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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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17)

应该由一个人来指挥,而不是两个人。您那位大臣,也许作为内阁大臣是好样的,但作为将军,他不仅仅是不行,而是糟糕透顶,然而我们整个国家的命运却交到了他的手上……我真的要气疯了,请原谅我如此无礼。看来,出主意讲和,推举大臣指挥军队的人不爱戴吾皇,并且想让我们全都灭亡。我要把真相告诉你们:动员民团吧。因为那位大臣会用非常巧妙的方法把客人引到莫斯科。全军对侍从武官沃尔左根先生深表怀疑。据说,与其说他是我们的人,还不如说他是拿破仑的人,他总给那位大臣出主意。我不仅对他客客气气,还像个军士一样服从他,尽管比他级别高。这真痛苦,但我爱我的恩人和皇上,我就得服从。我真为皇上惋惜,他竟把如此优秀的军队交给了这种人。请设想一下,我们因为退却让士兵疲惫不堪,加上住院的,损失一万五千多人,假如我们进攻的话,就不会有这些损失。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告诉我,我们的俄罗斯母亲会怎样说!我们为何这样惊惶失措,我们为何要把如此善良、心爱的祖国拱手让给这帮恶棍?我们为何要让每个臣民含恨饮辱?是什么让我们畏惧,是谁把我们吓破了胆?那位大臣优柔寡断、胆小怕事、头脑不清、动作迟缓,他集所有的缺点于一身,这不是我的错。全军都在恸哭,在咒骂他……”

生活中的现象林林总总,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内容为主,一类是以形式为主。彼得堡的生活,尤其是沙龙生活,可以说是后一类,它与乡村生活、地方生活、外省生活甚至莫斯科的生活截然不同。这种生活是一成不变的。

一八○五年以来,我们与拿破仑和了又吵,我们对宪法制了又废,然而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沙龙还如七年前一样,而艾伦的沙龙也与五年前没有两样。安娜·帕甫洛夫娜那里依旧在莫名其妙地谈着波拿巴的胜利,从他的胜利和欧洲国王们对他的姑息看出一个恶毒的阴谋,这个阴谋的惟一目的就是让以安娜·帕甫洛夫娜为代表的皇室痛苦和不安。艾伦的沙龙同样如此,鲁缅采夫615把艾伦看作最聪明的女子,亲自拜访,这里同一八○八年一样,在一八一二年仍在兴高采烈地谈论一个伟大的民族和一个伟大的人物,聚集在这个沙龙的人对于同法国决裂都很惋惜,他们认为应当以讲和告终。

615鲁缅采夫(1754-1826),俄国国务活动家,外交家。1807-1814年任外交大臣,1810-1812年任国务委员会主席。

最近,自从皇上从军队回来,在这两个对立的阵营中出现了一些波动,双方都做出一些敌对的表示,但各自的倾向并未改变。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沙龙只接待法国人中顽固的保皇党人,这里宣扬爱国思想,说不要去法国剧院,说维持一个剧团的费用足够养一个军了。他们时刻关注战事,总是传播于我军有利的消息。在艾伦、鲁缅采夫和亲法派的沙龙里驳斥一切关于敌人和战争残酷的传言,评论拿破仑讲和的各种意图。这个沙龙指责那些提议赶快下令把皇太后庇护的宫廷学校和女子学校迁往喀山的人。总而言之,在艾伦的沙龙里,一切战事都不过是虚张声势,很快便会被和谈所取代,正在彼得堡并经常光顾她沙龙(每一个聪明人都应该到她那里)的比利宾的思想占主导地位,他认为决定一切的不是火药,而是发明火药的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不失聪明而又略带谨慎地嘲笑莫斯科人的狂喜,有关狂喜的消息是同皇上一起到达彼得堡的。

相反,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沙龙里为这些狂喜而狂喜,他们谈论起这些,就像普鲁塔克616谈论古代英雄一样。仍然身居要职的瓦西里公爵成了这两个阵营联系的中间环节。他既拜访自己尊敬的朋友617安娜·帕甫洛夫娜,也去自己女儿的外交沙龙618,而且常常由于不断从一个阵营转到另一个阵营而把自己弄糊涂,在安娜·帕甫洛夫娜那里说了应该在艾伦那里说的话,或者相反。

616普鲁塔克(约46-约120),古希腊作家,哲学家,著有《希腊罗马名人传》等。

617原文系法文。

618原文系法文。

皇上回来后不久,瓦西里公爵就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沙龙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战事,他严厉批评巴克莱·德·托利,正为不知任命谁做总司令合适而犹豫不决。有一位客人,人称德高望重的人619说,他刚刚看见新任彼得堡民团司令的库图佐夫在省税务局主持招募新兵的会议,他谨慎地表示,库图佐夫可能就是符合所有要求的人选。

619可能是指当时著名的外交家约瑟夫·麦斯特(1758-1821),他1802-1817年在彼得堡出任撒丁国王的公使。原文系法文。

安娜·帕甫洛夫娜苦笑一下说,库图佐夫除了惹皇上生气,其余什么都不会做。

“我在贵族会议上一再地说,”瓦西里公爵插话说:“但就是没人听。我说选他当民团司令皇上是不高兴的。但他们不听。”

“都是些反对狂”他继续说着:“反对谁呢?这都是因为我们太爱盲目模仿莫斯科人愚蠢的狂喜了,”瓦西里公爵一时糊涂,忘了在艾伦那里才应该讥笑莫斯科人的狂喜,而在安娜·帕甫洛夫娜这里应加以赞赏。但他很快就改正过来了。“让库图佐夫伯爵,这个俄国最老的将军主持征兵会议,这适合吗?他会白忙活的620!难道能任命一个不会骑马、开会打嗑睡、脾气又最坏的人当总司令吗?他在布加勒斯特表现真是太出色了,对他作为将军的品格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难道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任命一个年老体弱的瞎子,一个真正的瞎子吗?一个瞎眼将军可真是太滑稽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像玩捉迷藏……什么都看不见!”

620原文系法文。

对此没有一个人反驳他。

这番话说在七月二十四日是很正确的。但七月二十九日就给库图佐夫授予了公爵封号。这个公爵封号也可能意味着有人想摆脱他,因此瓦西里公爵的论断还是正确的,尽管他现在已不急着把它说出来了。然而八月八号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来商议战事,成员有萨尔蒂科夫、阿拉克切耶夫、维亚兹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伊几位元帅。委员会得出结论:战争失利是由于缺乏统一的指挥。尽管参加委员会的人知道皇上不喜欢库图佐夫,但经过简短商议后,委员会还是建议皇上任命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同一天,库图佐夫就被任命为总司令,全权统率全军并管辖驻军地区。

八月九日,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沙龙上又遇见了德高望重的人621,这位德高望重的人622因为想到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皇后所庇护的女子学校当督学正在巴结安娜·帕甫洛夫娜。这时,瓦西里公爵带着胜利者的神态,得意洋洋地走进房间。

621原文系法文。

622原文系法文。

“有一条重要消息,你们知道吗?库图佐夫当上元帅623了。所有的意见分歧都结束了,我真幸福,真高兴!”瓦公西里公爵说:“终于决定了,就是这个人624。”他说完,意味深长、严肃地环顾了一下客厅里所有的人。德高望重的人尽管很想得到那个职位,但还是忍不住提醒瓦公西里公爵他以前的论断。(这不论是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客厅当着瓦公西里公爵的面,还是当着如此乐意接受这个消息的安娜·帕甫洛夫娜的面都是非常失礼的,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623 1812年8月8日,库图佐夫被任命为俄军总司令,波罗金诺战役后成为元帅(亚历山大一世8月31日下的圣旨)。原文系法文。

624原文系法文。

“但不是有人说他是瞎子吗,公爵625?”他说,想提醒瓦西里公爵以前说过的话。

625原文系法文。

“嗯,胡扯,他视力相当好,请相信我626。”瓦西里公爵用低沉、快速、略带咳嗽的声音说道,他就是用这种声音,这种咳嗽解决了所有的难题。“有人说他是瞎子627?”他又重复一遍:“我高兴的是628,”他继续说:“是把所有的军权,所有的地区管辖权都交给了他,以前任何总司令都没有过这样大的权力。他就是第二个君王。”他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说完了这席话。

626原文系法文。

627原文系法文。

628原文系法文。

“愿上帝保佑,愿上帝保佑,”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德高望重的人629在宫廷社会还是新手,他极力想讨好安娜·帕甫洛夫娜,为她以前的论断辩解,他说:

629原文系法文。

“听说皇上并不想把这个权力交给库图佐夫。据说,当人家对库图佐夫说:‘皇上和祖国把这个荣誉授予您’时,他的脸都红了,就像小姐听了人家给她读《约康德》630一样631。”

630《约康德》,法国作家拉封丹(1621-1695)的诗体故事,被认为内容有伤风化。

631原文系法文。

“也许,这些话不是出于本意吧632。”安娜·帕甫洛夫娜说。

632原文系法文。

“噢,不是,不是。”瓦公西里公爵激烈地出面袒护。现在他再不能把库图佐夫放在任何人之下了。依瓦公西里公爵看,库图佐夫不仅本身就不错,而且大家也崇拜他。“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皇上以前就很器重他,”他说。

“愿上帝保佑,让库图佐夫公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说:“掌握实权,不让任何人从中作梗。”

瓦西里公爵立即就明白了,这个任何人指的是谁。他小声说:

“我确信,库图佐夫提出一个绝对的条件,就是皇太子不能在军中。你们知道他跟皇上说了什么吗633?”于是瓦西里公爵重复了几句似乎是库图佐夫对皇上说的话:“‘如果他表现不好,我不能处罚他,如果他表现好,我也无法奖赏他’。噢,库图佐夫公爵,多聪明的人啊。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我以前就了解他634。”

633原文系法文。

634原文系法文。

“还有人说”德高望重的人635不懂上流社会的说话分寸,“勋爵提出的绝对条件是,皇上本人也不能到部队。”

635原文系法文。

他刚说完这句话,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转过身去,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为他的天真忧郁地叹了口气。

正当彼得堡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法国军队已经越过斯摩棱斯克,越来越靠近莫斯科了。像拿破仑的所有历史学家一样,他的历史学家梯也尔尽量为自己的主人公辩解,说拿破仑是被不由自主地吸引到莫斯科城下的。就像所有以个人意志寻找历史事件的合理解释的历史学家都是正确的一样,他说的头头是道。正如要证明拿破仑是被俄国统帅靠技巧吸引到莫斯科城下的俄国历史学家都是正确的一样,他们也是振振有词。这里,除了把过去的一切都看成是为以后完成的事实作准备的回归律以外,还有一切都相互影响的交互律在起作用。一个优秀的象棋手输棋之后,他相信,他的失败是由他的失误造成的,他会在游戏的开始寻找失误,但是他忘记了,在下棋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每一步都有错,每一步都不是完美的。被他发现的错误之所以显眼,是因为对手利用了这个错误。战争发生在已知的时间条件下,不是由一个人的意志来指挥这些没有生命的机器,一切都取决于各种任意行为的相互作用。由此看来,战争的游戏比下棋不知要复杂多少倍!

拿破仑拿下斯摩棱斯克后,开始想在维亚济马过后的多罗戈布日附近,后来又想在察列沃-—扎伊米希636附近寻找战机,但因各种错综复杂的原因,在距莫斯科一百二十俄里的波罗金诺会战之前,俄国人一直没有应战。拿破仑便在维亚济马下令直驱莫斯科。

636距格扎茨克不远的村庄。

莫斯科,这个伟大帝国的亚洲首都,这个亚历山大臣民的圣城。莫斯科有无数形似中国宝塔的教堂!这个莫斯科637让拿破仑浮想联翩,不得安宁。拿破仑正在从维亚济马到察列沃-扎伊米希的行军路上,骑着自己的毛色浅黄、鬃尾色淡的英国式溜蹄马,周围簇拥着近卫军、卫兵、少年侍从和副官们。参谋长贝尔蒂埃落在后面,为的是审讯骑兵刚刚抓获的俄国俘虏。他在翻译勒洛涅·狄德维勒的陪同下奔跑着赶上拿破仑,满面笑容地勒马停下。

637原文系法文。

“什么事638?”拿破仑问。

638原文系法文。

“普拉托夫的哥萨克兵说639,普拉托夫军正与主力会合,说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了。这个人相当聪明,但快嘴快舌的640。”

639原文系法文。

640原文系法文。

拿破仑笑了一下,让给这个哥萨克一匹马,把他带到这儿来。他想亲自与他谈谈。几名副官飞奔而去,一小时后杰尼索夫让给罗斯托夫的农奴拉夫鲁什卡,身穿勤务兵制服,骑着法国骑兵的马,带着狡猾、醉态和快乐的面庞来到拿破仑面前。拿破仑让他并排走,开始问他话:

“你是哥萨克吗?”

“是哥萨克,大人。”

“哥萨克人并不知道围着他的那群人是谁,因为拿破仑朴素的外表让东方人想象不出这是皇帝,他非常随便、不拘礼节地谈论战斗情况。641”梯也尔在讲到这段插曲时说。事实上,前天拉夫鲁什卡喝醉了,没给主人做午饭,被抽打一顿,让他到村子里去买鸡,结果他在那里又趁火打劫,被法国人抓了俘虏。拉夫鲁什卡属于那种举止粗鲁放肆、见过世面,认为自己的义务就是用卑鄙、狡猾的手段行事,可以帮主人干任何坏事,能够揣摩主人的阴暗内心,特别是虚荣和低级趣味想法的仆人。

641原文系法文。托尔斯泰用拉夫鲁什卡这一幕讽刺梯也尔《领事与王国史》中的章节。

拉夫鲁什卡落到拿破仑这伙人手里后,轻易就识破了他的身份,但他没有丝毫慌乱情绪,而是尽力讨好新主人。

他很清楚,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但在拿破仑面前他比在手持树条的罗斯托夫或骑兵司务长面前更轻松,因为不论是骑兵司务长还是拿破仑都不能剥夺他什么。

他把勤务兵们在一块说的话都瞎扯了出来,而且他说的多数是实情。但当拿破仑问俄国人怎么看,会打败波拿巴吗?拉夫鲁什卡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正如拉夫鲁什卡这类把一切都看成狡猾的一样,他看出这里有一些微妙的狡猾成分,于是双眉紧皱,沉默了一会儿。

“是这样的,如果要打,”他若有所思地说“就赶快打,你们会取胜。但是如果过三天再打,错过了时机,战事就要拖延下去了。”

勒洛涅·狄德维勒642含着笑给拿破仑翻译说:“如果三天之内开战,法国军队稳操胜券,但如果晚三天打,吉凶难测643。”尽管看来拿破仑情绪特别好,但他并没笑,让把这些话又给他重复了一遍。

642原文系法文。

643原文系法文。

拉夫鲁什卡察觉了这一点,为了让拿破仑开心,他假装不知道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