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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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36)

他们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对俄国人来说,处于法国人统治下的莫斯科是好还是坏,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受法国人统治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因为最糟糕的事莫过于此。波罗金诺会战之前人们就陆续离开,会战之后跑得就更快了,根本不顾保卫首都的号召,不顾莫斯科总司令宣布的打算抬着伊韦尔小教堂的圣母像去作战,不顾能消灭法国人的大气球,更不顾拉斯托普钦在传单里写的那些荒诞无稽的话。他们知道部队应该打仗,如果部队都打不过,那么他们带着女眷及家仆去三山816与拿破仑作战也是徒劳的。所以,不管他们多么不愿意把自己的财产留下来毁掉,还是得离开。他们离开时根本没考虑居民们丢下、显然要被烧毁的这座雄伟、富庶的首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一个被遗弃的庞大的木质城市是必然要被烧毁的);他们每个人都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而离开的,与此同时,也正因为他们的离开,才促成了俄罗斯人民引以为荣的伟大事件。那位还是在六月份就带着黑奴和仆从小丑从莫斯科到萨拉托夫省乡下的贵妇,蒙蒙胧胧地意识到她不愿当波拿巴的奴仆,她担心人们会遵照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命令阻拦她离开,但她无意中却干了一件切切实实拯救俄国的大事。而拉斯托普钦伯爵呢?他时而羞辱离开的人,时而疏散政府机关,时而给一群酒鬼发放毫无用处的武器,时而抬着圣像游行,时而禁止奥古斯丁主教817往外运圣骸和圣像,时而征集莫斯科所有的私人车辆,时而用一百三十六辆马车运走列皮赫制造的气球,时而暗示他会烧毁莫斯科,时而说他烧毁了自己的房屋,给法国人写了一篇缴文,义正词严地指责他们捣毁了他的孤儿院,他时而把烧毁莫斯科的荣耀归于自身,时而又拒绝这一荣耀,时而下令把所有奸细给他抓来,时而又为此骂人,时而把所有法国侨民赶出莫斯科,时而又让法国侨民在莫斯科的中心人物奥贝尔-夏尔姆夫人818留在城里,而命令把毫无过错、受人敬重的老邮政局长克柳恰廖夫819抓获并发配流放,时而把老百姓召集到三山去同法国人作战,时而又为摆脱这帮人,让他们杀人而自己从后门溜之大吉,时而说他忍受不了莫斯科的不幸,时而又在纪念册里用法文写自己参与这件事的诗歌820。这个人理解不了正在发生的事件的意义,他只想亲自干出一番事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一番爱国主义的英雄业绩,他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在放弃并烧毁莫斯科的这件严肃而无法避免的事件中上窜下跳,使劲用他的小手一会儿向前推,一会儿向后挡那连他自己也一起卷走了的巨大的人民洪流。

816指三山城门区(莫斯科南部)。拉斯托普钦的传单命令人们9月1日去那里“痛击恶魔”。

817奥古斯丁即维诺格拉茨基主教(1766-1819),著名的宗教作家和传道士,1812年代替75岁的都主教普拉东主持莫斯科教区。

818莫斯科时装店业主。后来《俄国档案》出版人巴尔杰涅夫写道:“这个俄国小姐们的勒索人管理拿破仑的伙食,他负责阿尔汉格尔斯克教堂的伙食再合适不过了。她追随着伟大军队的残部,跟它一起灭亡”。当时传说她被哥萨克人打死了。

819克柳恰廖夫(1754-1820),曾任莫斯科邮政局长,在托尔斯泰小说的草稿中他是皮埃尔的一个要好的熟人:“克柳恰廖夫老头是一名老共济会员,因此跟皮埃尔很熟。”克柳恰廖夫因儿子的行为受惩罚被赶出莫斯科:小克柳恰廖夫向朋友维列夏金传递父亲机关的外国报纸。

820他的诗是这样写的:我想当个罗马人。法国人叫我野蛮人。俄国人称我乔治·当丹。(乔治·当丹是法国作家莫里埃喜剧中的主人公。)

艾伦随着宫廷从维尔诺回到彼得堡后,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在彼得堡时,她受到一位身居国家要职的显贵的特别庇护。在维尔诺,她又与一个风华正茂的外国王子过从甚密。等她回到彼得堡,王子和显贵同处一地,两人都宣称对她有特权,这样艾伦便面临着交际生涯的一个新课题:既要与两人同时保持亲密关系,又要不得罪其中的任何一个。

这种对其他女人来说是如此困难,甚至是不可能应对的事,却根本没让这位别祖霍夫伯爵夫人为难,看来,绝顶聪明女人的头衔她是当之无愧的。假如她隐瞒实情,耍点手腕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这倒坏了事,等于承认自己有错;而艾伦却反其道而行之,她像一个能力挽狂澜的真正伟人一样,立即把自己摆到一个绝对正确的位置上,她由衷地相信她是对的,而让别人充当有负于她的角色。

当那位年轻的外国人第一次对她提出指责时,她便高傲地扬起她美丽的头,向他半侧过身,干干脆脆地说道:

“看吧,男人是多么的自私与冷酷!我对男人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女人总是为你们牺牲,总是痛苦,这就是女人得到的奖赏。殿下,您有什么权力盘问我的眷恋与友情?他对我胜过亲生父亲呀821。”

821原文系法文。

年轻人本想说话,但艾伦打断了他。

“嗯,是的”她说:“也许他对我不完全是父亲般的感情,但我也不能因此而不准他登门。我不像男人那样忘恩负义。殿下您会知道,我内心感情只对上帝和我的良心解释822。”她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高高耸起的美丽的胸脯上,望着天空,说完了这段话。

822原文系法文。

“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听我说823。”

823原文系法文。

“娶我吧,我愿当您的奴仆824。”

824原文系法文。

“但这不可能825。”

825原文系法文。

“您不肯屈尊与我结婚,您826……”艾伦哭着说。

826原文系法文。

年轻人开始安慰她,艾伦流着泪(似乎是歇斯底里地),说什么都不能阻挡她嫁人,说这样的例子是有的(当时这种例子还很少,她是指拿破仑等大人物),说她从来就没给丈夫当过妻子,说她是牺牲品。

“但法律和宗教……”年轻人开始让步了。

“法律和宗教……如果这些东西如此无用,又何必杜撰出来!”艾伦说。

这个大人物也颇感惊讶,他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于是他去找跟他关系密切的耶稣教的教友们827讨主意。

827指耶稣会的僧侣(1534年成立,目的是传播天主教)。1812年天主教在彼得堡很有影响。

几天之后,艾伦在石岛的别墅举办了一次迷人的娱乐活动,期间一位身穿短袍828的耶稣会会员829若贝尔先生830被引荐给了她,这个人已不年轻,头发雪白,两只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很有魅力,他伴着迷人的音乐和彩灯的光华在花园里坐了很长时间,同艾伦谈对上帝的爱,对基督的爱,对圣母之心的爱,谈惟一至真至善的宗教――天主教在今生和来世给人的慰藉。艾伦深受感动,有好几次她和若贝尔先生831都流了泪,声音也颤抖了。舞伴来邀请她跳舞,打断了她和她未来的心灵导师832的谈话;但第二天晚上,若贝尔先生833又单独来拜访艾伦,从此就成了她府上的常客。

828原文系法文。

829穿短袍的耶酥会会员是指还没有教职的会员,有了教职后改穿长袍。

830原文系法文。

831原文系法文。

832原文系法文。

833原文系法文。

有一天,他带伯爵夫人去了天主教教堂,她被领到一个祭坛旁,在祭坛前跪了下来。这位上了年纪、很有魅力的法国人把双手放在她的头上,据她自己后来说,她顿时觉得好像一阵轻风吹进了她的心田。人家向她解释说,这就是神恩834。

834原文系法文。

后来给她请来了穿着长袍835的神甫,他听了她的忏悔,宽恕了她的罪过。第二天,给她送来一个装着圣餐的盒子,留在她家供她使用。又过几天,让艾伦高兴的是,她已加入了真正的天主教,不久教皇本人也会知道她的事,给她寄一份证明文件来。

835原文系法文。

这段时间,在她周围和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那么多聪明人用令人愉快的、雅致的方式对她表示的关注,以及她现在所穿的鸽子般纯洁的衣物(这期间她总是穿着白色衣裙,扎着白色发带),所有这一切都给她带来极大的愉快,但她并没因这种愉快而放弃自己的目的,哪怕一分钟也没有。通常,在耍手腕方面,傻子总是算计了聪明人,她明白他们这些花言巧语和不辞辛劳,目的是要把她拉入天主教会,让她掏钱给耶稣会(对此已给她做过暗示),在掏钱之前,艾伦坚持先为她办理那些烦琐的摆脱丈夫的手续。以她的理解,任何宗教的意义无非是在满足人的愿望的同时,再遵守一些公认的礼仪。她正是怀着这样的目的,在一次同接受忏悔的神父谈话时,非要他回答婚姻对她有多大束缚力的问题。

他们坐在客厅的窗户旁。夜幕正在降临。阵阵花香从窗外飘来。艾伦穿着一件袒肩露胸的白色衣裙。保养的很好的老神父紧挨艾伦坐着,他肥胖的下巴上胡须刮得净光,嘴巴坚毅而好看,一双白晰的手温顺地叠放在膝盖上,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他正对他们感兴趣的问题畅谈自己的看法,时尔用对她的美貌十分心醉的眼神平静地看看她的脸。艾伦不安地微笑着,看着他的卷发和刮得光光的、有些发青的、胖胖的双颊,她随时等待机会转变话题。然而,尽管神甫欣赏她的美貌并享受着与她如此密切的接触,显然他更醉心于处理本职工作的技巧。

心灵导师的推理过程是这样的:因为您还不知道您所做事情的意义,您就对一个男人许下了忠诚于他的结婚誓言,而这个男人在结婚时并不相信婚姻的宗教意义,因此他就犯了亵渎神灵罪。这种婚姻缺乏它应有的双重意义。尽管如此,这个誓言对您还是有约束力。现在您违背了誓言。您这样做是犯了什么罪呢?是可以宽恕的罪过呢,还是无可救药的罪过?是可以宽恕的836,因为您的行为并无恶意。如果您现在为了生儿育女而重新结婚,那么您的罪过就是可以宽恕的。但是这个问题又是一分为二的:第一……

836原文系法文。

“不过,我想,”烦闷的艾伦突然带着迷人的微笑说:“加入真正的宗教后,我就不会再受虚伪宗教的约束了。”

心灵导师837被这突如其来的、犹如哥伦布的鸡蛋838一样简单的问题搞得大为惊讶。他为弟子有这样迅速而出乎意料的领悟力赞叹不已,然而他又不能放弃花费很多心血搭起的理论大厦。

837原文系法文。

838传说,解决如何让鸡蛋立起来的问题时,哥伦布把鸡蛋的一头打破,将鸡蛋立到了桌子上。

“伯爵夫人,我们来把这个问题弄清楚839,”他笑着说,又开始反驳女弟子的论断。

839原文系法文。

艾伦明白,从宗教角度看,这是一件非常简单而又容易的事,但她的心灵导师们却认为困难重重,那只是因为他们担心上流社会对这件事的看法。

因此,艾伦决定首先在上流社会做些准备工作。他激起了老达官贵人的妒意,又把给第一个追求者的问题向他提了一次,也就是说,要想获得对她的占有权,惟一的办法就是娶她。老人家的第一反应同年轻人一样,对一个有夫之妇再次嫁人大为吃惊,但艾伦不可动摇地相信这是非常简单、非常自然的事,就像姑娘出嫁一样,这个信念也影响了他。假如艾伦自己表现出丝毫的犹豫、羞愧或遮遮掩掩,毫无疑问这件事就会泡汤,然而她不仅没流露出遮掩或羞愧,恰恰相反,她带着单纯而温厚的天真告诉好友(所有彼得堡人都是她的好友),亲王和老达官贵人都向她求了婚,她既不想让这个伤心,也不想让那个难过。

很快,整个彼得堡流言四起,而且流言不是说艾伦想与丈夫离婚(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人就会起而攻击这不合法的意图),而是直接传言不幸的、招人喜爱的艾伦正处于不知嫁给两个当中哪一个的困惑之中。问题已经不是有多大的可能性,而是嫁给谁更好,宫廷对这事又会怎样看。还真有几个执迷不悟的人,他们没能把问题提到应有的高度,只是从中看到对神圣婚姻的亵渎,但这种人寥寥无几,而且他们默不做声,多数人感兴趣的是艾伦交的好运和选择哪个更好的问题。没有人谈论有夫之妇嫁人是好是坏,因为这个问题对于比你我更聪明的人(正如他们所说)显然已不成为问题,怀疑这个问题已正确处理就等于冒险说蠢话,不配出入社交界。

只有今年夏天来彼得堡探望儿子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胆敢直接表达了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的观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舞会上看见了艾伦,就在舞厅中央拦住了她,周围顿时鸦雀无声,她粗声粗气地对她说道:

“你们这里有人丈夫活着却又要嫁人。可能你认为这是你想出的新花样吧?早就有人干过这种事了,丫头。这种事可不新鲜了。在所有的……840里都是这样干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一边说,一边习惯地做着威胁的动作,卷起宽宽的袖口,用严厉的目光环顾着四周,穿过了整个大厅。

840这里应该是下文所说的不文雅的词,作者略去了。

尽管人们都怕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但在彼得堡,人们还是把她当笑料看,因此人们只注意了她说的话当中那个不文雅的词,并在私下里小声传传,认为她言语的精辟之处正在这个词当中。

近来,瓦西里公爵有些健忘,他总是不知以前说过什么,上百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每次他见到女儿总是说:

“艾伦,我有话跟你说。”他把她叫到一边,使劲向下拉她的手,对她说。“我听到一些关于……这你是知道的。这样,我亲爱的宝贝,你知道,你父亲的心啊很高兴,你……你吃了那么多苦……但,亲爱的孩子……按你想的去办吧。这就是我给你的忠告841。”他总是掩饰着任何时候都是同样的激动,把脸挨一挨女儿的脸就走开了。

841原文系法文。

通常,出色的女人都有一些永远也不会变成情人的男性朋友,享有最聪明的人美誉的比利宾就是艾伦这样的一个无私的朋友。有一次,在一个好友的小圈子842里,比利宾对艾伦说出了自己对这事的看法。

842原文系法文。

“听我说,比利宾(艾伦对比利宾这样的朋友总是以姓称呼的)”她用戴了几只戒指的白晰的手碰了碰他燕尾服的袖子。“您说,假如我是您妹妹,我该怎么办?两个当中选哪个843?”

843原文系法文。

比利宾眉毛上边的皱纹聚到了一块,嘴角露着笑意,沉思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