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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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1)

§§§第一部

此时在彼得堡的上层,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地上演着鲁缅采夫派、亲法派、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派、皇储1019派和其他派别之间错综复杂的、像往常一样被宫廷寄生虫们的叫喊声所淹没的斗争。然而,平静的、奢华的、只沉迷于空想和生活虚幻的影像的彼得堡生活一如往昔;由于这种生活景象,让人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意识到面临的危险和俄国人民所处的那种艰难境地。皇上仍旧出朝,舞会照旧举行,法国剧依旧上演,宫廷趣味如旧,人们仍在追逐功名和施展阴谋。只是在最上层为提醒人们关注目前处境的窘迫作过一些努力。人们私下议论,两位皇后1020在如此困难的局势下所作所为竟截然相反。关心自己所管辖的慈善机构和教育机构安全的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皇太后,命令把所有机构都转移到喀山1021,而且这些机构的物品都已包装待运。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皇后面对她想要下达什么指示的提问,她以其特有的俄罗斯爱国精神回答说,她不能下达一些有关国家机构的指示,因为这是皇上的事;问到那些能由她个人决定的事,她回答说她会最后一个离开彼得堡。

1019指亚历山大一世的弟弟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1779-1831),保罗一世的次子。——译者注

1020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1759-1828),亚历山大一世的母亲,孀居的皇太后;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1779-1826),亚历山大一世的妻子。

1021据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命令,莫斯科儿童收容所11岁以上儿童被送到喀山。

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波罗金诺会战的那天,安娜·帕甫洛夫娜家举行了晚会,晚会的精彩节目应该是朗读大主教向皇上敬献圣谢尔基圣像时写的一封信1022。这封信被认为是宗教界抒发爱国主义情怀的言辞典范。这封信要由素以朗诵技巧高超而闻名的瓦西里公爵亲自朗读。(他经常在皇太后面前朗诵)。他朗诵的技巧在于声音洪亮,悦耳动听,总是在悲切的呼喊和温柔的絮语的转换轮回中传达词句的情感,完全不考虑它们的意义,这样一来,读哪句话要大声呼喊,哪句话要亲切絮语,完全是偶然的事。这次朗诵像安娜·帕甫洛夫娜家的所有晚会一样具有政治意义。出席这个晚会的有几个重要人物,要趁机就他们还到法国剧院看戏的行为而羞辱他们一番,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很多客人都已经到了,但是安娜·帕甫洛夫娜还没有在客厅里看到所有该来的人,也就没有宣布开始朗诵,而是进行着一般的谈话。

1022莫斯科主教普拉东(彼得·格奥尔吉耶维奇·列夫申)(1737-1812)与此信同时呈献给亚历山大一世的还有被列为圣徒的谢尔基·拉多涅日斯基(1321-1391)这位特罗依茨-谢尔基修道院创始人圣像。

这一天成为彼得堡当天新闻的是别祖霍夫伯爵夫人的病情。伯爵夫人几天前突然病倒,错过了几个能够因她的出席而增光添彩的聚会,还听说她现在不接待任何人,没请常给她看病的彼得堡的几个名医,却相信了一个用某种特殊的新方法为她治疗的意大利医生。

大家都非常清楚地知道,可爱的伯爵夫人的病是由于不便同时嫁给两个丈夫引起的,也知道意大利医生的治疗就是要消除这种不便;但是在安娜·帕甫洛夫娜面前不仅谁都不敢这么想,而且好像谁都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听说可怜的伯爵夫人病得很重。医生说是心绞痛。”1023

1023原文系法文。以下凡是原文为法文者,一律用楷体排印,不再一一注明。但原文为其他文字者,仍用楷体排印,并注明原文为何种文字。——译者注

“心绞痛?唉,这可是一种可怕的病!”

“听说两个情敌因为她得了这种病而和解了……”

心绞痛一词被人们兴致满怀地重复着。

“据说,那个老伯爵很难过。当医生告诉他病情很危险的时候,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唉,这可是个重大损失。这样一个可爱的女人。”

“你们在说可怜的伯爵夫人吧。”安娜·帕甫洛夫娜走过来说。“我派人去打听过她的健康情况,回复说她已经好些了。啊,毫无疑问,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带着嘲弄自己过于兴奋的微笑说。“我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怀有应有的敬意。她太不幸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补充说。

一个冒失的年轻人以为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这一席话稍微揭开了伯爵夫人害病的内幕,便放肆地对那种不请名医看病、而让一个可能会使用某些危险方法的骗子给伯爵夫人治病的做法表示惊异。

“您的消息可能比我的准确。”安娜·帕甫洛夫娜突然恶狠狠地责怪起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来。“但是我据可靠消息得知,这位医生既很有学问又有经验。这个人是西班牙王后的御医。”用这样一番话使年轻人无地自容以后,安娜·帕甫洛夫娜朝着正在另外一组人中谈论着奥地利人的比利宾转过身,他皱起脸上的皮肤,看来正要把它舒展开,以便说出俏皮话来。

“我认为这真是太妙了!”他说的是一份外交公文,随同该公文送往维也纳的还有由维特根施泰因——彼得堡的英雄(在彼得堡人们都这样称呼他)缴获的奥地利国旗1024。

1024这里指的是维特根施泰因在克利亚斯季齐附近的战役中击败俄国不久前的盟友、而当时在拿破仑麾下作战的奥地利人。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安娜·帕甫洛夫娜问他,并且让大家安静下来听那个她已经知道的俏皮话。

于是比利宾就把由他起草的外交公文原文复述了一遍。

“皇帝送还奥地利国旗,”比利宾说,“那些他在正道以外找到的表示友好却误入歧途的国旗。”比利宾舒展着脸上的皮肤,把话说完。

“妙极了,妙极了。”瓦西里公爵说。

“这也许是华沙大道吧。”伊波利特公爵突然高声说。大家都回过头来看他,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伊波利特公爵也带着愉快而又惊异的神色环顾着自己的周围,他也像其他人一样不明白他所说的话有什么含义。他在自己的外交生涯中不止一次发现,这样突然说出来的话往往非常巧妙,于是他随时随地都会说出那些最先溜到他嘴边的话。“也许效果很好呢,”他常常想,“即便不好,他们也会调解好气氛的。”的确,在令人发窘的沉默笼罩着客厅的时候,进来了安娜·帕甫洛夫娜等着的那个缺乏爱国热情的人物,于是她微笑着,用手指作了一个威吓伊波利特的手势,请瓦西里公爵到桌前来,给他拿来两根蜡烛和信稿,请他开始朗读。客厅里静下来。

“至仁至圣的皇帝陛下!”瓦西里公爵严肃地开始朗诵道,他环视一眼听众,仿佛在问是否有人会对此提出反对,但是谁也没有说话。“作为古都的莫斯科,新的耶路撒冷,它将接受自己的基督。”在读到自己的这个词时他突然加重了语气,“像母亲把诚挚的儿女们拥入怀中,透过正在出现的黑暗预见到你的强国的辉煌的荣誉,要欣喜若狂地歌唱:‘和撒那1025,来者幸福。’”瓦西里公爵用悲悲切切的腔调读完了后面这几句话。

1025基督教祈祷仪式中的颂词。

比利宾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许多人看上去也都胆怯了,似乎在问,他们什么地方做错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像老妇人念道圣餐礼前的祈祷词那样,预先轻声地重复着:“让胆大妄为和厚颜无耻的歌利亚1026……”她低声说道。

1026根据《圣经》,歌利亚是<<腓力士将军,拥有无穷的力量,所有人看到他都要退避三舍。不过,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大卫却用投石机打中了歌利亚的脑袋,并割下他的首级。在西方传统中,大卫战胜歌利亚也隐喻着正义对邪恶的胜利。——译者注

瓦西里公爵接着朗诵:

“让胆大妄为和厚颜无耻的歌利亚从法国边境向俄国各地散布死亡的恐怖吧;俄罗斯大卫温顺的信仰这个投石器会出其不意地击毙嗜血成性者的傲慢的头颅。现将自古衷心捍卫我国利益的圣谢尔基的圣像敬献给皇帝陛下。我担心我体力渐衰会妨碍荣幸让您亲自接见。我像上苍殷切祷告,愿万能的上帝赐福正义的民族并让您美好的愿望得以实现。”

“多么有力!多么好的文笔!”响起对朗读者和写作者的一片赞叹声。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客人们受到这些言辞的鼓舞,长时间谈论着祖国的处境,对近日想必就要进行的会战的结果做出种种猜测。

“你们将会看到,”安娜·帕甫洛夫娜说,“明天,在皇上生日这天1027,我们就会得到消息。我有很好的预感。”

1027亚历山大一世出生于12月12日,可见这里可能指的是他的命名日——8月30日,即便如此,托尔斯泰也违背了事件的时间先后顺序。作家的这种违背是出于自己创作的考虑而有意为之的。

安娜·帕甫洛夫娜的预感的确应验了。第二天,在宫廷里为皇帝诞辰举行祷告的时候,沃尔孔斯基公爵被叫出教堂里接收库图佐夫公爵送来的一封信。这是会战当天库图佐夫在塔塔里诺瓦写的战报1028。库图佐夫写道,俄军没有后退一步,法军的损失远远超过我军,他是在战场上匆匆忙忙写的报告,还没来得及征集最后的战况。这么说来,这是打了胜仗。于是,人们趁还没有走出教堂之际,立刻进行感恩祈祷,感谢上帝的援助和赐予的胜利。

1028下面转述的是库图佐夫1812年8月27日从“波罗金诺战场”上呈送给亚历山大一世的战报。塔塔里诺瓦是波罗金诺后方的村镇。

安娜·帕甫洛夫娜的预感应验了,整个上午城里都洋溢着欢快的节日般的气氛。所有人都认为这次获胜是一次彻底的胜利,某些人已经谈及俘获拿破仑本人、将其废黜并为法国选举新元首的事了。

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处于宫廷生活的环境中,要想使各类事件全面充分地反映出来是很难做到的。公共事件总是在无意间集中到某人的私事上。譬如现在,近臣们的重大乐事主要不在于我们战胜了,而在于这一胜利的消息正是在皇帝诞辰之日传来的。这就像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礼物。在库图佐夫的战报中也谈到了俄军的伤亡,其中包括图奇科夫、巴格拉季翁、库泰索夫1029的名字。事件悲惨的一面在这里、在彼得堡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一个事件——库泰索夫的牺牲上面。人人都认识他,皇上宠爱他,他年轻而又帅气。这一天大家见面时都说:

“这事有多么奇妙,刚好祷告的时候来了消息。库泰索夫的死是多大的损失啊!唉,太可惜了。”

1029库泰索夫公爵(1784-1812),俄国将军,第一军炮兵司令。在小说中提到的库图佐夫的战报中并未谈到他牺牲的情况。

“我提到库图佐夫时对你们说什么来着?”瓦西里公爵此刻带着预言者的骄傲说:“我总是说,只有他才能战胜拿破仑。”

但是第二天没有得到军队的消息,于是大家的话里开始透露出忧虑,近臣们因皇帝处于不知情的痛苦中而备受折磨。

“皇上的状况多糟啊!”近臣们说,现在已经不像前天那样过分赞扬库图佐夫,而是指责他,说他是造成皇上焦急不安的原因。瓦西里公爵这一天已经不再夸耀自己赏识的库图佐夫了,而是在谈到这位总司令时保持沉默。此外,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似乎一切都联合起来想让彼得堡的居民们陷入惊慌和不安:又增加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耶列娜·别祖霍夫伯爵夫人猝死于那种曾经让人津津乐道的可怕的疾病。在上流社会的正式场合里,大家都说别祖霍夫伯爵夫人是因可怕的心绞痛发作死的,但是在关系密切的小圈子里则谈论着她死亡的详细情况:西班牙王后的御医给艾伦开的那种疗效很好的药应该小剂量服用;但是因受到老公爵的猜疑和丈夫(就是那个浪荡的皮埃尔)没有给她回信而备受折磨的艾伦,突然大剂量服用给她开的药剂并在痛苦中死去,甚至都没来得及抢救。据说,瓦西里公爵和老公爵本打算揪住意大利人不放;但是意大利人把不幸的死者写的一些日记拿给他们看,他们立刻就放过他了。

大家的话题集中在三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上:皇帝不知战况,库泰索夫牺牲,艾伦死亡。

在库图佐夫报告战况后的第三天,彼得堡来了一个莫斯科地主,于是全城都散布着莫斯科让给了法军的消息。这太可怕了!皇帝的状况会怎么样!库图佐夫是个叛徒,而瓦西里公爵在大家因他女儿去世前来吊唁时,在谈到从前他所称颂的库图佐夫时(他在悲伤中忘记以前讲过的话是情有可原的)说,从这个盲目而又腐朽的老头子那里不可能期望得到另外的结局。

“我只是奇怪,怎么能把俄国的命运托付给这种人。”

暂时这个消息还是非正式的,对此还可以持怀疑态度,但是第二天从拉斯托普钦伯爵那里收到了如下战报1030:

1030以下引用的是拉斯托普钦1812年9月1日的报告。

“库图佐夫公爵的副官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中要求我派遣警官护送部队开往梁赞大道。他说,要遗憾地放弃莫斯科了。皇上!库图佐夫的行为决定着首都和您的帝国的命运。得知要放弃集中体现着俄国的伟大、埋葬着您祖先的遗骨的城市,俄国大地会颤栗的。我会跟随部队撤离,我把一切东西都运走了,我只剩下为我祖国的命运而痛哭了。”

收到这个战报以后,皇帝派沃尔孔斯基公爵给库图佐夫送去如下一封诏书1031:

1031 1812年9月7日的诏书引自波戈丹诺维奇的《据可靠史料编写的1812年卫国战争史》。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从8月29日起我没有得到您的任何战报。可是从9月1日开始我通过雅罗斯拉夫尔从莫斯科总督那里得到不幸的消息,说您决定率军放弃莫斯科。您本人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消息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而您的沉默更加令我惊异。随同此信我派去副将沃尔孔斯基公爵,以便从您那里获知军队的状况以及迫使您做出如此令人悲痛的决定的原因。”

莫斯科失守后又过了九天,库图佐夫派来的信使才带着放弃莫斯科的正式消息赶到彼得堡。这位信使是不懂俄语的法国人米绍,但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虽然是外国人,但心灵深处却是个俄国人。

皇上立即在石岛宫的办公室里召见了这位信使。在战争以前从未到过莫斯科、而且不懂俄语的米绍,当他带着莫斯科发生大火、火焰照亮了他的道路的消息出现在我们的大仁至圣的君主(他是这样写的1032)面前时还是动了感情。

1032这是一段不完全确切的引文,引自米绍致担任过侍从武官副官的历史学家米哈伊洛夫斯基-达尼列夫斯基的信(1819年),米绍的信中写的是:?...notreSouverain?,即“我们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