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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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7)

“是的,不过,这话只是在我们之间说,”公爵夫人说道,“这是一种借口,说实话,他是来看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他得知伯爵的病情加重了。”

“但是,我亲爱的,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玩笑,”伯爵说道,他发现那个年长的女客不听他说话,就转过脸去对小姐们说,“我在想像,那个警察分局局长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于是他想像出那个警察分局局长挥动手臂的模样,又哈哈大笑起来,那响亮的嗓子低沉的笑声撼动着他整个肥胖的身躯,他发出这种笑声,就像平素吃得好,特别是喝得好的人所发出的笑声一样。“好吧,请您到我们那里来吃午饭。”他说道。

随后是一阵沉默。伯爵夫人望着女客人,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但她并不掩饰,如果那个女客人站立起来告辞,她丝毫也不会感到伤心。女客人的女儿已经在整理连衣裙,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母亲,就在这时,忽然从隔壁房里传来一群男人和女人向门口跑的脚步声和一张椅子被绊倒的声音,接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跑进房里来,用那短短的纱裙盖住一件什么东西,她在房中间停住了。很明显,她是无意的,事前并没有想跑这么远。就在这同一瞬间,门口出现一个露出深红色衣领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个身穿儿童短上衣的胖乎乎的、面颊红润的男孩。

伯爵猛然跳起来,摇摇摆摆地走着,伸开两臂,抱住跑进来的小女孩。

“啊,她来了!”他笑着喊道,“过命名日的人!我亲爱的小寿星!”

“我亲爱的,什么事都得有个时候啊,”伯爵夫人假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道,“你总是溺爱她,埃利。”她对丈夫补充说道。

“你好吗,我亲爱的,祝贺您……”女客人说道,“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她把脸转向母亲,补充地说。

小姑娘长着一双黑眼睛,一张大嘴巴,相貌不漂亮,但挺活泼。她跑得太快,背带滑脱了,袒露出孩子的小肩膀,黑黝黝的打绺的鬈发披在后面,光着的手臂十分纤细,身穿一条钩花裤子,一双小脚穿着没有鞋带的矮靿皮靴。说她是孩子已经不是孩子,说她是女郎还不是女郎,她正值这个美妙的年华。她从父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走到了母亲近旁,她不在乎母亲的严厉呵斥,倒把脸藏在母亲的花边斗篷里,不知她为什么而笑,一面若断若续地说起她从衣裙下面掏出来的洋娃娃。

“你们看见吗?……一只洋娃娃……咪咪……你们看。”

娜塔莎再也不能说下去了(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倒在母亲身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非常响亮,以致所有的人,连那个过分拘礼的女客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好啦,你走吧,带上你的丑八怪走吧!”母亲说道,假装发脾气,把女儿推到一边去。“这是我的小女儿。”她把脸转向女客说道。

娜塔莎有一阵子把脸从母亲的花边三角头巾下抬起来,透过笑出的眼泪,从底下朝她看了一眼,又把脸蛋藏了起来。

女客人被迫欣赏家庭中的这个场面,认为有参与一下的必要了。

“我亲爱的,请您告诉我,”她对娜塔莎说道,“这个咪咪是您的什么人?是女儿,对吗?”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人用对待儿童的宽容口气和她说话。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严肃地看了女客人一眼。

与此同时,这一辈年轻人:鲍里斯——军官,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的儿子,尼古拉——大学生,伯爵的长子,索妮娅——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以及小彼得鲁沙——伯爵最小的儿子,所有这些人都在客厅里坐了下来。显然,他们竭尽全力把流露在每个人脸上的兴奋和悦意保持在合乎礼仪的范围以内。看得出来,他们在匆匆跑出来的后面的几个房间里的谈话比在这里关于城里的谗言、天气和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的话题要令人愉快得多。他们不时地互相打量,勉强抑制住笑声。

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军官,从童年时代起就是朋友,两个人年龄相同,而且长得漂亮,但是并不相像。鲍里斯是个身材魁梧,头发浅黄的青年,他那宁静而俊美的脸上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尼古拉是个身材不高,头发鬈曲,面部表情开朗的年轻人。他的上嘴唇已经长出黑茸茸的小胡子,整个面部表现出兴奋快乐的神情。尼古拉一走进客厅脸就红了。显然,他想说话,但却找不到话题;鲍里斯正好相反,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话题,他沉着而诙谐地讲起洋娃娃咪咪的事,说他认识洋娃娃咪咪的时候,它还是个小姑娘,它的鼻子还没有碰坏,在他的记忆中,它在这五年里变老了,头顶也现出了裂纹。他说完这些后,便朝娜塔莎看了一眼。娜塔莎转过脸去不理睬他,她看了看弟弟,弟弟正眯缝起眼睛不出声地笑得浑身发抖,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跳起来,迈开轻捷的小腿,尽可能快地从房间里飞奔出去。鲍里斯没有笑。

“妈妈,您好像也要走吗?需要马车吗?”他面带微笑地对母亲说。

“是的,去吧,去吧,去吩咐他们准备好马车吧。”她也微笑地说道。

鲍里斯悄悄地走出门口,跟在娜塔莎后面,那个胖乎乎的男孩生气地跟在他们后面跑,好像他的事情遭受挫折而懊悔似的。

年轻人当中,不算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她妹妹大4岁,举止已经跟大人一样了)和作客的小姐,客厅里只剩下尼古拉和外甥女索妮娅了。索妮娅是个身段苗条、小巧玲珑的黑发女郎,长长的睫毛遮着温柔的眼神,一条浓密乌黑的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裸露而消瘦、肌肉发达而漂亮的手臂和颈项的皮肤略呈黄色。她那动作的平稳,小小肢体的柔软和灵活,有点调皮而自持的风度,像一只尚未发育成熟的美丽可爱的猫崽,它必将成为一只颇具魅力的母猫。显然,她认为,用微笑来表示参加众人的谈话是得体的,然而,她那对洋溢着少女热情崇拜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从浓密的长睫毛下看着那即将入伍的表兄,她那笑意丝毫也欺骗不了任何人,显然,这只小猫蹲下来,只是为了更有力地跳起来,以便像鲍里斯和娜塔莎一样从客厅逃出去,开始同她的表兄一起嬉戏。

“是的,我亲爱的,”老伯爵指着他的尼古拉,对女客人说道,“瞧,他的朋友鲍里斯已经升为军官了,为了友谊,他不想落在鲍里斯后面,要抛弃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去服兵役,我亲爱的。有人在档案馆给他弄到一个差事75,本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这就是友谊吗?”伯爵用疑问的口气说道。

75在外交部莫斯科档案官供职被认为是享有特权的差事。

“是呀,据说已经宣战了。”女客人说。

“早就有人在说了,”伯爵说道,“说来说去,不过是说说而已。我亲爱的,这就是友谊啊,”他把自己说过的话又重复说了一遍,“他要去当骠骑兵76。”

76骠骑兵是俄国轻骑兵的士兵和军官。

女客人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摇了摇头。

“根本不是为了友情,”尼古拉红着脸辩解说,好像他受到可耻的诽谤一般,“根本不是为友情,而只是觉得我有服兵役的天职。”

他回头看了看表妹和做客的小姐,她们两人都带着赞许的微笑看着他。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上校舒伯特今天在我们这儿吃午饭,他在这儿度假,要把尼古拉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说道,用诙谐的口吻提起这件显然使他痛苦的事情。

“爸爸,我已经跟您说过,”儿子说道,“如果您不愿意让我走,那么我就留下来。但是我知道,除了服兵役之外,我上哪里都不合适;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员,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他说道,显露出漂亮青年的轻薄样子,不时地端详索妮娅和做客的小姐。

小猫用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似乎随时都准备同他嬉戏,表露一下它那猫的本性。

“嗯,嗯,好啦!”老伯爵说道,“总是急躁……波拿巴使大家都昏了头。人人都在想他怎么由一个陆军中尉变成了皇帝77。也好,愿上帝保佑。”他补充一句,没有注意女客人嘲讽的微笑。

77 1785年波拿巴以陆军少尉的身份毕业于巴黎军事学校,陆军少尉是最低一级的军官军衔。

大人开始谈论波拿巴的事情。卡拉金娜的女儿朱丽对年轻的罗斯托夫说:

“很遗憾,礼拜四那天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里去。没有您,我感到很无聊。”她说道,温柔地对他微笑。

年轻人因受奉承而深感荣幸,脸上表露出年轻人娇媚的微笑,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他和那笑容可掬的朱丽单独地闲聊起来,根本没发觉他这情不自禁的微笑竟像一把醋意的尖刀戳进那满脸通红、佯装微笑的索妮娅的心窝。谈话中间,他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索妮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勉强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和嘴角上假装出的微笑。她站起来,走出了房间。尼古拉的全部兴奋情绪已经消失。他等到谈话一中断,就心慌意乱走出房间去寻找索妮娅。

“所有这些年轻人的心事都挂在脸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着正走出去的尼古拉说道。“表兄妹的关系是危险的。”她补充说了一句。

“是啊,”伯爵夫人说道,随同这些年轻人进入客厅带来的一缕阳光消失后,她仿佛在回答一个未曾有人向她提出,但却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的问题。“为了现在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点欢乐,她经受了多少苦难,多少忧虑啊!可是现在,说实话,也是恐惧大于欢乐。总是怕这怕那的!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正值这个年龄,就会遇到许多危险的事情。”

“一切都取决于教育。”女客人说道。

“是的,您说得对,”伯爵夫人继续说道,“谢天谢地,直至现在,我还是我孩子们的朋友,得到他们的充分信任。”伯爵夫人说,他是在重复许多父母犯过的错误,他们都以为,他们的子女没有背着他们的秘密,“我知道,我永远是我的几个女儿的第一个出主意的人,我也知道,尼古拉性情急躁,要是他淘气(男孩子哪能不淘气),也不会像那些彼得堡的先生们那样。”

“是啊,都是些很好很好的孩子,”伯爵附和说,他一向都是这样,用一切都很好的想法来解决他所碰到的难题,“得了吧!他也想去当骠骑兵!是啊,你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多么可爱啊!”女客人说道,“火性子人!”

“是的,火性子人,”伯爵说道,“她就像我啊!她有一副悦耳的嗓子:虽然她是我的女儿,但我也要如实说来,她会成为一个歌唱家,成为另一个萨洛莫妮78。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唱歌。”

78萨洛莫妮是杰出的歌剧女演员,1782年来到莫斯科的芭蕾舞剧导演、意大利人约瑟夫·萨洛莫尼的女儿;1805年至1806年的冬天她作为在俄罗斯巡回演出的德国剧团成员而进行演出。

“是不是早了点?据说,在这个年龄学唱歌对嗓子有害。”

“哦,不,哪里太早啊!”伯爵说道,“我们的母亲辈十二三岁时不就出嫁了吗?”

“她现在就已爱上鲍里斯了!她怎么样?”伯爵夫人说道,两眼望着鲍里斯的母亲,悄悄地露出微笑,显然在回答经常萦绕在她心头的思绪,她继续说道,“哦,您瞧,如果我对她严加管教,如果我禁止她……天知道,他们会偷偷地做出什么事来(伯爵夫人心中暗指,他们会接吻),可是现在,她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她晚上自己跑回家来,把一切情形都讲给我听。我也许在娇惯她,不过,说实话,这样做似乎更好。我对大女儿管教得很严。”

“是的,教育我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大女儿,漂亮的伯爵小姐薇拉面带微笑地说道。

通常,微笑可以使人的脸更加美丽,但是薇拉的微笑并不如此,相反地使她的面部表情变得不自然,使人感到不愉快。大女儿薇拉长得俊俏,人也不笨,学习成绩优良,受过很好的教育,她的嗓子悠扬悦耳,她说的话合情合理,恰如其分,但是,说来令人诧异,所有的人,包括女客人和伯爵夫人在内,大家都回过头去看她,仿佛对她说这话感到奇怪,于是大家都觉得不自在。

“父母总对年龄较大的孩子自作主张,总想做出点什么不平凡的事。”女客人说道。

“亲爱的,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我可爱的伯爵夫人对薇拉的事自作主张,”伯爵说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啊!她毕竟变成一个很好的姑娘。”他补充说道,赞许地向薇拉递了个眼色。

客人们站起来告辞了,答应来吃午饭。

“是什么派头!总坐着不走!”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后说道。

娜塔莎走出客厅,就开始奔跑,她只跑到了花房前。她在这个房间里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倾听客厅里的谈话,等候鲍里斯出来。他没有马上走出来,可就在她已经开始变得不耐烦了,急得直跺脚,快要哭出声来的时候,这时忽然听到那个年轻人彬彬有礼,不慌不忙走过来的脚步声。娜塔莎飞快地跑到花桶中间躲藏起来。

鲍里斯在房间中央停步了,环顾了一下周围,掸掉制服袖子上的一点尘土,然后走到镜子前端详他那俊美的脸。娜塔莎没有出声,从她躲藏的地方向外观望,等着看他做什么。他在镜子前站了片刻,微笑了一下,就向大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喊他一声,但随即改变了主意。

“让他去找吧,”她对自己说道。鲍里斯刚刚走出来,索妮娅就从另一道门走了出来。他满脸通红,眼里含着泪水,愤恨地嘟哝着什么。娜塔莎忍住了,没有起步向她身边跑去,而是留在了躲藏的地方,宛如戴上一顶隐身帽,不时地窥视人世间的动静。她正在体验一种特别的、新的乐趣。索妮娅一面小声地在说着什么,一面不断回头向客厅门口张望。尼古拉从门口走出来了。

“索妮娅,你怎么啦?哪能这样呢?”尼古拉说道,向她身边跑去。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别管我!”索妮娅嚎啕大哭起来。

“不,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您知道,那好得很,您回到她那儿去吧。”

“索——妮娅!有句话要跟你说!哪能凭瞎想就这样折磨我和你自己呢?”尼古拉握着她的手说道。

索妮娅没有去挣脱自己的手,并且停止了哭泣。

娜塔莎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从她躲藏的地方用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向外张望。“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想。

“索妮娅!我不需要整个世界!只有你才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道,“我一定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好,我再也不说了,索妮娅,宽恕我吧!”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吻了一下。

“啊,多么好啊!”娜塔莎心里想道,当索妮娅和尼古拉走出房间之后,她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并把鲍里斯叫到自己身边。

“鲍里斯,过来,”她表现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狡黠神态说道,“我有一件事要说给您听。过来呀,过来呀。”她说着把他领到花房,领到她躲藏过的花桶之间。鲍里斯微笑着跟在她后面。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他问。

她困窘不安,向四下打量了一番,看见她那被扔在花桶上的洋娃娃,便把它拿起来。

“吻吻这个洋娃娃吧。”她说道。

鲍里斯用关切而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那兴奋的脸盘,什么也没回答。

“您不愿意吗?好,那就到这儿来吧,”她说道,并向花丛纵深走去,扔掉了那只洋娃娃,“靠近点,靠近点!”她小声说道。她双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在她那发红的脸上显出庄严和恐惧的神色。

“那您愿意吻我吗?”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皱着眉头望着他,微笑着,激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鲍里斯脸红了。

“您多么可笑!”他俯身对她说道,脸红得更加厉害,但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