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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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15)

“啊,快点,快点回到那个时代吧,让现在的一切都快点结束吧,快点吧,让我安静点吧!”

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童山庄园位于斯摩棱斯克以东六十俄里的地方,距莫斯科大道只有三俄里。

那天晚上,正当老公爵给阿尔帕特奇作指示时,杰萨利要求见玛丽娅公爵小姐,他告诉她说,老公爵身体欠安,已经不能对自己的安全问题采取什么措施了,但从安德烈公爵的信中明显看出,留在童山很危险,他恳求玛丽娅公爵小姐亲自写封信让阿尔帕特奇送到斯摩棱斯克省长那里,请省长通知她事态的发展和童山的安全状况。杰萨利替玛丽娅给省长写了信,她签了名,于是把信交给阿尔帕特奇,让他送给省长,万一情况危急,要迅速返回。

阿尔帕特奇接受命令后,就戴上白色绒毛帽子(这是公爵的礼物),也像公爵一样手持手杖,在家人的送别下走出门,坐上已经套好三匹膘肥体壮的黑鬃褐色马的带篷皮马车。

他们把铃铛扎起来,铃鼓也塞了纸,因为老公爵不允许任何人的车在童山响着铃。但阿尔帕特奇喜欢走远路时铃铛和铃鼓的响声。阿尔帕特奇的仆从们,文书官607,帐房,两个厨娘(一个是干杂活的,一个是做饭的),两个老太婆,侍童,车夫及一些杂工都出来为他送行。

女儿在座位和靠背上垫了印花羽绒垫子。大姨子偷偷塞给他一个小包,一个车夫拉着他的手把他扶上了车。

607指老爷账房的高级文书。

“好了,好了,别罗嗦了,别罗嗦了,这些娘儿们!”阿尔帕特奇像公爵一样,气喘吁吁,急急地说着,坐到了马车上。阿尔帕特奇给文书官布置了最后的工作,从秃头上脱下帽子,划了三次十字,只有这一点他不模仿老公爵。

“如果有什么事,就赶紧回来,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基督保佑,可怜可怜我们吧!”她的妻子喊着,指的是关于战争和敌人的传言。

“真是娘们,罗罗嗦嗦的,”阿尔帕特奇嘴里嘟哝着就上路了,他平静地环顾四周的田野,有黄黄的黑麦、稠密的绿色燕麦,还有刚刚开始重耕的黑土地。阿尔帕特奇一边走,一边欣赏着今年罕见的春播作物的丰收景象。他出神地望着一垄垄有些地方已开始收割的金色麦田,心里盘算着播种和收成,想着有没有把公爵的嘱咐忘掉什么。

在路上停下来喂了两次牲口,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进了城。

路上阿尔帕特奇不断遇上辎重车队和部队,并超过了他们。靠近斯摩棱斯克时,他听到了远处的枪声,但这些枪声并没让他吃惊。最令他吃惊的是,靠近斯摩棱斯克时看到有些士兵正在割长势很好的燕麦,看来准备做饲料用,地里还有营帐,这确实让阿尔帕特奇感到惊奇,但很快他就想着自己的事,而把这件事忘了。

三十多年来,阿尔帕特奇的所有兴趣就是服从老公爵的意志,他从没越出过这个圈子。只要是与完成公爵的命令无关的事,不仅阿尔帕特奇毫无兴趣,而且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来到斯摩棱斯克后,就住在了第聂伯河对岸加钦斯克郊区的一家客栈,这家客栈的主人叫费拉旁托夫,这是三十年来阿尔帕特奇习惯落脚的地方。十二年前,费拉旁托夫通过阿尔帕特奇向老公爵买了一小块树林,开始做买卖发了家,现在他在这个省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客栈,还开了一间面粉铺子。他是一个身体发胖,大腹便便,黑头发,红脸膛的农民,四十岁左右,厚厚的嘴唇,鼻子像个大大的肉瘤子,老是皱着的黑眉毛上也长着几个瘤子。

费拉旁托夫穿了件印花衬衫,外面是西装背心,他正站在临街的铺子旁,看见阿尔帕特奇,便朝他走来。

“欢迎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们都从城里往外跑,你却要进城,”他说。

“怎么回事?往城外跑?”阿尔帕特奇说。

“我就说嘛,人们都是傻瓜,都怕法国人。”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阿尔帕特奇说。

“我也这样认为,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我说了,有命令的,不会放法国人进来,这是千真万确的。农民们要收三块钱的车费,真是丧尽天良!”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说话,他要了茶炊和喂马的草料,喝完茶就躺下睡了。

从客栈听到街上一整夜都有部队在经过。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上了只在城里穿的无袖上衣就去办事了。清晨艳阳高照,八点钟天就热起来了。阿尔帕特奇想,这是收割庄稼的好天气。城外一大早就传来了枪声。

从八点开始,枪声中又夹杂了炮声。街上人很多,匆匆忙忙不知往哪儿跑,还有许多士兵,然而像往常一样,马车夫在赶车,商贩站在铺子旁边,教堂里在做祈祷。阿尔帕特奇走了几个小铺、去了政府机关、邮局,最后去找省长。在政府机关、小铺和邮局,人们到处都在谈论部队和已经到达城下的敌人,大家相互打听该怎么办,也尽量相互安慰。

在省长官邸附近,阿尔帕特奇发现有很多老百姓、哥萨克兵和一辆省长的轻便马车。他在台阶上遇见两个贵族,其中一个他还认识,那人曾是县警察局长,正在激动地说着话。

“这可不是开玩笑”他说:“现在单身最好了,一人遭殃一人当,可要是有十三口家眷,还有家产……让大家都倒了霉,这还算什么省长!……把所有的强盗都绞死吧……”

“好了,别说了!”另一个人说。

“我怕他什么,让他听见好了!我们又不是狗,”前任县警察局长说,他一回头,看见了阿尔帕特奇。

“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你来干什么?”

“奉公爵大人之命来找省长先生,”阿尔帕特奇答道,骄傲地昂着头,双手放在怀中,一想到公爵,他总是这副神情。“大人让我来打听一下局势,”他说。

“那你就去打听吧!”一个地主喊道:“现在到了这种地步,没有车,什么都没有,那边,你听见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枪声传来的方向。

“把我们大家都给毁了……这帮强盗!”他又喊了一声,就从台阶上下去了。

阿尔帕特奇摇摇头,上了台阶。接待室里有商人、妇女、小官员,他们都默默地相互打量着。办公室的门开了,大家起身向前挤去。从门缝里跑出一个官员,跟一名商人嘀咕了一会儿,就把一名脖子上戴着十字架的胖男人带走,又消失在门里了,显然是想摆脱所有投向他的目光和提的问题。阿尔帕特奇向前挪了一点,等官员再次出来时,他一只手插在扣紧的礼服里,与他打个招呼,同时递上两封信。

“博尔孔斯基公爵上将转交给阿什608男爵先生的信!”他庄重而认真地说道,官员向他转过身,接过了信。几分钟后,省长接见了阿尔帕特奇,匆匆忙忙告诉他:

608卡吉米尔·伊万诺维奇·阿什在1807-1822年曾任斯摩棱斯克省省长。

“禀报公爵和小姐,我预先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按上面的命令行事,你看……”

他将一份文件递给了阿尔帕特奇。

“顺便说一句,因为老公爵身体欠安,我建议他们赶紧到莫斯科,我也立马就走,请禀告……”但省长没有说完,因为这时一个满身灰尘、满脸是汙的军官跑了进来,开始用法语说什么。省长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走吧!”他向阿尔帕特奇点了下头,就开始向军官问话。当阿尔帕特奇从省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无数双渴求、惊恐、无助的目光向他投来。阿尔帕特奇现在不由自主地倾听不远处越来越响的枪声,他怱忙向客栈走去。省长给他的那份文件上是这样写的:

“我向您保证,斯摩棱斯克城目前固若金汤,而且危险也绝不会降临这个城市。我从一个方向,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另一个方向在斯摩棱斯克会合,这在二十二日便能实现,两军将合力保护贵省所辖之臣民,直至把敌人从我们的祖国赶走,或者直至我们的最后一个勇士壮烈牺牲。由此可见,您有绝对的权力安抚斯摩棱斯克的居民,因为只有被两支英勇的军队保卫的人,才会相信胜利属于他们。”(巴克莱·德·托利给斯摩棱斯克民防总督阿什男爵的指示,一八一二年。)

人们惊慌地在大街上往来穿梭。

装满餐具、桌椅和橱柜的大车不断从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出来,上了大街。费拉旁托夫的隔壁停着几辆马车,女人们一边道别,一边嚎哭,还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看家狗汪汪叫着,围着套车的马转来转去。

阿尔帕特奇迈着比平日快的步伐走进院子,直接向关着自己马匹、停着大车的柴房走去。车夫还睡着,他喊醒他,吩咐马上套车,就进了过道。主人的上房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和费拉旁托夫愤怒、嘶哑的喊叫声。女厨子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母鸡,阿尔帕特奇进来时,她正在过道打哆嗦。

“出人命了,简直把女主人打死了!那么使劲地又打又拖的!”

“为什么打?”阿尔帕特奇问。

“女人也要走。这是女人的事!她说,你带上我吧,别毁了我和孩子们。她说,人们都走了,而我们呢?他就打了起来,那样使劲打,使劲拖!”

阿尔帕特奇好像对这些话赞许地点了点头,不愿多听,就朝对面上房门口走去,那里放着他买的东西。

“你这个恶棍,混蛋,”正在这时一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女人,怀里抱个婴儿大叫着,头上的头巾被拽了下来,使劲从门里挣脱出来,沿台阶朝院子跑去。费拉旁托夫随后跟出来,看到阿尔帕特奇,他整了整背心,捋了捋头发,打个哈欠,就跟着阿尔帕特奇进了上房。

“你要走吗?”他问。

阿尔帕特奇既没答话,也没看一眼客栈老板,挑拣着买来的东西,问他该付多少店钱。

“我来算一下!你怎么,见到省长了?”费拉旁托夫问道:“有什么决定?”

阿尔帕特奇说,省长什么明确的话也没说。

“做我们这种生意的,难道能走得了吗?”费拉旁托夫说,“租一辆到多罗戈布日的马车要七卢布。我说了,他们真是丧尽天良!”他说。

“谢利瓦诺夫星期四投了一次机,按一大袋面粉九卢布卖给军队。喝点茶吗?”他问。趁着套车的工夫,阿尔帕特奇和费拉旁托夫喝了点茶,谈了谈粮食的价格、收成和适合收割的好天气。

“现在静下来了,”费拉旁托夫说道,他喝完三碗茶,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也许我们的人胜了。说过不会放敌人进来的,肯定是有这个能力……不是说,前几天马特维·伊万内奇·普拉托夫把他们赶下马利纳河609了吗?一万八千人,好象一天就全淹死了。”

609 1812年7月7日,普拉托夫的哥萨克团在斯摩棱斯克省的梅列依卡河畔成功地阻击了法国部队。

阿尔帕特奇收拾好买来的东西,交给进来的车夫,与店主算了帐。大门口响起了马车出门的车轱辘、马蹄和铃鼓的声音。

晌午过去好一阵了,半道街处于阴影里,另一半街还明晃晃地晒着太阳。阿尔帕特奇向窗外望了一眼,就朝门口走去。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奇怪的呼哨和撞击声,之后又夹杂着隆隆的炮声,震得玻璃直发颤。

阿尔帕特奇走到街上,有两个人正向桥头跑去。从四面八方传来了落到城里的圆形炮弹的唿哨声和撞击声以及榴弹的爆炸声。但在城外传来的隆隆炮声的掩映下,这些声音显得微乎其微,居民们都不去注意它了。这是拿破仑四点多钟下令用一百三十门大炮在轰击城市。老百姓刚开始并不知道轰炸意味着什么。

落下的榴弹和圆形炮弹起初只是让人好奇。费拉旁托夫的妻子这之前一直在柴房下嚎哭,这时停下来,抱着孩子来到大门口,默默地看着人群,侧耳倾听起来。

女厨子和小铺伙计也来到大门口。大家都怀着快乐的好奇心想看清从头顶飞过去的炮弹。从墙角拐出几个人,起劲地说着话。

“劲儿可真大!”其中一个人说:“把房顶和天花板就炸成碎片了。”

“简直像猪拱地一样”另一个人说:“真过瘾,真让人振奋,”他一边笑一边说:“多亏你跳得快,要不就会把你炸个稀巴烂。”

人们都去向这些人打听,他们停下脚步,讲几个圆形炮弹如何进了他们家,落到他们身边。这时,炮弹不断地飞过人们的头顶,发出快速低沉声音的是圆形炮弹,而发出好听的阵阵呼哨的是榴弹,但没有一发炮弹落在附近,全都飞过去了。阿尔帕特奇坐上马车,客栈老板站在大门口。

“你什么没见过!”他对正向拐角走去想听人们说话的女厨子喊道,她穿了条红色裙子,挽着袖子,裸露的胳膊肘晃来晃去。

“真是怪事,”她嘴里嘟哝着,但听到店主的话,她返了回来,一边把掖起来的裙子向下拽了拽。

这次,又一个东西带着呼哨声在很近的地方飞过,就像一只飞鸟落下,一团火在大街中央闪了一下,传来一声炸响,于是整条街都弥漫在烟雾中了。

“混蛋,你这是干什么?”店主叫着,朝女厨子跑去。

顷刻,四面八方传来妇女悲戚的号叫声和孩子惊恐的哭喊声,面色苍白的人们默默地围拢在女厨子旁边。这群人中听得最清楚的是女厨子的呻吟和喃喃的话语声。

“哎哟,亲爱的人们!我亲爱的人们啊,别让我死!亲爱的人们啊!”

五分钟之后,街上一个人也没了。人们把被榴弹碎片炸伤大腿的女厨子抬进了厨房。阿尔帕特奇、他的车夫、费拉旁托夫的老婆和孩子们,还有一个扫院子的坐在地下室侧耳倾听。大炮的轰鸣、炮弹的呼啸,还有更响的女厨子凄楚的呻吟一刻也没停止过。老板娘一会摇晃着哄孩子,一会可怜兮兮地小声向刚进到地下室的所有人打听,有没有看见还留在街上的她的丈夫。来到地下室的小铺伙计告诉她,老板和一帮人去教堂了,那里要抬显灵的斯摩棱斯克圣像。

黄昏时分,炮击渐渐停止了。阿尔帕特奇从地下室出来,站在门口。从前傍晚明亮的天空现在被一层烟雾所笼罩,高空中一轮弯弯的新月透过这层烟雾发着奇怪的光。先前令人心惊肉跳的隆隆炮轰停止后,全城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城市各处的脚步声、呻吟声、远处的喊叫声以及大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时而打破这寂静。现在女厨子的呻吟也停止了。两边大火形成的黑色烟柱越升越高,越来越浓。街上穿各种军装的士兵不是排着队,而是像蚁穴被毁的蚂蚁一样朝各个方向乱窜。阿尔帕特奇亲眼看见几个士兵跑进费拉旁托夫家院子。阿尔帕特奇向大门走去。不知是哪个团正向后退,人挨人地挤满了一条街。

“城市要失守了,快走吧,快走吧!”一名军官看见他的身影对他说道,立即又对士兵们喊起了话:

“我看谁敢满院子乱跑!”他喊了一声。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里,叫了声车夫,让他赶路。费拉旁托夫全家老小都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走了出来。一直默不做声的婆娘们,看见刚刚降临的暮色中的烟雾和火光,这时突然望着火光哭喊起来。正像与之附合一样,街道另一端也传来了这样的哭喊声。阿尔帕特奇和车夫用颤抖的双手抻开马棚下绞在一起的缰绳和挽索。

阿尔帕特奇驶出大门时,看见费拉旁托夫的小铺敞开着,十来个士兵高声说着话正在把面粉和葵花籽装进口袋和背包里。这时,费拉旁托夫正从街上回到小铺。看见士兵,他想喊叫,但突然停住了,他双手扯着头发,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带着哭腔的笑声。

“都拿去吧,小伙子们!什么都别给那些魔鬼留下!”他喊着,亲自动手抓起口袋向街上扔去。几个当兵的吓了一跳,跑出去了,还有几个继续装口袋。费拉旁托夫看见阿尔帕特奇,对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