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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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48)

这一夜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停在距莫斯科二十俄里的梅季希村。九月一日,他们出发太晚了,路上挤满了马车和部队,很多东西忘了带,又派人去取,所以那夜决定在莫斯科城外五俄里的地方住宿。第二天早晨动身又很晚,总得走走停停,所以才走到大梅季希村。晚上十点,罗斯托夫一家和与他们同行的伤员都在这个大村庄的院子和小木房里安顿了下来。仆人、车夫和伤员的勤务兵帮主人们穿戴好,吃完饭,给牲口添上草料就来到了门口的台阶前。

隔壁的小木屋里住的是拉耶夫斯基的副官,他受了伤,手被打断了,剧烈的疼痛让他不住地发出令人心碎的呻吟声,在秋天寂静的夜里这呻吟声听起来格外凄惨。第一夜,副官跟罗斯托夫家住同一个院子。伯爵夫人说,呻吟声让她一夜都没能合眼,于是在梅季希村她就搬到一间更破旧的小房子,只想离这名伤员远一些。

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仆人从停在门口的高高的马车后面发现了另一处不大的火光。第一处火光老早就看到了,大家知道这是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把小梅季希村烧了。

“兄弟们,这可是另一个地方起火了啊,”一个勤务兵说。

大家都朝火光望去。

“是的,听说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把小梅季希村烧了。”

“是他们干的!不对,这不是梅季希村,还要远一些。”

“看啊,准是莫斯科。”

两个仆人从台阶上下来,走到大车后面,坐在了踏板上。

“这偏左了一点!不是的,梅季希村在那边,而这是另一个方向。”

又有几个仆人凑了过去。

“看呀,烈焰熊熊的,”一个人说,“诸位,这是莫斯科着了火,不是苏谢夫大街,就是罗戈日大街。”

谁都没说话。大家很长时间默默地看着远处刚刚燃烧起来的大火的火光。

一个老头,伯爵的贴身仆人(人们都这样称呼他)丹尼洛·捷连季奇向人群走去,喊了声米什卡。

“你什么没见过,傻小子……伯爵叫人,一个都找不见,赶紧去收衣服。”

“我刚才去打水了,”米什卡说。

“丹尼洛·捷连季奇,这好像是莫斯科的大火,您看呢?”一个仆人问。

丹尼洛·捷连季奇没搭腔,大家又沉默了很长时间。大火飘飘忽忽向四外延伸,越来越远。

“上帝保佑啊!又刮风,又干旱……”又一个人说。

“看呀,着得多快。噢,上帝啊!连寒鸦都能看到了。上帝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

“也许会有人救火的。”

“谁救啊?”一直沉默不语的丹尼洛·捷连季奇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而缓慢。“兄弟们,那就是莫斯科,”他说:“莫斯科,圣洁的母亲……”他说不下去了,突然像老年人那样哽咽起来。大家似乎就在等着这个,这样他们都能明白远处火光所代表的意义。响起了叹息声、祈祷声和伯爵老仆人的啜泣声。

三十一

老仆人回来向伯爵报告说,莫斯科着大火了。伯爵也披上睡衣出来观看。还没脱衣服的索妮娅和肖斯夫人994也跟出来了。只有娜塔莎和伯爵夫人留在房间里(别佳已不和家人一起走了,他跟向特罗依查995行进的团队走到了前面)。

994原文系法文。

995特罗依查-谢尔盖修道院,位于莫斯科郊外。

听到莫斯科被烧的消息,伯爵夫人哭了。娜塔莎脸色苍白,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坐在圣像下面的凳子上,她没去理会父亲的话。她在倾听着隔三栋房子传过来的副官不停的呻吟声。

“哎呀,多可怕啊!”索妮娅刚从院子里回来,又冷又怕。“我想,整个莫斯科都要烧起来了,多可怕的火灾啊!娜塔莎,快看啊,从这儿的窗户就能看到,”她对表妹说,看来她很想让她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娜塔莎看着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让她干什么,她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炉子的一角。自从今天早上索妮娅不知为何告诉了娜塔莎安德烈公爵受了伤,并且跟他们在同一个车队时开始,娜塔莎就一直痴痴地发愣,这让伯爵夫人非常吃惊也非常懊恼。伯爵夫人第一次对索妮娅大发脾气。索妮娅哭了,请求原谅她,现在她为了弥补过错就竭力不停地讨好表妹。

“看啊,娜塔莎,烧得多厉害,”索妮娅说。

“什么烧了?”娜塔莎问。“噢,对啊,是莫斯科。”

似乎是为了不拂索妮娅的面子,也为了摆脱她,她把头凑近窗口,望了望,看来什么也没看到,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没看见吗?”

“不,真的,我看到了,”她说,听得出她希望让她安静一会儿。

于是伯爵夫人和索妮娅都明白了,不论是莫斯科还是莫斯科的大火对娜塔莎都是毫无意义的。

伯爵又到隔板后面躺下了。伯爵夫人向娜塔莎走去,就像女儿生病时那样,用手背挨了挨她的头,然后用嘴唇触了一下她的额头,好像要看看是不是发烧了似的吻了她一下。

“你冻坏了,全身都在颤抖。快躺下吧。”她说。

“躺下?对,好的,我躺下。我马上就躺下,”娜塔莎说。

自从今天早晨娜塔莎听说安德烈公爵伤势很重,并且跟他们一起离开以来,她只是最开始问了很多问题:他要去那里?伤的怎样?有没有危险?她能不能见他?但当人家告诉她不能见,伤势很重但还没有生命危险时,看来她不相信别人跟她说的话,但又知道,无论她怎样问,都会得到同样的回答,她就不再问也不再说话了。一路上她都睁着那双伯爵夫人非常了解的大眼睛,她的眼神让伯爵夫人那样害怕,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就像现在坐在这个凳子上一样。她在想着什么,在做什么决定,或者说现在她心里已有了主意,这一点伯爵夫人是知道的,但这会是什么主意,她不知道,这让她害怕又折磨着她。

“娜塔莎,亲爱的,脱衣服睡吧,来,到我的床上来。(当时只给伯爵夫人一人在床上铺了被褥,肖斯夫人996和两位小姐得睡在铺了干草的地板上。)”

996原文系法文。

“不,妈妈,我就躺在这儿,在地板上,”娜塔莎生气地说,她走到窗口,打开了窗户。因为开了窗,副官的呻吟声听得更真切了。她把头伸到夜间潮湿的空气中,伯爵夫人看到由于痛哭她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断地碰着窗框。娜塔莎知道这不是安德烈公爵在呻吟。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跟他们住同一趟房子,此刻就躺在过道对面的另一个房间里,但这个可怕的不停歇的呻吟声还是让她恸哭不已。伯爵夫人跟索妮娅交换了一下眼色。

“躺下吧,亲爱的,睡吧,好孩子,”伯爵夫人说,轻轻地用手碰了一下娜塔莎的肩膀。“好了,睡吧。”

“噢,是的……我马上,马上就躺下。”娜塔莎说着,匆匆地脱掉衣服,解下裙带。她换下裙子,穿上了短睡衣,盘腿坐在铺在地下的被子上,把不太长的细细的发辫甩到前面重新编了起来。她纤细的、修长的手指飞快而灵巧地一边梳理、一边编,最后扎上了辫子。娜塔莎的头习惯地一会转向这边,一会转向那边,但她激动地睁着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整理完夜间装束后,娜塔莎不声不响地躺到铺在干草上的床单上。

“娜塔莎,你躺中间,”索妮娅说。

“不,我就在这儿,”娜塔莎说。“你们也睡吧。”她懊丧地又加了一句。随后她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夫人和索妮娅匆忙脱掉衣服躺下了。一盏长明灯还留在房间里。但两俄里外小梅季希村的大火把院子照得通亮,在对面街上被马蒙诺夫的哥萨克砸开的小酒馆里传来醉汉们的嘈杂声,还能听见副官不停歇的呻吟声。

娜塔莎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着室内和室外的动静,她听了很长时间。开始她听见妈妈的祈祷和叹息声,她的床发出的咯吱声,肖斯夫人那熟悉的打着呼哨的鼾声,还有索妮娅轻轻的呼吸声。后来伯爵夫人叫了娜塔莎一声。娜塔莎没答应。

“好像睡着了,妈妈,”索妮娅小声答道。伯爵夫人沉默了片刻,又叫了一声,但这次没人理她。

这之后,娜塔莎很快就听到了妈妈均匀的呼吸声。尽管娜塔莎的一只小脚从被子下露了出来,在光光的地板上冻得要命,但她一动不动。

一只蟋蟀在墙缝里欢快地叫着,好像在庆祝它终于战胜了所有的人。远处一只公鸡啼叫了,引得附近的公鸡也呼应起来。小酒馆里寂静下来了,只听见副官的呻吟声。娜塔莎悄悄欠起了身。

“索妮娅,你睡着了吗?妈妈?”她小声问道。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划了个十字,又小声地把瘦长的、柔软的光脚踩到肮脏而冰凉的地板上。一块地板咯吱响了一声。她两只脚飞快地移动着,像小猫似的跑了几步,抓住了冰凉的门把手。

她觉得,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均匀打击着房子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破碎的心在跳动,这颗心因害怕、恐惧和爱情而突然收缩,好像都要停止跳动了。

她打开门,跨过门坎,踩在潮湿、冰冷的过道上。一股寒气让他清醒了许多。她的光脚碰到了一个睡在地上的人,她从那人的身上迈过,打开了安德烈公爵睡觉的房门。这间房子很暗。里面墙角有张床,床上放着什么东西,床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支结了一个大蘑菇形烛花的脂油制的蜡烛。

从早晨娜塔莎听说安德烈公爵受了伤,就在这儿以来,她就决定要见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他,但她知道见面是令人痛苦的,然而她认为又是必须的。

她一整天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夜里要见他。但现在,当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她又非常害怕,不知看到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他伤到什么程度?他还剩下什么?他是不是也和那位不住地呻吟的副官一样?是的,他肯定是那样。在她的想象中那个可怕的呻吟声就代表了他。当她看到墙角的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把他在被子下拱起的膝盖当成了他的肩膀,她想象着他可怕的躯体,由于恐惧她停了下来。但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又让她向前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就到了堆满东西的小房间的中央。房间里,圣像下面的凳子上还躺着一个人(这是季莫欣),地板上躺着两个人(这是医生和老仆人)。

老仆人欠起身,小声说了句什么。季莫欣因为受伤的腿疼得要命,根本就没睡,他大睁着双眼看着这奇怪的一幕,来了一个身穿白衬衣、短上衣,头戴睡帽的姑娘。老仆人睡意朦胧的话把人吓一跳:“您要干什么?为什么来这里?”娜塔莎更快地向墙角躺着的东西走去。不管多么可怕,不管这会多么不像人的躯体,她还是要见他。她绕过老仆人:蜡烛上的蘑菇状烛花掉了,现在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只胳膊从被子下伸出来放在被子上的安德烈公爵,他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跟从前一样,但因为发炎他的脸色泛红,双眼炯炯有神,高兴地看着她,尤其是从睡衣翻领下露出的像婴儿一样细腻的脖颈让他显得有一种特别的、天真的孩子气,这是她在安德烈公爵身上从来不曾见过的。她向他走去,以年轻人那种快速、灵巧的动作双膝跪下。

他笑了一笑,朝她伸出手去。

三十二

从安德烈公爵在波罗金诺战场的包扎所清醒过来算起已过了七天。这段时间他经常处于昏迷之中。按随行医生的说法,发烧和受伤的肠子发炎本会要他的命。然而到了第七天,他却很高兴地喝了点茶,吃了一片面包,医生发觉他的热度也降低了。安德烈公爵一大早就苏醒过来了。这是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一夜,外面很温暖,于是就让安德烈公爵留在车上过夜。但到了梅季希村他自己要求把他抬出去,还要喝茶。在把他搬到屋里时,剧烈的疼痛让他大声呻吟起来,随后又失去了知觉。把他放在行军床上后,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很长时间。后来他睁开眼小声问:“茶好了吗?”他对生活细节记得这样清楚,着实让医生大吃一惊。他把了一下脉,让他吃惊又不满的是,他发现脉相好了起来。医生不满意的是,凭他多年的行医经验他知道安德烈公爵活不长,如果他现在不能死去,那么过段时间他会死得更痛苦。在莫斯科还有一个伤员跟安德烈公爵一块运送,这就是他团里的红鼻头季莫欣少校,他也是在波罗金诺战场上腿部负了伤。与他们同行的有一名医生、公爵的老仆人,他的车夫和两个勤务兵。

给安德烈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兴奋地望着前面的门,好像要努力弄清什么,想起什么。

“好了,够了。季莫欣在吗?”他问。季莫欣沿着长凳朝他爬过去。

“我在这里,公爵大人。”

“你伤得怎样?”

“我的伤?没什么。您怎样?”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好像要记起什么。

“能不能给我一本书?”他说。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

医生答应给他找一本,就详细问起他的感觉。尽管安德烈公爵不情愿,但还是明智地回答了医生的所有问题,后来他说想要个长圆形靠枕,因为不舒服,还特别疼。医生和仆人掀起他盖着的大衣,伤口处散发出来的一股难闻的烂肉味让他们直皱眉头,他们开始查看这可怕的伤口。医生好像对什么非常不满意,重新弄了一下,给伤员翻了个身,使得伤员又呻吟起来,翻身时疼得又昏了过去,说起了胡话。他一直在说让赶快给他拿这本书来,垫到下面。

“这能让你们费多大的事!”他说:“我没有这本书,请给我拿来,垫到下面一会儿,”他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说。

医生走到过道去洗手。

“哎呀,你真是没心没肺,”医生对给他往手上浇水的仆人说:“我只有一会儿没照顾到。你让他压到了伤口。这可是非常疼的,我都奇怪,他怎么能忍受得了。”

“可能我们垫了东西,耶稣基督保佑啊,”仆人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弄清楚他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想起他受了伤,是马车停在梅季希村时他要求住进屋里来的。他疼得又说起了胡话,第二次清醒过来时是在房子里,当时他喝着茶,脑海里又出现了他经历过的事,他特别清晰地回想起在包扎所里的情景,看到他憎恨的人那样的痛苦,他想到了这些新的,给他预示着幸福的想法。这些想法,尽管不太清晰也不太确切,但现在却又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想起,他现在有一个新的幸福,这个幸福与福音书有些共同之处。因此他就要福音书。他压住了伤口,再加上又翻一次身把他的思绪搞乱了,等他第三次清醒过来时已是在寂静的黑夜中。他周围的人都睡了。过道对面的蟋蟀在吱吱地叫着,街上有人在喊叫,在唱歌,蟑螂在桌子和圣像上簌簌作响,秋天吃得肥肥的大苍蝇在他的床头柜和放在他旁边结了大大的蘑菇形烛花的脂制油灯旁乱飞乱撞。

他的思维不正常。一个健康人通常可以思考、感觉并能一下子回忆起许多事件,但有能力选择其中的一个序列思维或现象,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个系列的现象上。一个健康的人在深入思考时能够停下来对进来的人寒暄几句,然后再回到自己思考的问题中去。然而安德烈公爵的思维在这方面处于不正常的状态。他的思考能力比以往更清晰、更活跃,然而却不受他的控制。各种思绪和认识同时向他袭来。有时他的思想活跃起来了,那样有力、清晰而深刻,这在健康状态时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它会在思考到一半时突然中断,代之而来的是突然出现的另一件事,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