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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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4)

尼古拉吃惊地看着她的脸。还是他从前见过的那张脸,在脸上还是那种体现出含蓄的内心精神活动的表情;但是现在它完全闪现着另外一种光彩。悲伤、哀求和希望动人地交织在她的脸上。像以前她在场时尼古拉的常有情形那样,他还没等省长夫人建议他到她跟前去,也没有想一想他在这儿,在教堂和她说话好不好、得体不得体,就走到她跟前说他听说了她的痛苦并对她表达了自己深切的同情。她一听到他的声音,脸上立刻燃起了愉快的神色,于是她的脸上既有悲伤同时又有快乐。

“我只想对您说一点,公爵小姐,”罗斯托夫说,“这就是,如果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作为一个团级指挥官,报纸上应该立刻公布此事。”

公爵小姐看着他,虽然没有理解他的话,但是看到他脸上那种同情她的痛苦表情,她感到很高兴。

“我知道很多例子,中了弹片(报纸上说是榴弹)的伤常常要么立即就致命,要么相反,会很轻。”尼古拉说,“要往好处想,我也相信……”

玛丽娅公爵小姐打断了他的话。

“噢。这真可怕……”她说,却激动得没能把话说完,动作优雅地(像她在他面前做的所有事情一样)低下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跟在姨妈后面走了。

这天晚上尼古拉没有去任何地方作客,而是留在住处,以便和卖马的人结清几笔帐目。当他把事情都做完以后,要想出门已经太晚,但是躺下睡觉还嫌早,于是尼古拉就长时间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思考着自己的生活,这种情形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

玛丽娅公爵小姐在斯摩棱斯克近郊就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当时在那种特殊情形下遇见她,有一段时间母亲给他指出的富有的结婚对象正是她,这些事情令他对她特别关注。在沃罗涅什,在他登门拜访的时候,她给他的印象不仅是美好的,而且是深刻的。尼古拉惊异于他这一次在她身上发现的那种独特的精神美。但是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也并没有因为要离开沃罗涅什而失去与公爵小姐见面的机会而产生惋惜的念头。但是和玛丽娅公爵小姐在教堂里的此次相遇(尼古拉感觉到了这一点)比他预想的更加深刻地印入了他的心里,比他为自己心安而希望的那样更加深刻。这张苍白、清秀、忧伤的脸,这种炯炯的目光,这些沉静又优雅的动作,以及最主要的——在她面容之中表现出来的那种深刻而又充满柔情的悲伤,令他担忧,让他同情。罗斯托夫无法忍受在男人们身上看到崇高的精神生活的表情(因此他不喜欢安德烈公爵),他鄙夷地把这称之为脱离实际的夸夸其谈和不着边际的幻想;但是在玛丽娅公爵小姐身上,正是在这种传达出尼古拉排斥的精神世界的深刻的悲伤之中,他感到对他具有无以言表的吸引力。

“应该是一个极好姑娘!就像是天使!”尼古拉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什么我没有自由,为什么我急于对索妮娅许诺呢?”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把两个人进行比较:在一个人的身上,尼古拉不具备的、因此他高度珍视的那种精神天赋是贫乏的,而另一个则是丰富的。他试着想象,如果他是自由的那将会怎样。他会怎样向她求婚,她又会怎样成为他的妻子?不,他想象不出来这样的事。他感到不快,可他也无法清楚地想象出任何生活方式。和索妮娅共同生活的未来图画他早就想好了,那一切都简单明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构想出来,他也了解索妮娅的一切;但是,和玛丽娅公爵小姐的未来生活他想象不出来,因为他不了解她,他只是爱她。

对索妮娅的想法有某种愉快的、闹着玩的成分。但是想到玛丽娅公爵小姐的时候常常感到困难,而且还有些可怕。

“她是怎样祈祷的啊!”尼古拉回想道,“看得出,她的整个心灵都在祈祷。是的,这是那种可以移山倒海的祈祷,我也相信,她的祈祷一定会实现。为什么我不祈求我需要的东西呢?”他想。“我需要什么?是自由,是和索妮娅解除关系。她说的对,”他想起省长夫人的话,“我要是娶了她,除了不幸,不会有任何结果。家里会一团糟,妈妈的痛苦……生意……一团糟,简直糟糕透顶!况且我也不爱她。不是全心全意地爱她。我的上帝!让我脱离这种可怕的、没有出路的境地吧!”突然他开始祈祷。“是的,祈祷可以排山倒海,但是要相信它,不能像我和娜塔莎童年时那样祈求雪能变成白糖,还跑到外面里去尝尝雪是不是真的变成了白糖。不,现在我祈求的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说,把烟斗放到墙角,双手交叉放到胸前,站到圣像前。因想到玛丽娅公爵小姐而深受感动的尼古拉开始祈祷,他很久都没有这样认真祈祷了。他眼含泪水,喉咙哽咽,这时拉夫鲁什卡手里拿着一些文件走进门来。

“傻瓜!进来干什么,又没叫你!”尼古拉迅速地变换着姿势说。

“从省长那里,”拉夫鲁什卡睡眼惺忪地说:“来了一个信使,给您送信。”

“好吧,谢谢,下去吧。”

尼古拉拿起两封信。一封是母亲写的,另外一封是索妮娅写的。他从笔迹上看了出来,就先拆开了索妮娅的信。他刚刚读了几行,脸色就变得煞白,又惊又喜地瞪大了眼睛。

“不,这不可能!”他大声说。他在原地坐不住了,手里拿着信,边读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把信浏览了一遍,然后读了一遍,再读一遍,之后耸起双肩,摊开双手,目瞪口呆地在房间中间站住。刚刚他抱着上帝一定能够实现他的愿望的信心祈求的事情,现在实现了;但是尼古拉对此感到如此惊讶,似乎这是某种非同寻常的事,似乎他从来就没有期待过,似乎这件事如此快速地实现恰好证明了这并不是他祈求过的上帝的意志,而是一种常见的偶然性。

那个看似无法解开的、束缚着尼古拉自由的结子被索妮娅这封出乎意料的(他是这样觉得)、无缘无故的信解开了。她信上说,最近发生的一些不幸,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财产的几近全部丧失,公爵夫人多次表达出让尼古拉娶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的愿望,以及最近一段时间他的沉默和冷淡——所有这一切促使她决定不再要求他履行诺言,还给他绝对的自由。

“想到我可能会成为对我有恩的这个家庭的痛苦和不和的原因,我心里十分难过。”她写道,“而我爱情只有希望我爱的人幸福这一个目的;因此,我请求您,尼古拉,把自己看成是自由的,但是要知道,无论如何,谁也不会像您的索妮娅那样深深地爱您。”

两封信都是从特罗依查寄来的。另外一封信是伯爵夫人写的。在这封信中,描述了莫斯科最近一段时间的情形、他们的撤离、大火以及全部财产的被毁。在这封信中,伯爵夫人还顺便提到安德烈公爵在伤员队伍当中和他们同行。他的伤势有生命危险,不过现在医生说痊愈的希望增加了。索妮娅和娜塔莎像助理护士一样照看着他。

第二天,尼古拉带着这封信去见玛丽娅公爵小姐。无论是尼古拉还是玛丽娅公爵小姐都只字未提“娜塔莎照看着他”这些字眼可能包含的意义;但是由于有了这封信,尼古拉突然和公爵小姐得关系亲密得几乎像亲戚一样了。

第二天罗斯托夫送玛丽娅公爵小姐动身到雅罗斯拉夫尔去,几天以后他自己也回团里去了。

索妮娅给尼古拉的那封应验了他祈祷的信,是从特罗依查写来的。写这封信的起因是这样的。让尼古拉娶一位富有小姐的想法让老伯爵夫人越来越痴迷。她知道,索妮娅是此事中最主要的阻碍。而索妮娅最近的生活,尤其是在收到尼古拉那封讲述他在博古恰罗沃与玛丽娅公爵小姐相遇的信以后,在伯爵夫人家里变得越来越难过。伯爵夫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欺辱性地或者无情地暗示索妮娅的机会。

但是在离开莫斯科前几天,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心绪烦乱而又激动不安的伯爵夫人把索妮娅叫道跟前,没有责备和强迫她,而是眼含热泪地祈求她,希望她能牺牲自己,希望她能解除和尼古拉的关系,因此来回报这个家庭曾经为她做过的一切。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是不会心安的。”

索妮娅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边哭边回答说,她什么都能去做,她已经豁出去了,但是并没有直接答应,她心里还是下不了决心去做要求她做的事。为了养育自己的家庭的幸福而牺牲自己是应该的。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已经成了索妮娅的习惯。她在家里的地位使她只有通过自我牺牲才能表现出自己的尊严,而她习惯而又喜欢牺牲自我。但是,从前在一切自我牺牲行为中她都高兴地意识到,她在牺牲自己的时候,能够在自己和其他人眼中抬高自己的身价,并且更加配得上她一生中最爱的尼古拉;但是现在她的牺牲是要放弃构成了她的牺牲的全部奖赏和生命的全部意义的东西。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苦痛,原来那些曾经对她施恩的人是要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她羡慕从来都没有类似的经历、从来都用不着牺牲、而是迫使别人做出牺牲却仍然为所大家宠爱的娜塔莎。索妮娅第一次感到,她对尼古拉平和纯洁的爱情突然之间变为一种热烈的、超越了礼数、德行和教规的感情;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变得心有城府的索妮娅不由自主地用含含糊糊的话来回答了伯爵夫人,此后尽量避免和她交谈,下定决心等待和尼古拉见面,想要在见面时不但不让他自由,而是相反,要把自己和他永远地绑在一起。

罗斯托夫一家在莫斯科逗留的最后几天的忙碌和恐惧,把索妮娅心里那些令她苦恼的想法压了下去。她为忙于具体的事务而暂时不用去想它们而感到高兴。但是当她得知安德烈公爵来到他们家的时候,尽管她对他和娜塔莎满怀真诚的同情,但是一种愉快而又迷信的、似乎是上帝不想让她和尼古拉分开的想法占据了她的身心。她知道,娜塔莎只爱安德烈一个人,而且不会停止对他的爱。她知道,在这种可怕的情形下重逢的他们会重新相爱,到那时尼古拉会鉴于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而不能娶玛丽娅公爵小姐。虽然在莫斯科的最后几天以及在路上最初几天发生的一切让人感到可怕,但是这种感觉,这种认为上帝在过问她私人生活的想法使索妮娅感到高兴。

在特罗依查修道院,罗斯托夫一家第一次旅途中休息了一天。

在修道院的客房里,给罗斯托夫一家腾出了三个房间,安德烈公爵住其中的一间。这天病人好多了。娜塔莎陪着她。隔壁的房间里,伯爵和伯爵夫人正坐在那里恭恭敬敬地和前来看望老熟人和施主的修道院院长交谈。索妮娅也在这里,非常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在谈论什么的想法使她坐立不安。她倾听从门里传出来的他们的谈话声。安德烈公爵的房门突然打开了。娜塔莎神色激动地从里面出来,根本没有看到欠身起来和她打招呼并拢起右手宽袖筒的修道院院长,而是走到索妮娅跟前抓住她的一只手。

“娜塔莎,你怎么了?到这儿来。”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走过去接受祝福,于是修道院院长让她求助于上帝和他的信徒。

修道院院长走后,娜塔莎立刻拉着女友的手,带她去了一个没有人的房间。

“索妮娅,是吗?他会活下去吗?”她说。“索妮娅,我是多么幸福又是多么不幸!索妮娅,亲爱的——一切又都像过去一样了。只是希望他能活下去。他不能……因为,因……为……”于是娜塔莎放声大哭起来。

“是的!我知道!感谢上帝,”索妮娅说,“他会活下去的!”

索妮娅和女友一样激动——这既是由于她也在为此担心和痛苦,也由于她有一些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涉及自身利益的想法。她痛哭着,亲吻着娜塔莎,安慰着她。“只是希望他能活下去!”她想。两个女友哭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擦干眼泪,走到安德烈公爵的房门口。娜塔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往房间里看了一眼。索妮娅和她并排站在半开的门旁。

安德烈公爵高高地躺在三个枕头上。他苍白的脸很安详,双眼紧闭,看得出他的呼吸平稳。

“噢,娜塔莎!”索妮娅突然几乎喊了起来,她拉起表妹的手离开房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娜塔莎问。

“这是,就是,你瞧……”索妮娅面色苍白、双唇颤抖着说。

娜塔莎轻轻关上房门,和索妮娅走到窗旁,还是不明白刚才对她说的话。

“你还记得吗,”索妮娅面带惊恐而又凝重的神情说,“还记得我替你朝镜子里看的事吧1035……在奥特拉德内村,在圣诞节的时候……,记得我都看到了什么吗?……”

1035在俄国,少女们常用镜子帮助她们决定能嫁给谁。最常用的方法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带着火把和镜子前往一个浴室或者无人居住的草屋。女孩将镜子挂在开着的门的对面,半夜时就可以在镜子里看到她未来的夫婿出现。——译者注

“记得,记得!”娜塔莎睁大了眼睛说,模模糊糊地想起当时索妮娅说看见安德烈公爵躺在那里的一些话。

“记得吗?”索妮娅接着说。“我当时看见了,并且对大家,对你,对杜尼娅莎都说过。我看见他躺在床上,”在说到每一个细节的时候她都举起一个手指做着手势,“他闭着眼睛,盖的正是粉红色的被子,双手放在胸前,”索妮娅说,随着对现在所看到的一切细节的描述,她越发相信她当时看到了这些细节。当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讲了她脑子里想象的一切;但是当时她杜撰出来的那些细节,像任何其他的回忆一样,眼下在她看来是那么真实可信。她当时说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身上盖的是红色的东西,这些话她仍然记得,但是却坚信当时她说的和看见的是他盖着粉红色的被子,不错,就是粉红色的被子,而且他的眼睛也紧闭着。

“是的,是的,就是粉红色的,”娜塔莎说,似乎现在她也记得,当时说的就是粉红色,并且认为这是预言的最不寻常和神秘之处。

“但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娜塔莎沉思着说。

“啊,我不知道,可这一切多么不寻常啊!”索妮娅抱着头说。

几分钟以后,安德烈公爵按铃叫人,于是娜塔莎就到他那儿去了;而索妮娅感到少有的激动和感动,她留在窗旁,思考着所发生的非同寻常的事。

这天有机会往部队寄信,于是伯爵夫人就给儿子写了信。

“索妮娅,”在外甥女从身旁走过的时候,伯爵夫人从信上抬起头来说:“索妮娅,你不给尼科连卡写信吗?”伯爵夫人低声地、声音颤抖了一下说。在那双疲倦的、透过眼镜看着索妮娅的目光中,她读出了伯爵夫人说这些话的含义。在这种目光中,既有祈求,又有唯恐会被拒绝的担忧,既有对需要做出请求的羞愧,又有如果遭到拒绝就会永远痛恨她的决心。

索妮娅走到伯爵夫人跟前,跪下吻着她的手。

“我写,妈妈。”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