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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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26)

军队指挥系统分成了明显的两派:库图佐夫派和总参谋长贝尼格森派,鲍里斯属于后一派,但谁都不能像他那样一方面对库图佐夫表示谄媚逢迎的尊敬,另一方面又让人感到这个老头确实不中用了,一切事情都是贝尼格森在处理。现在到了会战的关键时刻,这或者会彻底铲除库图佐夫,让贝尼格森大权独揽,或者,即使库图佐夫赢得了战役的胜利,也会让人觉得这都是贝尼格森的功劳。不管怎样,因为明天的表现,会颁发很多奖章,会有一批新人得到提拔。因此鲍里斯这一整天都处于激动和快乐之中。

继凯萨罗夫之后,又有几个熟人来看他,他来不及回答他们提出的讯问莫斯科的问题,也来不及听取他们对他讲的事。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既兴奋又不安的神情。但皮埃尔觉得,引起他们一些人脸上这种表情的原因主要是出于对个人成就的关心,而他的头脑里一直挥之不去的是他在其他人脸上看到的另一种表情,而这种表情关心的不是个人,而是共同的生死问题。库图佐夫发现了皮埃尔和他身边围着的一群人。

“把他叫到我这儿来,”库图佐夫说。一个副官传达了勋爵的意思,皮埃尔就朝凳子走来。但一个普通后备军人在他之前到了库图佐夫跟前。这人是多洛霍夫。

“这家伙怎么来了?”皮埃尔问。

“这个骗子,到处钻营!”人们对皮埃尔说。“他可是降职了。现在他又想爬上来。他递交了什么方案,夜里还爬到了敌人的散兵线……他还真行!”

皮埃尔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对库图佐夫鞠了一躬。

“我觉得,如果我向大人您报告,您可能会把我赶出去,或者会说,您已经知道了我要报告的内容,但这对我也没什么坏处……”多洛霍夫说。

“嗯,嗯。”

“如果我是对的,我会给国家带来好处,为此我不惜牺牲生命。”

“嗯……嗯”

“假如大人您需要一个不惜牺牲生命的人,那就请想起我……也许我会对您有用的。”

“嗯……嗯……”库图佐夫以那只笑得眯缝着的眼看着皮埃尔,重复着“嗯”字。

这时鲍里斯以侍从特有的灵活劲挨近长官,站到皮埃尔身旁,非常自然但并不是很响地对皮埃尔说话,好像是继续刚刚开始的谈话。

“民兵干脆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衣,已经准备为国捐躯了。伯爵,这是多么的英勇啊。”

显然,鲍里斯对皮埃尔说这句话的目的是想让勋爵听到。他知道,库图佐夫会注意这句话,确实勋爵就对他说话了:

“你说民兵什么?”他问鲍里斯。

“公爵大人,他们穿上了白衬衣,打算在明天捐躯了。”

“啊!真是伟大的、无可比拟的人民。”库图佐夫闭上眼睛,摇摇头:“无可比拟的人民!”他叹了口气,又说一遍。

“想闻闻火药味吗?”他对皮埃尔说。“嗯,味道相当好。我很荣幸是您夫人的崇拜者,她身体好吗?我的驻地欢迎您的光临。”就像老年人经常犯的毛病一样,库图佐夫好像忘记了他想要说的话和想要做的事,开始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他似乎想起了要找的东西,就把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凯萨罗夫713,就是他副官的弟弟叫到了跟前。

713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凯萨罗夫是值班将军凯萨罗夫的弟弟,是位作家,德尔普大学的俄语教授。1812年参军,建立一个战地印刷厂。1813年在俄军出国征战时阵亡。

“马林714的诗,那首诗是怎样写的?写格拉科夫是‘在武备中学当老师……’说说,下面是什么,”库图佐夫说,好像要笑起来了。凯萨罗夫背了一遍,库图佐夫随着诗歌的节拍笑着点头。

714马林,亚历山大一世的侍从,善于写戏谑和嘲笑诗。格拉科夫是彼得堡武备中学的历史教师,写了许多内容贫乏的爱国诗。马林写诗对他进行了讥讽。

当皮埃尔离开了库图佐夫,多洛霍夫走到他跟前,拉起了他的一只手。

“很高兴在这儿遇见您,伯爵,”他高声对他说话,当着外人的面他没有丝毫不好意思,而且特别坚定和庄严。“只有上帝知道明天我们当中谁能活下来,我很高兴有机会告诉您,我对我们之间的误会表示遗憾,希望您不记恨我。请您原谅我。”

皮埃尔面带微笑地看着多洛霍夫,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多洛霍夫眼含热泪拥抱并亲吻了皮埃尔。

鲍里斯对他的将军说了句什么,伯爵就让皮埃尔和他们一起骑马沿着前线巡视。

“您会感兴趣的,”他说。

“是的,肯定很有兴趣。”皮埃尔说。

半个小时后,库图佐夫去了塔塔里诺瓦村,而贝尼格森带领随员去了前线,皮埃尔也夹在这批随员中间。

二十三

贝尼格森从戈尔基出发,沿着下坡的大路向桥的方向走去,这正是在山岗上军官指给他看,说是战场中心的那座桥,在它旁边的河岸上是一排排散发着清香的干草垛。过了桥,他们到了波罗金诺村,从那里向左拐,经过很多部队和大炮来到一个民兵正在挖土的高岗上。这是个多面堡,当时还没有名字,后来得名拉耶夫斯基炮垒,也有人叫它山岗炮垒。

皮埃尔对这个多面堡没太在意,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将是波罗金诺战场上最有纪念意义的地方。然后他们过了一条沟向谢苗诺夫村走去,一些士兵正在那里将农舍和谷物干燥房里最后几根木头拖走。后来又下山,上山,穿过像被冰雹砸过似的到处折断的黑麦田,沿着炮兵重新铺成的道路来到一座正在修筑的尖顶堡715。

715一种防御工事。――托尔斯泰著。

贝尼格森在尖顶堡上停下来,开始眺望前面的(昨天还在我们手里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个骑马的人。军官们说,那里面就有拿破仑或缪拉。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骑兵。皮埃尔也向那边望着,努力猜测这影影绰绰的人群中哪个是拿破仑。最后,骑兵们下了山岗,不见了。

贝尼格森跟走到他身边的一个将军说起话来,向他解释我军的部署。皮埃尔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智慧听贝尼格森说话,他想弄明白当前这场战役的根本所在,但他很失望地感到凭他的智力是理解不了这些的。他什么都没懂。贝尼格森发现一直在倾听的皮埃尔,就停了下来,突然转向他问道:

“我想,您一定觉得很无聊?”

“噢,正相反,很感兴趣,”皮埃尔说的不全是真话。

他们离开尖顶堡,在茂密、低矮的白桦林中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向左走。在这片树木的中间突然一只长着四只白爪子的褐色野兔跳到了他们前面的路上,野兔被这么多的马蹄声吓坏了,惊惶失措,在马群前的路上窜了很长时间,引得大家都去看它,哈哈大笑。直到几个人一起对它喊叫时,它才跳向路旁,消失在密林里。沿着树林大约走了两俄里,他们来到一块空地,那里驻扎的是要坚守左翼的图奇科夫兵团的部队。

在这里,左翼的最边上,贝尼格森激动地说了很多话,并发布了皮埃尔觉得在军事方面有重要意义的指示。图奇科夫部队的前面是一个高地,这个高地没有部队据守。贝尼格森大声批评这个错误,说放着高地不去占领,却把部队放在高地下面,这真太愚蠢了。几个将军表示了同样的看法。其中一个还以军人特有的急躁脾气说,把他们放到这儿是送死。贝尼格森自作主张命令把部队调到高地。

在左翼下的这个命令更让皮埃尔怀疑自己对军事的理解力了。听着贝尼格森和将军们批评把部队置于山下的部署,皮埃尔完全能懂他们的话,对他们的想法也有同感,但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不明白把部队部署到山下的人怎么会犯这个明显而又愚蠢的错误。

皮埃尔当时不知道,这些部队布置在这儿不是像贝尼格森所理解的,为坚守阵地,而是在隐蔽的地方做埋伏,也就是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打击临近的敌人。贝尼格森对此一无所知,就按自己的想象把部队向前调动了,而后也没将此事向总司令汇报。

二十四

在八月二十五日这个明亮的傍晚,安德烈公爵支着一只臂肘躺在克尼亚齐兹科沃村的一个板棚里,这是他部队驻地的边缘。透过墙上的窟窿他凝视着沿着篱笆的那一排砍掉下面干枝的三十年树龄的白桦树,凝视着搭起圆锥形燕麦垛的耕地和因士兵做饭而冒着炊烟的灌木丛。

不管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如何艰难,如何被人遗忘,如何沉重,他还是像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会战前夕一样,感到非常激动和兴奋。

明天会战的命令已传达下来,他们也接到了。他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但一种非常简单明了、因而更显可怕的思绪一直让他不得安宁。他知道明天的会战应该是他所参加过的战斗中最残酷的,他生平第一次生动、确切、既简单又恐惧地想象到他死亡的可能性,这死亡与世事无关,他也没考虑这对别人有什么关系,而只是考虑对他个人的关系,对他心灵的影响。以前折磨他、诱惑他的一切,现在突然都被这个从想像的高度射下的冷冷的白光照亮了,没有阴影,没有远景,也分不清轮廓。整个生活对他来说就是只神灯,他很久以来就在这种不自然的光线下,透过玻璃看着它。现在他突然在炽亮的太阳光下,而不是透过玻璃看到了这些胡涂乱沫的画。“是的,是的,那就是让我激动、让我向往,却又折磨我的虚假的形象,”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在脑海里回忆着生活的神灯里的一幅幅画面,现在他在冷冷的白色日光下,即清醒地意识到死亡时,注视着它们。“瞧,这就是以前显得既美好又神秘的那些胡乱涂沫的形象。荣誉、社会地位、对女人的爱、祖国,这些画面以前让我觉得多么伟大,他们蕴含着多么深刻的内涵!所有这一切在那天早晨冷冷的白色日光下是那么普通、苍白、拙劣地呈现在我面前。”他生活中三个最大的不幸让他久久挥之不去。他对一个女人的爱,父亲的去世和拿破仑对俄国半壁江山的占领。“爱情!我觉得充满神秘力量的那个小姑娘。我从前是多么爱她!我对爱情,对与她在一起的幸福有过诗情画意般的设想。噢,我真是个天真的孩子!”他狠狠地说出声来。“当然啦,我从前信奉的是一种理想化的爱情,在我离开的这一年她本应为我保留她的忠贞!她应该像寓言里那只温柔的鸽子,在我们离别之后她该为我憔悴。现在看起来就简单多了……这太简单了,太可恶了!”

父亲也在童山庄园里建房子,他想,这是他的地盘,是他的土地,他的空气,他的农民;等拿破仑来了,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像一块木片一样把他从路边踢开了,毁了他的童山庄园和他的整个生命。而玛丽娅公爵小姐却说这是上天的考验。如果他已没有了,也不会再有,为什么又会有考验?他再也不能复生了!他不存在了!这又是给谁的考验?祖国,莫斯科的毁灭!明天我也会被打死,还不是被法国人,而是被自己人,就像昨天一个士兵在我耳边开了一枪一样,然后法国人来了,他们会抓着我的腿和头把我扔到坑里,怕我在他们鼻子底下发臭。然后又会建立起大家都习惯的新生活,而我对这一切都不会知道了,因为我不存在了。”

他又看了一眼在阳光下耀眼的、一动不动的、长着黄叶、绿叶和白色树皮的那排白桦树。“死亡,明天会把我打死,明天我就没有了……这一切都在,而我将不在。”他生动地想像着没有他的生活。这些有光和影的白桦树,这朵朵的白云,这些炊烟,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变了样子,让他觉得有些可怕和令人恐惧。一丝寒气掠过他的脊背。他赶紧站起来走出板棚,来回踱步。

板棚后传来说话声。

“是谁?”安德烈公爵喊道。

红鼻子上尉季莫欣,以前当过多洛霍夫的连长,现在因军官缺额提拔为营长,小心翼翼地进了板棚。他后面跟着副官和司务长。

安德烈公爵赶忙站起来,听完了军官向他做的例行报告,他给他们下了几项命令就准备让他们离开。这时板棚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说话不分卷不卷舌的声音。

“真见鬼716!”一个人被什么绊了一下,说道。

716原文系法文。

安德烈公爵从板棚里伸出头,看到正向他走来的皮埃尔,他被横在地上的一根竽子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安德烈公爵本来就不喜欢见到以前圈子里的人,尤其是皮埃尔,他让他再次想起了最后一次来莫斯科时经历的所有痛苦。

“啊!原来是您!”他说:“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没想到。”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不是冷淡,而是敌意,这皮埃尔立即就觉察到了。他走近板棚时心里非常愉快,但当他看到安德烈公爵的表情,感到很受拘束,很不自在。

“我来……那个……您知道……我来……我感兴趣,”皮埃尔说,今天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个毫无意义的词“感兴趣”。“我想看看打仗。”

“好的,好的,共济会的兄弟们对战争有什么看法?怎样才能阻止它?”安德烈公爵面露讥讽地说。“莫斯科怎么样?我的家人怎么样?他们最后到了莫斯科了吗?”他严肃地问。

“到了。朱丽·德鲁别茨卡娅跟我说的。我去找他们,但没见到。他们去了莫斯科郊外。”

二十五

军官们打算告辞了,但安德烈公爵好像不愿单独面对自己的朋友,他让他们坐下来喝茶。拿来了几张凳子,端上了茶。军官们不无惊讶地看着皮埃尔肥胖、庞大的身躯,听着他讲莫斯科和他巡视过的我军阵地。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他露出非常不愉快的表情,皮埃尔只好多跟和善的季莫欣营长说话,而少跟博尔孔斯基说。

“这么说你对部队的部署都明白了?”安德烈公爵打断他。

“是啊,您指的是?”皮埃尔说。“我不是军人,我不能说是完全懂了,但总的部署情况是懂了。”

“这么说,你知道的比谁都多717。”安德烈公爵说。

717原文系法文。

“啊!”皮埃尔透过眼镜片看着安德烈公爵,困惑不解地说。“那么,您怎样看待任命库图佐夫这件事?”他问。

“我对这个任命很高兴,我就知道这些。”安德烈公爵说。

“好吧,请问您对巴克莱·德·托利看法如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们都怎样说他。您认为他怎样?”

“你问他们吧,”安德烈公爵指指军官们说。

皮埃尔带着虚心求教的微笑看了一眼季莫欣,大家也不由自主地带着同样的微笑向他转过身去。

“勋爵一上任,我们就看到了光明,伯爵大人,”季莫欣说,不时胆怯地看看团长。

“这是为什么?”皮埃尔问。

“我就拿木柴或饲料为例向您报告一下吧。我们从斯文齐亚内撤退时,连一根细树枝,或是一根干草什么的都没敢动。要知道,我们走了,就留给他了,您说是吧,公爵大人?”他对自己的公爵说。“但你却不能动。我们团有两个军官因这种事上了法庭。勋爵一上任,这种事就简单了。我们看到了光明……”

“但他为什么要禁止这种事?”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别人,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皮埃尔又向安德烈公爵提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