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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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42)

拿破仑打算在莫斯科的慷慨之举让他自己着了迷。他在心里盘算好了在皇宫召开大会885的日子,在这次会议上,俄国达官显贵要和法国皇帝的达官显贵欢聚一堂。他在心里还指定了一个省长,这个人应该能把老百姓团结起来。当他得知莫斯科有很多慈善机构后,他又在心里盘算要给这些机构多施恩惠。他想,他要像在非洲穿带风帽斗篷坐在清真寺那样,在莫斯科也要像沙皇那样宽大为怀。为了彻底收买俄国老百姓的心,正像任何一个法国人一样,没有比提到我亲爱的、温柔的、可怜的母亲886更有感情的了,于是他决定,要在所有这种机构都用大字写上:献给我亲爱的母亲的机构887。不,还是简要一点,只写上吾母之家888就够了,他自己就这样决定了。“但难道我是在莫斯科吗?是的,她就在我面前。但为什么市代表团这么长时间还不来?”他想。

885原文系法文。

886原文系法文。

887原文系法文。

888原文系法文。

这时,在皇帝随从们的后面,将军和元帅们正在小声、焦急地开着会。派去找代表团的人带回消息说,莫斯科是座空城,人们都走了。开会的人都面色苍白,焦急万分。让他们害怕的不是莫斯科的居民都弃城而去(不管这件事多么重要),而是怎样告诉皇帝,怎样才能让陛下不陷入用法语来说就是可笑的尴尬境地,告诉他说他白白地等了那么长时间,说城里除了一帮醉鬼就再没别人了。有人说,无论如何还是要召集一个代表团,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应该小心地、明智地让皇帝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告诉他真相。

“但是应该告诉他889……”随从们说。“但,先生们890……”皇帝一边在考虑自己仁慈的计划,一边耐心地在地图前走来走去,偶尔用手遮着阳光眺望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愉快而骄傲地微笑着,这时情况显得就更为严重了。

889原文系法文。

890原文系法文。

“但,这是不可能的891……”随从们耸着肩膀说,他们不敢说出暗指的那个可怕的词:可笑的892……

891原文系法文。

892原文系法文。

这时皇帝徒然等了这么长时间等累了,他凭演员的直觉感到庄严时刻延续得太久了,他开始失去自己的庄严,举手示意。响起了一声信号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莫斯科的部队从特维尔,卡卢加和多罗戈米洛夫城门向莫斯科开进。部队淹没在他们自己扬起的灰尘里,你追我赶,跑得越来越快,汇集到一起的喊叫声响彻云霄。

拿破仑被部队的行动所吸引,随着部队到达了多罗戈米洛夫城门,但他在那里又停了下来,下了马,在度支部土城来回走了很长时间,等待着代表团的到来。

二十

此刻莫斯科是座空城。虽然里面还有人,还有以前人口的五十分之一,但它却是座空城。它空空如也,就像一个没了蜂王,将要废弃的蜂箱一样。

没有蜂王的蜂箱是没有生命的,但乍一看上去它与其它的蜂箱还没什么两样。

正午炎热的阳光下,蜜蜂欢快地围着没有蜂王的蜂箱飞舞,就像别的活蜂房一样;同样,从老远就能闻到它散发的蜂蜜味,同样也有蜜蜂飞进飞出。但只要仔细观察,你就会明白这个蜂箱里是没有生命的。蜜蜂不像在活蜂箱里那样飞,养蜂人闻到的气味不对,听到的声音也不对。正常的蜂箱,养蜂人敲一敲它的箱壁,立刻就会有协同一致的反应,几万只蜜蜂嗡嗡作响,令人恐惧地把尾部收缩起来,飞快地拍着翅膀发出这种富有活力的声音;而有病的蜂箱,敲击它听不到这种应有的声音,而是空蜂箱各处传来的很响但不协调的嗡嗡声。蜂箱的入口散发出的不再是从前蜂蜜和蜂毒的那种醉人的芳香,以及蜜蜂群集散发出的热气,而是蜂蜜与空虚和腐败物的混合气味。蜂箱门口再没有了高高翘着尾巴发出警报信号,时刻准备为保卫蜂巢而不惜牺牲的蜜蜂。也没有了那种平稳而低沉的声音,像开水沸腾一样的劳作声,只能听见毫无秩序、不连贯、不协调的噪音。一些身上涂满蜂蜜的黑色长圆形强盗蜂胆怯而躲躲闪闪地飞进飞出,它们不蜇人,一遇到危险就逃之夭夭。以前蜜蜂是带着采集物飞进去,空着飞出来,现在是带着东西飞出。养蜂人掀开蜂箱的下部往里看。从前直达蜂胶(底部)的腿勾着腿的一排排精力充沛的蜜蜂在辛勤劳作,不断发出劳动的低语声,现在则是昏昏欲睡的干瘪的蜜蜂漫不经心地在蜂箱底部和箱壁上四处乱爬。从前箱底抹了一层胶,蜜蜂用翅膀打扫得干干净净,现在全是蜡块,蜜蜂的粪便,半死不活、腿还在动的蜜蜂以及死了还没收拾掉的蜜蜂。

养蜂人掀开蜂箱上层查看它的顶部。本应是一排排粘满蜂窝空隙、孵化蜂蛹的蜜蜂,现在看到的却是精巧而复杂的蜂窝,但已是面目全非。整个蜂箱形同废墟,污秽不堪。盗蜜的黑蜂神速地、偷偷摸摸地在各个蜂巢间乱窜,而本箱的蜂好像老态龙钟似的,萎缩了,干瘪了,无精打采地慢慢爬着,谁也不影响,没有任何需求,失去了生命的意识。雄蜂、胡蜂、丸花蜂、还有蝴蝶毫无目的地乱飞,撞到蜂箱壁上。在留有死幼蜂和蜂蜜的蜡块之间,偶尔能听到愤怒的嗡嗡声,有的地方偶尔会有两只蜜蜂按老习惯和记性在努力地清理蜂巢,力不胜任地把一只死蜜蜂或丸花蜂拖出去,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这么做。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两只老蜜蜂懒洋洋地在打架或是给自己做清洁或是相互喂食,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这样做是出于仇恨还是友好。在第三个地方,一群蜜蜂互相挤压着向某个受害者进攻,把它打死或压死。于是那只虚弱的蜜蜂或死蜂像羽毛一样缓慢地、轻轻地从上面落到一堆死蜂当中。养蜂人掀开中间的两层巢础,想看看蜂窝。上千只本应背对背围成黑色圆圈、遵守繁殖后代最高秘密的蜜蜂,这时变成了几百只垂头丧气、半死不活,昏昏欲睡的蜜蜂躯体。他们爬在一直守卫着的,现已不存在的圣地上,他们差不多全死了,但自己却不清楚这一点。他们散发出一股腐朽和死亡的味道。其中还有几只在动,能飞起来,无精打采地盘旋,落到了敌人的腿上,连豁出性命蜇它一下的力量都没有了,――其他的死蜜蜂像鱼鳞一样轻飘飘地向下落。养蜂人合上蜂箱,用粉笔在蜂箱上作个记号,等找时间把他撬开、烧掉。

当拿破仑疲倦地、不安地、皱着眉头在度支部土墙来回踱步,等着他意识当中对方哪怕是遵守表面上的礼节――派个代表团时,莫斯科已成了这样的空壳。

在莫斯科的各个角落里还有一些人按老习惯在无意识地走动,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当人们小心翼翼地告诉拿破仑莫斯科是座空城时,他生气地瞪了一眼报告人,转过身继续默默地踱步。

“拉过马车来,”他说。他和值班副官并排坐上车朝郊外驶去。

“莫斯科是空城。真难以置信893!”他自言自语道。

893原文系法文。

他没进城,而是住在了多罗戈米洛夫郊外的客栈里。

这场戏的结局并不圆满894。

894原文系法文。

二十一

从半夜两点到第二天下午两点,俄军穿过莫斯科撤退,里面还夹杂着最后一批撤离的居民和伤员。

部队行进当中,在石桥、莫斯科河大桥和雅乌兹河桥上发生了严重的拥挤、堵塞。

部队在克里姆林宫附近分成两路行进,于是在莫斯科河大桥和石桥这两座桥上拥挤起来,很多士兵利用停滞和拥挤之机从桥头退下去,偷偷摸摸、不声不响地绕过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从博罗维茨基城门下面上坡,溜到红场,他们不知怎么觉得在那里可以毫不费力地拣到便宜。这一大帮人就像在买廉价商品一样,挤满了外国商场895的过道和通道。但这里既没有店主花言巧语的招徕,也没有了小贩的叫卖和一群群花枝招展的女顾客。一眼望去,全是穿着制服和军大衣的士兵,他们都没带武器,默默地空手进入商店,又背着东西出来。少有的几个店员和掌柜的惊惶失措地挤在士兵当中,把自己的店铺打开又锁上,他们跟伙计一块不知在往哪儿搬自己的货物。商场旁边的广场上站着几个鼓手,在打集合鼓。但鼓声没能像以前一样让抢掠的士兵应声而来,而是相反,让他们离鼓声更远了。在店铺和过道上,可以看见夹杂在士兵中间的一些穿着灰色长衣、剃着光头的人896。有两个军官站在伊利英卡街的拐角上,其中一个军服外围着围巾,骑着一匹深灰色的瘦马,另一个没骑马,穿着军大衣,他们在说着什么。又有一名军官骑马跑到他们跟前。

895十三世纪至十七世纪专供外国商人贸易的商场,故名。十八世纪后成为当地商人进行贸易的中心商场。

896这是指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

“将军命令,无论如何现在就得把所有的人撵出去。这也太不像话了!一半的人都跑散了。”

“你去哪儿?你们去哪儿?”他对三个没带武器,撩起大衣襟,从他旁边向商场溜的步兵喊道。“站住,你们这些坏蛋!”

“是的,请把他们集合起来!”另一名军官回答。“他们简直没法集合,应当快点走,别让剩下的人也溜了,就这样!”

“怎么走啊?都停下了,挤在桥上动不了。是不是设一道散兵线,让剩下的人不要跑散?”

“好的,你们到那边去!把他们赶回去!”级别高的军官喊道。

戴着围巾的军官下了马,喊了一名鼓手,跟他一起进了拱门。几个士兵蜂拥而逃。一个穿着讲究的商人,鼻子两边长满红色粉刺,肥胖的脸上带着安详而坚定、别有用意的表情,挥着双手匆忙向军官走来。

“军官大人,”他说:“行行好,保护保护我们吧。我们在小利上就不计较了,我们是愿意奉献的!求求您了,我现在就可以搬出呢子来,给行善的人两块呢子都行,我们是自愿给的!因为我们现在觉得这简直就是抢劫!求求您了!给我们派个岗哨,哪怕让我们锁上门也好啊……”

几个商人聚到了军官周围。

“哎,胡扯什么呀!”一个面孔严厉,瘦瘦的商人说。“头都砍掉了,还为头发掉泪。谁想拿什么就拿吧!”他有力地挥了一下手,向军官侧转身。

“伊万·西多雷奇,你说得倒好听。”第一个商人生气地说。“您请进吧,军官大人。”

“有什么好说的!”瘦瘦的人商人喊道。“我的三个铺子有十万卢布的货。等部队走了,难道能保得住吗?哎,你们这些人啊,上帝的意志不是凡人的力量所能左右的!”

“您请进,军官大人,”第一个商人一边鞠躬一边说。军官疑惑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

“这关我什么事!”他突然大喊一声,快步沿着商场朝前走去。在一个敞开着的铺子里传来了打人和谩骂声,军官刚走到跟前,一个穿灰色厚呢上衣、光着头的男人从门里被人推出来。

这个人弯着腰从商人和军官身边溜过去。军官责骂店铺里的士兵们。正在这时,莫斯科河的桥上传来了一大群人可怕的叫喊声,于是军官向广场跑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但他的同伴已经过瓦西里升天大教堂朝发出喊声的方向驰去。军官上了马随他而去。靠近桥头时,他看见从前车摘下来的两门大炮,过桥的步兵,几辆推翻的马车,几张受到惊吓的面孔和笑哈哈的士兵们。大炮旁停着一辆套着两匹马的大车。四只套着项圈的狗在马车后的车轮旁蜷缩着。车上的东西堆得高高的,最上面,在四脚朝天放着的童椅旁坐着一个老太婆,正尖声而绝望地干嚎着。同伴们告诉这名军官说,人群的叫声和老太婆的干嚎都是因为叶尔莫洛夫将军正好碰上了这群人,当他得知士兵们都跑到店铺里了,而一群群老百姓挤满了大桥,就命令从前车把大炮摘下来,做出要对大桥开炮的样子。人群把大车推翻了,互相挤压,绝望地叫喊着,拥挤着,终于把桥疏通了,于是部队又向前开进。

二十二

城里已是空空荡荡。大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住户的大门和小铺都上着锁,在个别小酒馆附近偶尔传来一两声叫喊和醉汉的歌声。街上没有人乘车出行,偶尔听到行人的脚步。波瓦尔大街静悄悄、空荡荡的。在罗斯托夫家的大院子里胡乱堆着牲口吃剩的干草,马粪,却不见一个人影。罗斯托夫家的宅子里还留下很多财物,在大客厅里只有两个人。这就是扫院子的伊格纳特和瓦西里奇的孙子、侍童米什卡,他和爷爷一块留了下来。米什卡打开小钢琴,用一根手指在上面弹着。扫院人挺着胸站在大镜子跟前,双手叉腰愉快地笑着。

“我弹的多好啊!是吧,伊格纳特叔叔!”小男孩说着,突然用双手拍打起琴键来。

“哎,你呀!”伊格纳特答道,他的脸在镜子里笑得越来越厉害了,这让他自己也吃惊。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真没良心!”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悄悄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说。“呀,大胖脸,连牙都龇出来了。把你们留下来是让你们干这事吗?那边还什么都没收拾好呢,瓦西里奇都快累死了,你们等着瞧吧!”

伊格纳特整了整腰带,收敛起笑容,恭顺地垂下眼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大婶,我轻轻地弹,”男孩说。

“我看你还轻轻地弹。淘气鬼!”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向他挥着手,大喊道。“去给你爷爷烧茶炊去。”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拂去灰尘,盖上琴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客厅出去,锁上了门。

来到院子,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就在想该到哪里去:去厢房找瓦西里奇喝茶,还是去贮藏室收拾那些还需要收拾的东西?

静静的大街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大门旁的便门外停下了,一只手在开门闩,发出了响声。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向便门走去。

“找谁?”

“找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

“您是谁?”

“我是一名军官。我想见他。”传来一个俄罗斯贵族好听的声音。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打开了门。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圆脸军官进了院子,他的脸型很像罗斯托夫家的人。

“全走了,先生。昨天晚上走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亲切地说。

年轻军官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进去,他啧了一下舌头。

“哎,真遗憾!”他说。“我要昨天来就好了……哎呀,多可惜!”

这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仔细地、满怀同情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熟悉的罗斯托夫家族的五官轮廓,打量着他破烂不堪的大衣和穿坏了的靴子。

“找伯爵有什么事吗?”她问。

“本想……这可怎么办!”军官遗憾地说,抓了便门好像打算离去。他又犹豫不决地停下了。

“您看,”他突然说。“我是伯爵的亲戚,他对我一直很好。是这样,您看(他带着善良而愉快的笑容看了一眼自己的雨衣和靴子),我把衣服都穿坏了,钱也用光了,所以想向伯爵借点……”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没容他说完。

“您等一小会儿,少爷。就一小会儿,”他说。军官刚刚把手从便门上松开,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就转身迈着老太太的快步向后院自己的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