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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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46)

920 1809年10月12日,拿破仑在美泉宫(维也纳)举行了阅兵活动。阅兵快结束时,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好像要递呈文,走到皇帝骑的马前。他还没来得及掏出匕首,便被抓获,他是商业学校的一名学生,名叫施塔普斯(生于1792年)。10月17日他被军事委员会宣判死刑。

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吸引皮埃尔去实施他的计划。第一种感情是当他意识到国难当头时需要做出牺牲,需要去受难,因此二十五号他去了莫扎伊斯克,到了战斗最激烈的地方,现在他又离开家,不去过已经习惯的奢侈安逸的生活,而是合衣睡在硬沙发上,跟格拉西姆一块整天吃粥。第二种感情是那种模糊的,绝对俄国式的感情,即鄙视一切虚伪的、做作的和人为的东西,鄙视多数人看作是世界上高等福利的一切。在斯洛博达宫,皮埃尔第一次体验到了这种异样的、吸引人的感情,当时他突然觉得,财富、权力、生命以及人如此努力地建造并保护的一切,如果这些东西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也只是抛弃它们时可以带来的快乐。

有了这种感情,志愿兵会喝酒喝掉最后一分钱;有了这种感情,一个人喝起酒来会无缘无故地打碎玻璃和镜子,尽管他知道为此他要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赔上;有了这种感情,一个人在干傻事(在庸俗意义上)时,似乎是要试一试自己的个人权力和力量,声称他有不受人控制的、对生命更高的审判权。

自从皮埃尔第一次在斯洛博达宫体验到这种感情后,他就一直处于它的影响之下,只是到现在才让它完全表现出来。此外,现在皮埃尔在这件事上所做的一切都迫使他一直按计划进行而无法中止了。他的离家出走,他的长衣和手枪,他对罗斯托夫一家人说他要留在莫斯科,如果他最后跟大家一样离开了莫斯科,那么这一切不仅失去了意义,而且会被人瞧不起并成为笑柄(对此皮埃尔是很在意的)。

与以往一样,皮埃尔的身体状况与精神状况总是协调一致的。他所不习惯的粗茶淡饭、这几天喝的伏特加酒,没有葡萄酒和雪茄,没换洗的、肮脏的内衣、在没有被褥的短沙发上度过的似睡非睡的夜晚,这一切都让皮埃尔处于一种非常激动、近乎于神经错乱的状态。

下午一点多钟,法国人已进了莫斯科。皮埃尔知道这一点,但他并没行动,而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把以后的每一个细节都想了很多遍。他并没有栩栩如生地设想刺杀的过程,也没想拿破仑的死亡,而是特别清晰而且既悲伤又喜悦地想象着自己的结局和勇敢行为。

“是啊,一人为大家,我应该去完成使命或者死掉!”他想。“是的,我走过去……然后出其不意地……是用手枪还是匕首?”皮埃尔想。“反正都一样。不是我,而是上帝的手要处死你,我会对他说(皮埃尔想着他杀死拿破仑时要说的话)。好了,把我抓起来,处死我吧。”然后他对自己说,脸上现出忧伤而又坚决的表情,低下了头。

正当皮埃尔站在房子中间自己独自思索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出现在门坎上,他一改从前胆怯的神态。他的衣服敞开着,脸红红的,极为难看。看来他醉了。看到皮埃尔起初他不好意思了,但当他发现皮埃尔的脸上同样是那种窘迫的表情时,他立刻来了精神,两条细腿摇摇晃晃地朝房子中间走来。

“他们害怕了,”他用嘶哑又信任的声音说。“我说,我不投降,我说……你说是吧,先生?”他沉思起来,突然他看到了桌子上的手枪,一把抓了过去,朝走廊跑去。

格拉西姆和来找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扫院子人在过道把他拦住了,开始夺他的枪。皮埃尔来到走廊,可怜而又厌恶地看着这个半疯的老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用力而紧皱着眉头,抓着枪嘶哑地大喊着,看来他正想象着一件庄严的事。

“拿起枪来!打呀!你胡说,你抢不走!”他喊着。

“会好的,拿来,会好的。求求您了,放下吧。求您了,老爷……”格拉西姆说,他小心地抓住胳膊肘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拽到门口。

“你是谁?你是波拿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喊道。

“先生,这不好。您回房间去,您休息休息。把枪拿出来。”

“滚开,下贱的奴隶!别碰我!看见了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大声喊道,摇晃着手枪。“打呀!”

“抓住他!”格拉西姆小声对扫院子人说。

他们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双手,把他拖到了门口。

过道里充斥着乱哄哄的嘈杂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醉汉嘶哑的喊声。

突然一声尖锐的女人叫喊声由台阶那儿传来,女厨子跑进了过道。

“是他们!我的天啊!上帝啊,他们来了。四个人,骑马的!……”她喊道。

格拉西姆和扫院人放开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静静的走廊里清楚地传来了几只手敲大门的声音。

二十八

皮埃尔暗自决定,在完成自己的计划之前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让人知道他懂法语。他站在半开着的走廊门边,打算等法国人一进来就立即藏起来。但法国人进来后,皮埃尔仍然没离开门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把他留了下来。

他们总共两个人,一个军官,是高大挺拔的美男子,另一个看来是士兵或者勤务兵,矮小瘦弱,皮肤黝黑,两颊塌陷,表情呆滞。军官的腿有点瘸,拄着一根木棍走在前面。他走了几步,好像觉得这房子不错,停了下来,返回头向站在门口的士兵走去,大声命令他们把马牵进来。之后,军官高高举起胳膊肘,潇洒地捋了下胡子,手触了一下帽檐。

“你们大家好921!”他快活地说,微笑着环视了一下四周。

921原文系法文。

没有人回答他。

“您是主人吗922?”他对格拉西姆说。

922原文系法文。

格拉西姆惊慌又疑惑地望着军官。

“房子,房子,借住一下房子,”军官带着宽容和善意的微笑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个小老头。“法国人是善良的。真见鬼,咱们会相处得很好的,老爷爷923,”他拍着吓得说不出话的格拉西姆的后背又说了一句。

923原文系法文。

“怎么,难道这里就没一个人说法语吗924?”他朝周围看看,跟皮埃尔的目光相遇了。皮埃尔赶紧离开了门。

924原文系法文。

军官又跟格拉西姆说话。他让格拉西姆给他看看这栋房子里的各个房间。

“老爷不在,不懂……我的您的……”格拉西姆反着说话,尽量让他的话明白易懂。

法国军官笑着在格拉西姆面前摊开双手,让他知道他也不明白他的话,然后就一瘸一拐地朝皮埃尔站着的门口走去。皮埃尔为了躲避他正想离开,但就在这时他看到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拿着枪从开着的厨房门里钻出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以一个疯子的狡猾打量了一下法国人,举枪瞄起准来。

“打呀!!!”醉汉按着手枪板机大声喊道。法国军官朝喊声转过头去,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皮埃尔向醉汉扑了过去。皮埃尔刚一抓住枪并稍微往起抬了点,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指就扣响了板机,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刺鼻的火药味立刻弥漫整个房间。法国人脸色煞白,转身朝门口跑去。

皮埃尔一时忘记了自己要隐瞒懂法语的计划,夺下手枪扔到一边,他朝法国人跑去,用法语跟他谈了起来。

“您没受伤吧925?”他问。

925原文系法文。

“好像没有,”军官一边回答,一边摸了摸身上,“但这次可真危险,”他指着墙上脱落的灰泥说。“这个人是谁926?”军官严厉地盯着皮埃尔问。

926原文系法文。

“哎呀,我真为所发生的事难过……”皮埃尔飞快地说,早忘记了自己的角色。“这是个不幸的疯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927。”

927原文系法文。

军官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走去,抓住了他的衣领。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张着大嘴,好像睡着了似的靠着墙摇晃身体。

“强盗,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928,”法国人说着,松开了手。

928原文系法文。

“我们刚刚取得了胜利,所以我的弟兄们都很仁慈,但我们决不原谅叛徒。”他脸上显出忧郁而庄严的神色,做着优美而有力的手势。

皮埃尔继续用法语劝说这名军官别处罚这个喝醉了酒的疯子。法国人板着面孔默默地听着,突然他面带微笑地转向了皮埃尔。他一声不响地盯了他几秒钟,漂亮的面孔露出悲伤而温柔的表情,向他伸出手去。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929。”他说。对于法国人来说这个结论是不容质疑的。只有法国人才能干出大事,而救了他朗巴尔先生――第十三轻骑兵团大尉的命930这样的事,显然要算大事了。

929原文系法文。

930原文系法文。

但不管这个结论和法国人基于这个结论得出的看法是多么不容质疑,皮埃尔还是觉得有必要给他浇些冷水。

“我是俄国人931,”皮埃尔飞快地说。

931原文系法文。

“别,别,别,这些话您跟别人去说吧932,”法国人在自己鼻子前使劲摇着一根手指头,微笑着说:“现在对我说实话933,”他说:“遇到个同胞真高兴啊。您说,咱们怎么处置这个坏蛋呢934?”他对皮埃尔已经像兄弟似的说。法国人的表情和语调似乎在说,即使皮埃尔不是法国人,那么他也不会拒绝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称呼。对最后一个问题,皮埃尔又做了解释,讲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是谁,说就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喝醉了酒的疯子刚好偷出一只装了子弹的手枪,他们还没来得及夺出来,请求不要对他的行为进行惩罚。

932原文系法文。

933原文系法文。

934原文系法文。

法国人挺起胸膛,做了个优雅的手势。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您想让我原谅他?行,我原谅他。把这个人带走935!”法国军官快速有力地说完这些话,拉着被他尊为法国人的救命恩人的胳膊,一起进了屋。

935原文系法文。

院子里的士兵听到枪声都冲进过道,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时刻准备惩罚罪犯,但军官严厉地制止了他们。

“需要时,我会叫你们的。”他说。士兵们出去了。这时已经往厨房跑了一趟的勤务兵朝军官走去。

“大尉,他们厨房里有汤和烤羊肉936。”他说:“可以端来吗937?”

936原文系法文。

937原文系法文。

“是的,再来点葡萄酒938。”大尉说。

938原文系法文。

二十九

法国军官和皮埃尔进了屋。皮埃尔认为有必要说清楚他不是法国人,然后就想离去,但法国军官连听都不要听。他是那样谦恭、友好、和善而真诚地感激皮埃尔的救命之恩,让皮埃尔不忍心拒绝他,所以跟他一起在走进的第一个房间的大厅里坐了下来。对于皮埃尔一再重申自己不是法国人,大尉看来不明白怎么能拒绝那样荣誉的称呼,他耸了耸肩说,既然他一定要把自己视为一个俄国人,那也只好这样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为他的救命之恩而感激一辈子的。

假如这个人哪怕有一点体验别人感情的能力,能猜到皮埃尔的感觉的话,皮埃尔也许就离他而去了,但这个人是那样兴致勃勃,对身外之事反应是那样迟钝,这让皮埃尔颇感好奇。

“不管您是法国人还是隐名埋姓的俄国公爵939,”法国人打量着皮埃尔虽然有些脏,但还算精致的内衣和手指上镶嵌宝石的戒指说:“我要感谢您救了我的命,我要和您成为好朋友。法国人既不会忘记污辱,也不会忘记恩情。我要给您我的友谊,别的我就不说了940。”

939原文系法文。

940原文系法文。

这个军官的声音、表情和动作表现得那样善良、优雅(以法国的方式),所以皮埃尔对他的微笑也无意识地报以微笑,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我是第十三轻骑兵团大尉朗巴尔,九月七日的战斗941获得过荣誉勋章942,”他带着满意的、难以抑制的微笑道出自己的姓名,胡子下面的嘴唇皱了起来。“现在请您告诉我,我有幸跟谁说话,而不是被这个疯子的子弹打伤躺在包扎所里943。”

941波罗金诺会战发生在旧历8月26日,新历9月7日。

942原文系法文。

943原文系法文。

皮埃尔说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脸一下子红了,本想编一个名字出来,说说隐名埋姓的原因,但法国人匆忙打断了他。

“算了,”他说。“我理解您,您是军官,也许是个参谋。您在部队是跟我们打仗的。这不关我的事。多亏您救了我的命。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愿为您效劳。您是贵族吧?”他探寻式地问,皮埃尔低下了头。“您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不会再问别的了。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太棒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944。”

944原文系法文。

烤羊肉、煎鸡蛋、茶炊、伏特加酒还有法国人抢来的俄国窖存的葡萄酒都端上来了,朗巴尔请皮埃尔跟他们一起用餐,而他自己立即像个健康的饥饿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两排有力的牙齿飞快地咀嚼着,不住地吧嗒着嘴,还说着“太美了,棒极了!”他的脸通红,满头大汗。皮埃尔饿了,所以也痛快地吃了起来。勤务兵莫雷尔端来一锅温水,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到里面。而且他还从厨房拿来一瓶克瓦斯饮料想尝一尝。法国人已知道有这么一种饮料,而且给它取了名。他们把克瓦斯叫做limonqdedecochon(猪肉柠檬),莫雷尔对他在厨房找到的这种猪肉柠檬大为赞赏。因为大尉在穿过莫斯科时弄到了葡萄酒,就把克瓦斯给了莫雷尔,自己拿起了一瓶波尔多酒。他把瓶颈用餐巾卷起来,给自己和皮埃尔各倒一杯。吃了点饭,喝了点酒让大尉变得兴奋起来,吃饭时他不住嘴地说话。

“是的,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您从这个疯子的手里救了我的命,我应该在神像前为您点燃一支蜡烛祈祷。您看,我身上的子弹已经够多的了。这个是在瓦格拉木中的弹(他指了指身体一侧),这个是在斯摩棱斯克。”他指了一下脸上的伤疤,“这条腿,您看见了吧,活动不方便。这是七号在莫斯科城下受的伤。噢,真壮观啊!真该看看这种战火纷飞的场面!你们部队让我们挺进很艰难啊,你们是值得夸奖的。上帝啊,尽管得到这个宝贝(他指了指十字勋章),我还是愿意再来一次。真为那些没见到这个场面的人遗憾945。”

945原文系法文。

“我当时也在那儿946,”皮埃尔说。

946原文系法文。

“啊,真的吗?那就太好了。你们是勇猛的对手,这得承认。那个大多面堡非常坚固,真见鬼。你们让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您看见了,我往那里冲了三次。三次我们都到了炮位,但三次都把我们击退了,就像是纸牌里的士兵一样。啊,真不错,皮埃尔先生,你们的掷弹兵太棒了。我看见他们的部队六次集合起来,就像是去参加检阅一样。真是一帮神奇的人!我们那不勒斯王对军事是非常精通的,都情不自禁地对他们喊:太棒了!哈哈,您跟我们一样,也是个当兵的!”法国人停了一下,笑着说:“这就更好了,这就更好了,皮埃尔先生。在战场上凶猛无比,而对待美女”他微笑着眨了眨眼睛,“却很会献殷勤,这就是我们法国人,皮埃尔先生,您说对吗947?”

947原文系法文。

大尉那么天真、和蔼、快活,既心地纯洁又心满意足,皮埃尔高兴地看着他,自己差点也要对他眨几下眼睛了。可能“献殷勤”这个词让大尉想到了莫斯科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