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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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23)

安德烈公爵怎么也解释不清这是怎样发生的,又是为什么,但与库图佐夫见面后,他回到部队,对整个局势和掌管局势的人完全放心了。在这位似乎只有一贯的激情,不是以(既会分析又能综合的)智慧,而是以静观其变的能力取胜的老人身上,他越是看不到他个人的追求,便越不再为应该何去何从而忧心。“他不去搞自己的一套。他不去想什么办法,也不采取什么措施,”安德烈公爵想,“但他什么都听,什么都记,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去妨碍好事,也不放纵坏事。他知道还有比自己的意志更强大、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事态发展的必然趋势,他善于观察这些事件,也能理解这些事件的意义,正是由于对这些事件意义的理解,他才不去干预这些事件,放弃自己另有打算的个人意志。最重要的是,”安德烈公爵想,“大家为什么要相信他呢,因为他是俄国人,尽管他读让利斯的小说,会说法国谚语;因为在说‘到了如此地步’的时候,他的声音在颤抖,还因为说到‘让他们吃马肉’时他啜泣起来。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体验到了这种感情,正是基于这种感情,库图佐夫才众望所归,被人民推举为总司令,尽管这是违背宫廷意志的。”

十七

皇上离开莫斯科后,莫斯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秩序,它与以往没什么两样,这种生活普通得让人想不起过去几天的爱国热情,也很难相信俄国真的大难临头,相信英国俱乐部的成员就是准备不惜牺牲一切的祖国儿女。惟有一件事还让人记得皇上在莫斯科时每个人表现出的爱国热忱,那就是要求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这很快便会付诸实施,而且以法律的形式规定下来,非办不可了。

随着敌人向莫斯科的逼近,莫斯科人对待时局的看法并没有更严肃些,反面更轻浮了,有些人面临巨大灾难时总是这样。当危险临近时,人的内心总是有两个同样有力的声音在说话:一个声音很理智地让人考虑危险的本质,并想出办法避免它,而另一个更理智的声音则说,考虑危险太难受,太折磨人,预见到一切并从总的事态中逃生,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最好是趁灾难还没发生不去理会它,而去想开心的事。独处的人,大部分会倾向于第一个声音,而处于群体中的人则相反,倾向于第二个声音。现在莫斯科的市民就是这种心态,他们很久没像今年这样纵情欢乐了。

拉斯托普钦的传单681上面画的是小酒馆、酒馆掌柜和莫斯科市民卡尔普什卡·齐吉林,这个卡尔普什卡入过民团,在小酒馆里多喝了一点,听说波拿巴想进攻莫斯科,大为气愤,用下流的话骂所有的法国人,他从小酒馆出来,在鹰徽下对聚集着的人们讲起话来,这个传单同瓦西里·里沃维奇·普希金682最近写的打油诗一起被人们传阅并讨论着。

681莫斯科总督Ф.В.拉斯托普钦的传单有时印在《莫斯科公报》上,有时单独出版,发到各家各户。其目的是通知局势,激发爱国热情,但两个目的均没达到,因为消息是虚假的,而爱国词句多数是庸俗的。

682瓦西里·里沃维奇·普希金(1770-1830):诗人,是著名诗人普希金的伯父,以写书信体文艺作品、讽刺短诗、情诗、打油诗而享有盛名。

在俱乐部拐角的房间里,人们正聚在一块读这些传单,有些人喜欢卡尔普什卡取笑法国人的话,说他们吃白菜会把肚皮吃大,喝粥会把肚皮撑破,喝汤会被噎死,说他们都是小侏儒,一个农妇用木叉就能把他们三个扔出老远。也有人不喜欢这种腔调,说这太庸俗,太愚蠢。人们说,拉斯托普钦把法国人和所有外国人都赶出了莫斯科,说他们当中有拿破仑的间谍和奸细,但讲这些话的主要目的还是要转述在往外赶他们时拉斯托普钦说的俏皮话。用木驳船把外国人送到尼日尼,拉斯托普钦对他们说:“上这只船,好好反省吧,别让这船成了卡戎683的摆渡船684。”他们说,所有的政府机关都搬出了莫斯科,然后马上就是申申说过的一句笑话,他说,仅凭这一件事,莫斯科就应该感谢拿破仑。他们还说仅马蒙诺夫的一个团就耗资80万卢布,而别祖霍夫花在自己民团身上的钱更多,但别祖霍夫的最佳表现是他将亲自穿上军服,骑马走在部队的前面,免费让人参观。

683卡戎,希腊神话中冥河上把死者的灵魂送到阴间去的摆渡者。

684原文系法文。

“你们对谁都不宽容,”朱丽·德鲁别茨卡娅说道,她用戴满戒指的纤纤细指把一些纱布收拾到一块,拧成一团。

朱丽准备第二天离开莫斯科,今天在举行告别晚会。

“别祖霍夫是可笑685,但他善良,也很可爱。对他那么尖酸刻薄686有什么乐趣?”

685原文系法文。

686原文系法文。

“罚款!”一个穿着民团制服的年轻人说,朱丽称他为“我的骑士687”,他们将一起去尼日尼。

687原文系法文。

朱丽的沙龙跟莫斯科所有的沙龙一样,只说俄语,若是谁说错了,用了法语词,就得交罚款,这些钱最后捐给募捐委员会。

“还得为你的法语句式再交一次罚款,”在座的一位俄国作家说,“有什么乐趣”这不是俄语说法。

“您对谁都不留情,”朱丽继续跟民团军官说着话,不理会作家的意见。“尖酸刻薄688,是法语,这是我的错,”她说:“我认罚,但为了享受说实话的乐趣,我愿意再交罚款;我不为法语句式负责,”她转身对作家说:“我既没钱,也没时间,不能像戈利岑伯爵那样,雇个老师学俄语。噢,他来了,”朱丽说。“当689……不对,不对,”她跟民团军官说,“别把我抓住不放。真是说到太阳,便看到了它的光芒,”女主人殷勤地对皮埃尔笑着说道:“我们刚才正说到您,”她以社交女人特有的说谎本领圆场说:“我们说,您的团队肯定比马蒙诺夫的强。”

“哎呀,就别跟我提我的团了,”皮埃尔答道,他吻了吻女主人的手,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它真让我烦透了。”

688原文系法文。

689原文系法文。

“您真要亲自指挥吗?”朱丽说着,一边与民团军官狡黠又略带讥讽地交换个眼色。

有皮埃尔在场,民团军官说话不那么刻薄690了,他对朱丽笑容包含的意思表现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尽管皮埃尔心不在焉、人也温厚,但他的身份立刻打消了人们对他当面讥讽的所有念头。

690原文系法文。

“不”皮埃尔笑着答道,看了看自己肥胖的身体:“法国人进攻我太容易了,我恐怕连马也骑不上去。”

朱丽的沙龙里也谈到了罗斯托夫一家。

“听说,他们的境况很糟,”朱丽说,“伯爵简直头脑不清。拉祖莫夫斯基家想买他的房子和莫斯科郊区的田庄,但这事一直拖,他要价太高。”

“不对,好象最近就要成交。”有人说“尽管现在在莫斯科置办产业太不明智。”

“为什么?”朱丽说,“难道您认为莫斯科有危险吗?”

“那您为什么要走?”

“我吗?真奇怪。我走,是因为……因为大家都走,而且我又不是贞德,也不是亚马孙女人691。”

691贞德(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在法国抗英的百年战争中被英国人烧死。亚马孙女人,在希腊神话中是好斗的女人。

“是啊,是啊,再给我几块碎布。”

“如果他善于管家理业,他是能还清所有债务的,”那个民团军官还在说着罗斯托夫。

“是个善良的老头,只是太无能692。为什么他们在莫斯科待那么久?他们早就想去乡下了。娜塔丽现在好象身体康复了?”朱丽狡黠地笑着,问皮埃尔。

692原文系法文。

“他们在等小儿子,”皮埃尔说,“他参加了奥博连斯基的哥萨克部队,到白教堂去了。他们在那儿成立了部队。现在他们把他调到我的部队来了,每天都在等着他回来。伯爵早就想走,但伯爵夫人说,儿子不回来,无论如何不同意离开莫斯科。”

“前天我在阿尔哈罗夫家见到了他们。娜塔丽又漂亮起来了,也快乐起来了。她唱了一首浪漫曲。有些人是什么事都会轻易忘却的!”

“忘却什么?”皮埃尔不满地问。朱丽笑了一笑。

“伯爵,您知道,像您这样的骑士只有苏扎夫人693的小说里才能找到。”

693原文系法文。苏扎夫人(1761-1836),法国女作家,她的小说十九世纪初在俄国很流行。

“什么骑士?为什么是骑士?”皮埃尔红着脸问。

“哎呀,行了,亲爱的伯爵,整个莫斯科都知道这件事了,您真让我吃惊694。”

694原文系法文。

“罚款,罚款!”民团军官说。

“好的,连话都不能说了,真无聊!”

“整个莫斯科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695?”皮埃尔生气地问道,站了起来。

695原文系法文。

“得了吧,伯爵。您知道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跟娜塔丽好,因此……不,我跟薇拉关系更近些。这个迷人的薇拉!”

“不对,夫人696,”皮埃尔用不满的语调继续说:“我从来没担当过罗斯托娃的骑士角色,我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到他家去了。但我不明白为何那样残忍……”

696原文系法文。

“谁为自己辩解,就说明谁不脱干系,”朱丽挥着纱布,微笑着说,为了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她立刻转换了话题。“我刚刚得知,可怜的博尔孔斯卡娅小姐昨天到莫斯科了。你们听说了吗?她父亲死了。”

“是吗?她在哪里?我倒很想见见她。”皮埃尔说。

“昨天我同她呆了一个晚上。她今晚或明天早上要带着侄儿去莫斯科郊外。”

“她怎么样?”皮埃尔说。

“没什么,挺忧伤。但您知道是谁救了她吗?这可真是个浪漫故事,是尼古拉·拉斯托夫。她被包围了,人们要杀她,已经打伤了她的仆人。他冲进去,救了她……”

“又一个浪漫故事,”民团军官说,“这次大逃亡就是给所有老小姐们嫁人创造条件的。卡季什697是一个,博尔孔斯卡娅小姐又是一个。”

697原文系法文。

“您知道,事实上我认为她有点爱上了那个年轻人698。”

698原文系法文。

“罚款!罚款!罚款!”

“但这怎么能用俄语说呢?”

十八

皮埃尔回到家,仆人给他拿来两张今天刚送来的拉斯托普钦的传单。

第一张上说,拉斯托普钦伯爵禁止离开莫斯科的传言是不对的,正相反,小姐、太太和商人的妻子们都离开了莫斯科,这让拉斯托普钦伯爵很高兴。“越不怕,谣言就越少”传单上说。“但我用性命保证,那个恶魔进不了莫斯科。”这些话第一次让皮埃尔清楚地觉得,法国人就要打到莫斯科了。第二张传单上说,我军的总司令部设在维亚济马,说维特根施泰因699伯爵打败了法国军队,但因为很多市民都想武装起来,所以军械库为他们准备了下列武器:马刀、手枪和火枪,市民可以低价购买。传单的语气已不像以前齐吉林谈话时那样戏谑。皮埃尔对着这两张传单沉思起来。看来,他内心强烈盼望的、可怕的、酝酿着暴风雨的乌云已经越来越近了,这同时又会激起他不由自主的恐惧。

699维特根施泰因(1768-1842),俄国元帅。在1812年战争中担任彼得堡方面的军长,打了几次胜仗,鼓舞了人心,被称为英雄。

“进部队担任军职,还是再等一等?”皮埃尔已经不知多少次给自己提这个问题了。他拿起桌上的一副纸牌,摆起牌阵来。

“如果牌阵顺利,”他一边洗牌,一边拿着牌,望着上面,自言自语地说:“如果顺利,那就意味着……意味着什么呢?”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意味着什么的决定,就听到书房门外大伯爵小姐的声音,问可不可以进来。

“也就是说,我应该去参军,”皮埃尔自言自语地说完这句话。“请进,请进,”他对伯爵小姐说。

(只有这个长腰身,面孔呆板的大小姐还住在皮埃尔的房子里,另两个小点的嫁了人。)

“请原谅,堂弟700,打扰您了,”她略带责备,又有些激动地说:“总得想点办法吧!这算怎么回事?大家都离开了莫斯科,老百姓在造反。我们是要留下还是怎的?”

700原文系法文。

“恰恰相反,好象很平安啊,我的堂姐701,”皮埃尔以习惯的玩笑语气说,因为他总是不好意思在伯爵小姐面前以恩人自居,所以在跟她说话时就尽量用这种开玩笑的语气。

701原文系法文。

“是啊,一切平安……平安得不能再平安了!刚才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跟我说,我们的部队很出色,真可以说是光荣之至。而且老百姓都造反了,不再听话,我的使女也开始出言不逊。这样很快我们就会挨打。根本就不能上街。最主要的,一两天内法国人就会进来,我们还等什么!我只求您一件事,我的堂弟702,”小姐说:“让他们把我送到彼得堡去:不管我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波拿巴的政权下生活我办不到。”

702原文系法文。

“好了,堂姐703,您是从哪里探听到这些消息的?事实正相反……”

703原文系法文。

“我绝不向您的拿破仑屈服。别人爱怎样怎样……如果您不愿意的话……”

“不,我照办,我现在就去吩咐。”

看来小姐很懊丧,因为她没处发火。她嘴里嘟哝着什么,在椅子上坐下了。

“但人家告诉您的话是不可靠的,”皮埃尔说,“城里很平静,没有一点危险。我刚才还在读……”皮埃尔给小姐指了指传单。“伯爵在上面写着,他用性命担保,敌人进不了莫斯科。”

“哼,您的那位伯爵,”小姐恶声恶气地说:“他是个伪君子,是个恶魔,就是他唆使老百姓造反。难道不是他在这些愚蠢的传单上写着,不管是谁,抓着他的一撮毛,把他送到拘留所吗(多混帐)!他说,谁抓人,谁就光荣和骄傲。真是客气到家了。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说,因为她说了句法语,人们差点没把她打死……”

“这是因为……您太把这些放在心上了,”皮埃尔说着,开始摆牌阵。

尽管牌阵摆成了,但皮埃尔还是没进部队,而是留在了空空的莫斯科,怀着不安、犹豫、恐惧,同时又掺杂着一丝快乐的心情等待的可怕事情的发生。

第二天傍晚,小姐走了,彼埃尔的总管来告诉他说,如果不卖掉一个田庄,就无法筹够装备他的团所需要的钱。总管是要彼埃尔明白,组建一个团是会让他破产的。皮埃尔听着总管的话,竭力忍着不笑出来。

“好,那就卖掉吧,”他说:“没办法,我现在是欲罢不能了!”

所有的情况越差,特别是他的家业,皮埃尔越是高兴,越看得出,他正在等着的大灾难的降临。城里几乎没有皮埃尔的熟人了。朱丽走了,玛丽娅公爵小姐走了。他特别熟悉的人当中就剩罗斯托夫一家了,但皮埃尔没去他们家。

这天,皮埃尔想散散心,就乘车去沃龙佐沃村看列比赫704为消灭敌人造的实验气球,这个气球第二天要升空。气球还没造好,但皮埃尔打听到,他是按皇上的旨意造的。皇上关于这个气球给拉斯托普钦伯爵的信是这样写的:

704弗朗茨·列比赫(他还以斯密斯的名字而闻名)是出生在荷兰的农民,1812年从德国来到俄国,他相信造个大气球,飞到法军上方就可以消灭拿破仑。(1811年,列比赫在巴黎向拿破仑推荐过自己的气球,但拿破仑把他赶出了法国)。气球造了很长时间。发明者不断向拉斯托普钦要钱,当然都是官款。在法军入侵莫斯科之前,把列比赫迁到了下诺夫哥罗德,之后又到彼得堡郊外的奥拉尼耶包姆。到11月气球终于造好,但是因为漏气,未能升空。1813年初列比赫离开了俄国。

“列比赫把气球一造好,就选用一些机灵、可靠的人组成乘员组,再派信使到库图佐夫将军那里通知他。我已告诉了他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