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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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21)

看见来了几个骑马人,有几个农民摘下帽子,有几个没摘帽子。两个满脸皱纹、长着稀稀落落胡子的高个子老农从小酒馆出来,满脸笑容,摇摇晃晃,嘴里还唱着一首很难听的歌,他们向这几个军官走过来。

“伙计们,”罗斯托夫笑着说:“有干草吗?”

“瞧,他们都是一个模样……”伊利英说。

“快乐的……人们……”两个农民面带幸福的微笑唱着。

一个农民从人群中出来,向罗斯托夫走去。

“你们是哪边的人?”他问。

“法国人,”伊利英笑着回答:“瞧,这就是拿破仑,”他说,指了指拉夫鲁什卡。

“这么说是俄国人了?”农民又问了一句。

“你们在这儿的兵力强吗?”另一个个头矮小的农民也向他们走去,问道。

“很强,很强,”罗斯托夫说,“你们干吗都聚在这里,”他补充说:“是过节,还是怎么的?”

“老人们聚在这里,是在开会,”这个农民说着,向一边走去。

这时,通向老爷正房的小路上出现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着白帽子的男人,正朝军官们走来。

“穿粉衣服的是我的,说好啦,你可别抢!”看见果断地朝他走来的杜尼娅莎,伊利英说。

“她是我们大家的!”拉夫鲁什卡对伊利英使个眼色,说道。

“我的美人儿,你需要什么?”伊利英面带微笑地问。

“公爵小姐让来问问,你们是哪个团的,叫什么名。”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骑兵连长,而我是您忠实的仆人。”

“一群……人……哪!”醉汉大声唱着,带着幸福的微笑瞅着正在跟姑娘说话的伊利英。阿尔帕特奇也跟在杜尼娅莎后面来找罗斯托夫,老远就脱掉了帽子。

“军官大人,我斗胆麻烦您,”他恭敬但对这样年轻的军官又略带轻视地说,把手放在怀里。“我的女主人,就是本月十五号刚刚故世的上将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因这些人的无礼,在此落难了,”他指了指农民:“她欢迎您光临,是否能……”阿尔帕特奇带着忧伤的笑容说:“离开一点,否则当着……不方便”阿尔帕特奇指着那两个跟在他后面,就像围着马不停地转的马尾蝇似的农民说。

“啊!……阿尔帕特奇……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太好了!看在基督的面上,饶恕我们吧。多好呀!啊?”农民们说道,一边高兴地对着他笑。罗斯托夫看了一眼那两个喝醉的老头,也笑了。

“或许,这使大人您很开心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不卑不亢地用那只没插在怀里的手指着那两个老头说。

“不,这没什么可开心的,”罗斯托夫说着,走开了,“怎么回事?”他问。

“我斗胆向大人报告,这些粗野的农民不放女主人离开庄园,还威胁要卸下马来,这不,从早晨就收拾好了,但公爵小姐就是走不了。”

“竟然会这样!”罗斯托夫大叫起来。

“我很荣幸向您汇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阿尔帕特奇又说一遍。

罗斯托夫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就和阿尔帕特奇朝房子走去,边走边问他详细情况。确实,昨天小姐建议分给农民粮食,它跟德龙及开会的人做的解释最后把事情搞砸了,德龙彻底交了钥匙站到农民一边去了,阿尔帕特奇派人找他,他也不肯来。早晨小姐让套马动身的时候,一大帮农民来到粮仓旁,他们派人来说,不放小姐离开村子,说有命令不能运走东西,说他们还要卸掉那几匹马。阿尔帕特奇去找他们,再三劝说,但他们却说(说的最多的是卡尔普,德龙在人群中没露面),有命令不能放小姐走,说只要小姐留下来,他们依旧会为她效力,处处服从她。

正当罗斯托夫和伊得英策马奔驰的时候,玛丽娅公爵小姐不顾阿尔帕特奇、保姆和女仆的劝阻,让人套上车想走,但当他们看见疾驰而来的几个骑兵时,都把他们当成了法国人,车夫跑散了,房子里响起女人的一片哭喊声。

“天哪!我的亲人哪!是上帝派你来的,”当他们看见罗斯托夫穿过前厅时,激动地说。

人们把罗斯托夫带到玛丽娅公爵小姐跟前时,她正束手无策、焦急不安地坐在大厅里。她不知道他是谁,来干什么,会把她怎样。当她看清这是一张俄国人的面孔,从他进门和开始说的几句话知道了他是自己人,她那深邃、明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就非常激动、断断续续、略带颤抖地说了起来。罗斯托夫立即觉得这次邂逅有些浪漫色彩。“一个无助的、伤心的姑娘落在了一群野蛮暴动的农民手里!真是奇怪的命运把我引到了这里!”罗斯托夫看着她,听她说话,一边在想。“她的面容和表情多么温顺,多么高雅!”听着她胆怯的叙述,他想道。

当她说起这都发生在父亲葬礼的第二天时,她的声音颤抖了。她转过脸去,好像怕罗斯托夫把她的话当成想得到他的怜悯,胆怯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罗斯托夫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玛丽娅公爵小姐察觉了,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种目光让人忘记了她那不太漂亮的面容。

“公爵小姐,我碰巧来到此地,能为您效劳真是太荣幸了。”罗斯托夫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您可以动身了,我以我的荣誉向您保证,假如您允许我护送,没有一个人敢与您作对。”他像对待皇家女士一样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就朝门口走去了。

罗斯托夫恭敬的语调好像要表明,尽管他觉得与她认识很荣幸,但他不想利用她落难的机会与她套近乎。

玛丽娅公爵小姐明白而且珍视这一点。

“我非常非常感谢您,”她用法语说:“但我希望这只是误会,在这当中谁都没有错。”小姐突然哭了起来:“请您原谅。”她说。

罗斯托夫皱着眉头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就走出了房间。

十四

“怎样,够迷人的吧?不,老兄,我的粉衣姑娘才迷人,她叫杜尼娅莎……”伊利英看了罗斯托夫一眼,不吱声了。他看出他的英雄连长的心情完全变了。

罗斯托夫恶狠狠地瞪了伊利英一眼,没理他,快步朝村子走去。

“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要给这帮强盗点厉害!”他自言自语地说。

阿尔帕特奇尽量不跑,而是迈着平稳的步伐,快步追上了罗斯托夫。

“您决定怎样办?”他赶上了他,问道。

罗斯托夫停下来,攥着拳头,突然凶巴巴地向阿尔帕特奇靠近一步。

“决定?什么决定?老东西!”他朝他喊道:“你看什么?啊?农民暴动了,而你却对付不了?你自己就是个叛徒。我了解你们,我要剥了你们的皮……”他好像怕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激情,撇下阿尔帕特奇,快步朝前走去。阿尔帕特奇迈着平稳的步伐忍辱追赶着罗斯托夫,继续向他说着自己的想法。他说,农民现在执迷不悟,此刻没有军队的帮助与他们对抗是不明智的,说是不是最好先去叫军队来。

“我还给他们叫军队……我就是要对抗他们,”尼古拉几乎丧失了理智,因为狂怒和需要发泄这种狂怒而喘不上气来。他也不清楚自己将会怎样做,只是无意识地,迈着快步坚定地朝人群走去。离人群越近,阿尔帕特奇越觉得他不理智的举动可能会产生好的效果。人群中的农民看着他飞快、坚定的步伐和刚毅、阴沉的面孔也有同感。

骑兵们进了村子,罗斯托夫去见小姐之后,人群中就出现了混乱和争执。有些农民开始说这些是俄国人,他们怎能对阻拦小姐的事不生气。德龙就持这种观点。但他刚一说出来,卡尔普和其他农民就向老村长攻击。

“你在村社横行霸道多少年了?”卡尔普向他喊道:“你是无所谓!你可以把钱罐子挖出来运走,拆不拆我们的房子,你不在乎,是吧?”

“说了要维护秩序,谁都不能离开家,让一点东西也别带走,就是这样!”另一个农民喊道。

“本来轮到你儿子去当兵,想必是你舍不得自己的娃娃,”突然一个瘦小的老头也开始攻击德龙:“就把我家的万卡抓去。哎呀,我们没活路了!”

“反正我们也没活路!”

“我并不反对村社!”德龙说。

“反对你倒不反对,就是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了!……”

两个高个子老头说了自己的意见。罗斯托夫在伊利英、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的跟随下,刚走近人群,卡尔普就把手指插进腰带,微笑着朝前跨一步。相反,德龙却赶紧藏到了后排,人群挤得更紧了。

“哎!你们谁是村长?”罗斯托夫快步走向人群,喊道。

“村长呀?找村长干什么?”卡尔普问。

还没等他说完,他的帽子就从头上飞了出去,脑袋挨了重重的一拳,歪向了一边。

“摘掉帽子,你们这帮叛徒!”罗斯托夫用洪亮的声音喊道:“村长在哪里?”他又狂喊一声。

“村长,叫村长呢……德龙·扎哈雷奇,叫您呢,”不知哪里传来急促而恭顺的声音,一个个都把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

“我们不暴动,我们遵守秩序,”卡尔普说道,突然后面有几个人同时说:

“还是老人们说的对,你们发号施令的人太多了……”

“还顶嘴?暴动!……强盗!叛徒!”罗斯托夫毫无目的地喊着,连声音都变调了,一把抓住卡尔普的领子:“把他绑起来,绑起来!”他喊着,尽管除了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没人来绑。

拉夫鲁什卡向卡尔普跑去,抓住他,把他双手背到后面。

“想让我把我们部队从山那边叫来吗?”他喊道。

阿尔帕特奇转向农民,点了两个人的名,让来绑卡尔普。农民服服帖帖地走出人群,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村长在哪里?”罗斯托夫喊。

德龙脸色苍白,愁眉不展地走出人群。

“你是村长?把他捆起来,拉夫鲁什卡!”罗斯托夫喊道,好像连这个命令也不会遇到抵抗似的。确实,又有两个农民绑德龙,而德龙好像要帮他们的忙,自己解下了腰带,递给了他们。

“你们都给我听着,”罗斯托夫对其他农民说:“现在都回家去,别让我再听见你们说话。”

“我们谁也没欺侮。我们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尽干荒唐事……我就说过,这是不合规定的,”人们相互指责着。

“我跟你们说了,”阿尔帕特奇又开始行使他的权力:“这样不好,伙计们!”

“都是我们糊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们回答他,人群立刻散开,消失在村子里不见了。

人们把被捆的两个农民带到了老爷的院子。两个醉汉也跟来了。

“哎,让我看看你!”一个醉汉对卡尔普说。

“难道能这样跟老爷说话吗?你以为你是谁?”

“真是傻瓜,”另一个附和道:“就是,傻瓜。”

两小时后,几辆大车停在了博古恰罗沃庄园的院子里。农民们飞快地把老爷的东西搬出来,放到车上,按玛丽娅公爵小姐的吩咐,把德龙从关着的大箱子里放了出来,他站在院子里,指挥这些农民。

“你别这样乱放,”一个圆脸,面带笑容的高个子农民一面说,一面从女仆手里接过小匣子。“它也是值钱的。你怎么能就这么扔,这么绑绳子,会磨坏的。我可不喜欢这样。办事一定要有良心,要有规矩。就这样,用席纹布裹上,再盖上干草,这就行了,好极了!”

“瞧,这是书,是书!”另一个往外搬安德烈公爵书橱的农民说:“你别抓坏了!伙计们,真沉啊,这书好重!”

“是啊,写书可不是闹着玩的!”圆脸高个子农民指着放在上面的大词典,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罗斯托夫不想和小姐套近乎,所以没去见她,而是留在村子里等着她出来。等玛丽娅公爵小姐的马车从院子里出来后,罗斯托夫就上了马,一直护送她到了距博古恰罗沃十二俄里的我军占领的地界。在扬科夫的客店,他恭敬地与她道别,第一次吻了她的手。

“您不必介意,”当玛丽娅公爵小姐向他表达救命之恩(她就这样称他的行为)时,他红着脸说道:“任何一个警官都会这样做的。如果我们仅仅需要对付农民的话,我们就不会让敌人深入这么远了,”他说着,不知为何不好意思,尽量想改变话题:“我很荣幸有机会认识您,愿你幸福、快乐,希望以后我们能在更愉快的场合见面。如果您不想让我脸红的话,就不要再谢了。”

但小姐假如说不再用言语表达谢意的话,现在则是用整个充满感激与温存的表情来表达谢意。她不相信他说的无需感谢的话,相反,假如没有他,她无疑要么死于法国人之手,要么死于暴动的农民之手。他为了救她,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无疑,这是一个能理解她处境和悲伤的心灵高尚的人。当她哭着倾诉他丧父之痛时,他善良真诚的眼睛噙着泪花,与她分担悲伤,这一幕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

玛丽娅公爵小姐与他告完别,只剩下一个人时,突然觉得泪水盈眶,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她是不是爱上了他?

在去莫斯科的路上,尽管小姐的处境并没好转,跟她同坐一辆车的杜尼娅莎发现,小姐多次把头伸出窗外,不知为何既高兴又忧伤地微笑着。

“就算我爱上他,那又有什么?”玛丽娅公爵小姐暗自寻思。

尽管她对自己也羞于承认,她先爱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或许永远不会爱她,但值得宽慰的是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如果她一辈子都不告诉任何人,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一个男人,她就没有错了。

有时她想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说的话,她觉得这种幸福不是没有可能的。那时杜尼娅莎就发现,小姐面带微笑地望着车窗外。

“真想不到他会来博古恰罗沃,而且是在这种时刻,”玛丽娅公爵小姐想:“也真想不到他的妹妹会拒绝了安德烈公爵!”玛丽娅公爵小姐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上天的安排。

玛丽娅公爵小姐留给罗斯托夫的印象非常好。一想起她,他就变得快乐起来,当同伴们得知他在博古恰罗沃的奇遇后,对他开玩笑说,他去找干草,却找到了俄国最富有的一个未婚妻,听到这话,罗斯托夫生气了。让他生气的是与这个有巨额家产、可爱、温顺的玛丽娅公爵小姐结婚的念头老是违背他的意志,钻进他的头脑。就他的条件来说,尼古拉不能指望找到比玛丽娅公爵小姐更合适的妻子,因为与她结婚会让伯爵夫人,也就是他的母亲开心,也会让父亲的境况好转,甚至,尼古拉觉得,这还能让玛丽娅公爵小姐幸福。

但索尼雅怎么办?他的海誓山盟又怎么办?因此当他们拿博尔孔斯卡娅小姐跟他开玩笑时,他就生气了。

十五

库图佐夫接到指挥军队的命令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就给他发个命令让到总司令部来见他。

安德烈公爵到来察列沃-扎伊米希时,正好是库图佐夫第一次检阅部队那天,也正好是那一时刻。安德烈公爵在村子里总司令马车停着的神甫家门口停下来,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等候勋爵,现在大家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村子后面的田野上一会传来军乐声,一会传来许多人向新任总司令喊“乌拉”的欢呼声。离安德烈公爵十步远的地方,两个勤务兵,一个信使和一个管家趁公爵不在,天气又好,在大门旁闲呆着。一个面色黝黑、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小个子骠骑兵中校来到大门口,他看了一眼安德烈公爵问道:“勋爵是不是在这里,他马上回来吗?”

安德烈公爵说,他不是勋爵司令部的人,也是刚来的。骠骑兵中校又问一个服饰漂亮的勤务兵,总司令的勤务兵带着司令官的勤务兵与军官说话时惯有的傲慢答道:

“什么,勋爵?也许马上就回来吧,您有什么事?”

骠骑兵中校对勤务兵的语调暗暗一笑,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就向博尔孔斯基走来,微微向他鞠了个躬。博尔孔斯基往旁边挪了挪,骠骑兵中校就坐到了他的旁边。

“您也在等总司令?”骠骑兵中校说:“据说,他平易近人,感谢上帝。要是跟德国佬处事可就麻烦了!难怪叶尔摩洛夫要当德国人。现在也许俄国人可以说话了,否则还不知会怎么样。一劲撤退、撤退。您参过战吗?”他问。

“我有幸,”安德烈公爵回答“不仅参加了撤退,还在这次撤退中失去了所有珍贵的东西,别说庄园和老宅了,还有父亲也悲痛地去世了,我是斯摩棱斯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