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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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40)

“怎么样,瓦西里奇,都准备好了吗?”伯爵问,他摸着自己的秃头,和蔼地看着军官和勤务兵,并向他们点了点头。(伯爵喜欢新面孔。)

“马上就可以套车,大人。”

“太好了,等伯爵夫人醒来,我们就上路!你们有什么事,先生们?”他对军官说。“是住在我家的吗?”军官靠近了一些。他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

“伯爵,行行好吧,麻烦您让我……看在上帝的面上……在您的马车上给我找个地方吧。我随身什么都没带……我坐上车就行……反正……”军官还没说完,勤务兵也为自己的主人向伯爵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哎呀,行,行,行,”伯爵忙说。“我非常、非常高兴。瓦西里奇,你去安排一下,把那边的轻便马车腾出一两辆,就在那边……没什么……既然需要……”伯爵含含糊糊地吩咐着。但此刻军官强烈的感激之情已经让他的命令无法改变了。伯爵环顾了一下四周:院子里、大门口和厢房的窗户里到处都是伤员和勤务兵的身影。他们都盯着伯爵,向台阶走来。

“大人,请到画廊去一下,那儿的画怎样处理啊?”管家问。伯爵跟他一块进了屋,他又重复了一遍命令,让不要拒绝请求搭车的伤员。

“行,有办法。可以把一些东西卸下来,”他小声地、用神秘兮兮的声音加了一句,好像生怕有人听到似的。

九点钟,伯爵夫人醒来了,这时玛特廖娜·季莫费耶夫娜,就是她从前的女仆,现在为伯爵夫人担任类似宪兵队长官之职,进来向她从前的主人禀告说,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很生气,说小姐们的夏季服装是不能留在这里的。伯爵夫人一再追问肖斯夫人为何生气,原来是她的箱子从大车上卸下来了,所有的大车都在卸东西,伯爵太天真了,他命令把东西取下,要带上伤员。伯爵夫人让把丈夫给找来。

“怎么回事,我的朋友?听说又在往下卸东西?”

“你知道,我亲爱的,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啊876……有一个军官来找我,让给他几辆车运伤员。这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干吗让他们留下,你想一想!真的,我们院子里住着军官,是我们自己好容易请来的……你知道,我认为,亲爱的,哎呀,亲爱的太太呀,让把他们送走吧……我们急什么?”伯爵怯生生地说,一碰到谈钱的事,他总是这样说话。伯爵夫人已经习惯了这种语调,这种谈论毁掉孩子们前途的事时用的语调,比如建个画廊、暖房、成立个家庭戏院或乐队什么的,她已习惯了,并且认为与这种怯生生的语调表达的事唱反调是自己的责任。

876原文系法文。

她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哭兮兮的表情对丈夫说:

“伯爵,你听我说,你也太过分了,卖房子人家不给钱,现在,我们所有的家产――孩子们的财产你又想毁掉。你可是亲自说过,说这个家值十万卢布。亲爱的朋友,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你随便吧!伤员有政府管。他们是知道的。你看看吧,对门的洛普欣家,三天前都搬空了。看人家都是怎样想的。就是我们傻。你就是不可怜我,也得可怜孩子们啊。”

伯爵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就出了房间。

“爸爸!你们说什么了?”跟在他后面进了母亲房间的娜塔莎对他说。

“没说什么!这不关你的事!”伯爵气哼哼的说。

“不,我都听见了,”娜塔莎说。“妈妈为什么不愿意?”

“这关你什么事?”伯爵喊了起来。娜塔莎走到窗户前沉思起来。

“爸呀,贝尔格来了,”他看着窗外说。

十六

贝尔格是罗斯托夫家的女婿,他已经是一名上校,获得了戴在脖子上的符拉基米尔和安娜勋章,他谋得了第二军副参谋长这样一个安稳而轻松的职位,还兼任司令部第一处副处长。

九月一日他从部队来到了莫斯科。

在莫斯科他无事可做,但他发觉军队里的人都请假去莫斯科了,不知在做什么。他认为自己也有必要请假料理一些家事。

贝尔格乘着自己那辆由两匹跟一位公爵的马一样膘肥体壮的黑鬃黄褐色的马拉着的、精心制造的轻便马车向岳父家驶来。他仔细看了看院子里的车辆,一边上楼梯,一边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打了个结。

贝尔格迈着轻快的、急不可待的步伐从前厅跑进客厅,拥抱了一下伯爵,吻了一下娜塔莎和索妮娅的手,就急忙打听妈妈的健康情况。

“现在还谈什么健康?快讲讲,”伯爵说,“部队怎样?是撤退呢,还是要打仗?”

“爸爸,只有万能的上帝”贝尔格说:“才能决定祖国的命运。部队斗志昂扬,现在统帅们都在开会呢。会是什么结果,还不知道。但我跟你说,爸爸,在二十六日的战斗中他们,它,”他改正道,“表现或者说是显示出的勇气,那种真正的古代俄国军队的勇气,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我跟您说,爸爸(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就像一位将军跟他说这句话时一样,尽管他捶胸有些晚,因为本应在说“俄国军队”这个词时捶胸),我坦白地告诉您,我们这些将领不仅不需要去赶着士兵往上冲或做类似的事,我们是尽力阻拦这些,这些……是的,是英勇的、古代式的功勋,”他快速地说,“告诉您吧,巴克莱·德·托利将军一直冒着生命危险冲在部队前头。我们军部署在一个山坡上。您可以想象一下!”于是贝尔格讲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听到而且还记得的所有故事。娜塔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要在他的脸上找到解决某个问题的答案,这让贝尔格很不好意思。

“俄国军队表现出的英勇气概实在难以想象,值得赞扬!”贝尔格看着娜塔莎说,好像想得到她的赞许,对她那执着的目光报以微笑……“‘俄国不在莫斯科,她在亿万儿女的心中!’是吧,爸爸?”贝尔格说。

这时伯爵夫人从休息室出来了,她一副疲惫、不满的样子。贝尔格赶忙站起来,吻了下伯爵夫人的手,讯问她的健康状况,摇着头对她报以深切的同情,然后站在了她旁边。

“是的,妈妈,我跟您说实话,这对每个俄国人来说都是痛苦、艰难的时刻。但干吗这样担心呢?你们来得及离开……”

“我不知道下人们都在干什么,”伯爵夫人对丈夫说,“我刚才听说还什么都没准备好。这是需要有人安排的。真让人怀念米坚卡。这真是没完没了!”

伯爵想说什么,但看来又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这时贝尔格好像要擤鼻涕,掏出了手绢,看着打成的结,他忧愁而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

“爸爸,我有一件大事求您,”他说。

“嗯?”伯爵停下来,说道。

“我刚刚路过尤苏波夫家,”贝尔格笑着说:“管理员是我的一个熟人,他跑出来问我要不要买些东西。您知道,我出于好奇就进去了。那儿有一个小衣柜和一个梳妆台。您知道薇鲁什卡877多喜欢这些东西,我们又为此争吵过多少次(一说起小衣柜和梳妆台,贝尔格不由自主地转入谈论自家完善设备时用的兴高采烈的语调。)”多漂亮的家什!拉开来,还有英国式暗锁,您知道吗?薇拉奇卡早就想要了。我很想给她个意外的惊喜。我看见您这儿有那么多农夫。给我一个人吧,我会足足地付他钱的。”

877薇鲁什卡和下文的薇拉奇卡都是薇拉的爱称。

伯爵皱起了眉头,咳嗽两声。

“您去问夫人吧,我不管事。”

“如果为难的话,就算了,”贝尔格说:“只是我特别想给薇拉奇卡买。”

“哎呀,你们都给我滚吧!滚!滚!滚!”老伯爵喊了起来。“头都让你们吵晕了。”说着他走出了房间。

伯爵夫人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妈妈,这是艰难的时刻!”贝尔格说。

娜塔莎和父亲一起走了出去,好像很费神地想着一件事,她先是跟在父亲后面,然后跑下楼去。

别佳正站在台阶上给那些要离开莫斯科的仆人发武器。那几辆套好的车还停在院子里。其中两辆解开了,一名军官正在勤务兵的搀扶下向一辆车上爬。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别佳问娜塔莎(娜塔莎明白别佳指的是父母吵架的事)。她没说话。

“是因为爸爸要把所有的车都给伤员用,”别佳说。“是瓦西里奇告诉我的。依我看……”

“依我看,”突然娜塔莎几乎是大喊起来,恶狠狠的目光对着别佳。“依我看这真是卑鄙,真是可恶,真是……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了!难道说我们是卑鄙的德国人吗?”由于抽抽搭搭的哭泣她的声音直发颤,她怕自己的愤怒会减弱,会白白地浪费掉,于是转身冲上楼梯。贝尔格坐在伯爵夫人身边亲切又恭敬地安慰她。娜塔莎气得脸都歪了,她像一股旋风似的冲进了房间,快步向母亲走去,这时伯爵正拿着烟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是多么可耻!多么卑鄙!”她大喊起来。“你下了这样的命令,简直难以想象。”

贝尔格和伯爵夫人莫名其妙、惊恐地看着她。伯爵站到了窗前,倾听着。

“妈妈呀,哪能这样,您看看,院子里都成什么样了!”她喊道:“大家都走不了!”

“你怎么了?他们是谁?你想干什么?”

“伤员呗,还有谁!这不行,妈妈,这太不像话了……不行,妈妈,亲爱的,这不行,请原谅我,亲爱的……妈,我们要什么,我们运那么多东西干吗,您就看看院子里吧……妈!这绝对不行!”

伯爵没转脸,一直站在窗前听娜塔莎说话。突然他开始从鼻子发出喘息声,把脸贴近窗户。

伯爵夫人看了一眼女儿,看见她为母亲感到羞愧的脸,看到了她的激动,她明白了,为何现在丈夫不看她,她惊慌失措地环顾了一下周围。

“哎呀,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难道我还能干涉不成!”她还不想立刻服输。

“妈妈,亲爱的,原谅我吧!”

但伯爵夫人把女儿推开,朝丈夫走去。

“亲爱的878,该怎么办,你就吩咐吧……我对这些不懂,”她说道,面带愧色地垂下了眼睛。

878原文系法文。

“鸡蛋……这真是鸡蛋教训老母鸡啊……”伯爵流着幸福的泪水拥抱了妻子,伯爵夫人正好把羞愧的脸藏到丈夫的怀里。

“爸爸,妈妈!可以去吩咐了吗?可以吗?”娜塔莎问。“我们还是能带上必需的东西的……”娜塔莎说。

伯爵对她点了点头,娜塔莎就像玩捉迷藏那样快步穿过客厅向前厅跑去,又跑下楼梯到了院子里。

仆人们围在娜塔莎身边,不相信她转达的奇怪的命令,直到伯爵亲自出来以妻子的名义证实了这个命令,让把所有的大车都给伤员用,把箱子搬下来,抬到贮藏室。仆人们听清命令后就高兴地开始忙活起来了。现在仆人不仅不觉得奇怪,相反倒觉得不可能有别的结局,正如在一刻钟以前把伤员留下不仅谁都不觉得奇怪,带走东西才是惟一的选择。

好像所有的仆人都在为以前没动手安排伤员进行补偿一样,现在全来做这件事。伤员们都从自己的房间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苍白的脸上带着喜色围着马车。有大车的事也在隔壁传开,住在别家的伤员都向罗斯托夫家走来。很多伤员请求不必卸下东西,让他们坐在上面就行了。但既然已经开始卸了,就不能停下。都留下还是留下一半,反正也无所谓了。院子摆放着不准备带走的装餐具、铜器、画和镜子的箱子,这些箱子昨天夜里他们曾那么费劲地装好,现在他们把能卸下来的都卸下来了,腾出了一辆又一辆车。

“还能上四个人,”管家说,“把我自己的车也给他们,要不让他们到哪儿去呢?”

“把装我衣柜的车也给他们吧,”伯爵夫人说:“让杜尼娅莎跟我坐一辆车。”

装衣柜的车也腾出来了,去接隔两个门那家的伤员。一家主仆都兴高采烈地忙活着。娜塔莎又高兴,又幸福,她很久没体验过这种开心事了。

“把它放到哪儿呀?”仆人们把一个箱子放到窄窄的马车后脚蹬上。“哪怕多留下一辆车也够了。”

“里面装的是什么?”娜塔莎问。

“装着伯爵的书。”

“留下来吧。瓦西里奇会收拾的。这不需要带了。”

四轮轻便马车也挤满了人。人们担心彼得·伊利奇没地方坐了。

“他坐驭座上。你坐那儿可以吧,别佳?”娜塔莎喊道。

索妮娅也在不停地忙活着。但她忙活的目的与娜塔莎正好相反。她把所有留下的东西都收拾好,写了清单,还按伯爵夫人的意思尽量要多带些东西。

十七

一点多钟,罗斯托夫家四辆轻便马车已备好了马,收拾停当,等在家门口。运伤员的马车一辆接一辆驶出院子。

安德烈公爵的马车从门口经过,引起了索妮娅的注意,她正和一个女仆为停在门口的伯爵夫人高大的马车安排座位。

“这是谁的车?”索妮娅把头伸出车窗外,问道。

“小姐,难道您不知道吗?”女仆答道。“公爵负伤了,他就在咱家过的夜,也和我们一起走。”

“哪个公爵?他姓什么?”

“就是咱家以前的姑爷,博尔孔斯基公爵!”女仆叹着气回答:“听说快要死了。”

索妮娅跳下马车向伯爵夫人跑去。伯爵夫人已穿上了旅行服装,披上了披肩,戴上了帽子,正疲惫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等着家人回来关上门做临行前的祈祷。娜塔莎不在房间。

“妈妈,”索妮娅说:“安德烈公爵在这里,他负伤了,快要死了。他跟我们一起走。”

伯爵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抓住索妮娅的手,看了一下四周。

“娜塔莎呢?”她问。

不论是对索妮娅还是对伯爵夫人,这个消息首先只有一个意义。他们了解娜塔莎,害怕她听到这个消息会出什么事,这让他们抑制住了对她俩都喜欢的那个人的同情。

“娜塔莎还不知道,但他跟我们一起走。”索妮娅说。

“你说他快死了?”

索妮娅点了点头。

伯爵夫人抱着索妮娅哭了起来。

“天意不可测啊!”她想,感到先前人们看不见的那个操纵一切的万能的大手现在开始在所有的事情中显灵了。

“好了,妈妈,都准备好了。你们在说什么?”娜塔莎跑进房间,满脸兴奋地问。

“什么也没说。”伯爵夫人道。“准备好了,那就走吧。”伯爵夫人弯腰去取自己的手提包,不想让娜塔莎看见她神色不安的脸。索妮娅拥抱了一下娜塔莎,吻了她一下。

娜塔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没有……”

“对我来说是非常坏的消息吗?什么事?”敏感的娜塔莎问。

索妮娅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伯爵、别佳、肖斯夫人、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还有瓦西里奇进了客厅,关上门后大家默默地坐下,谁也不看谁,就这样坐了几秒钟。

伯爵第一个站起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对着圣像划十字。大家也跟着划十字。然后伯爵拥抱了要留在莫斯科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和瓦西里奇,当他们抓着他的手亲吻他的肩膀时,他轻轻地拍着他们的背,说了些含糊不清的安慰话。伯爵夫人走进供圣像的祈祷室,索妮娅进去时看见她正跪在墙上还剩下的一些零散的圣像前。(最珍贵的家传圣像他们都带走了)。

台阶上和院子里都是拿着匕首和马刀准备出发的仆人,这是别佳发给他们的武器,他们把裤腿塞进靴子里,皮带和宽腰带勒得紧紧的,他们正跟留下的人道别。

像每次出行前一样,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东西放的也不是地方,两个随从分别站在敞开的车门两边,准备侍候伯爵夫人上车,而女仆们拿着靠垫、包袱在房子和几辆马车之间来回奔波。

“这些人啊,一辈子都是什么也记不住!”伯爵夫人说:“你知道我是不能这样坐的。”于是杜尼娅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面带着不满的神情,跳上马车重新整理座位。

“哎,这些佣人!”伯爵摇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