈祷词?”皮埃尔问。

“啊?”普拉东说(他刚刚已经睡着了)“念什么?我向上帝祷告。难道你不祷告吗?”

“不,我也祷告,”皮埃尔说。“可你为什么念:弗罗拉和拉夫拉呢?”

“当然要念了,”普拉东很快地回答说,“现在是马节1046。牲口也要爱惜。”卡拉塔耶夫说。“瞧,机灵鬼,缩成一团啦。暖和了吧,小狗崽,”他用手摸了摸躺在腿边的狗说道,然后又翻了个身,立刻就睡着了。

1046马节,即马的庇护神圣弗罗拉和拉夫拉节在8月18日。——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