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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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13)

还没等皮埃尔说完这些话,人们忽然从三个方向同时向他发难。最起劲的是他的波斯顿牌友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阿普拉克辛,他们早就认识并一直对他怀有好感。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穿着制服,不知是因为制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皮埃尔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陌生。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脸上忽然出现了老年人的那种愤怒,朝皮埃尔喊道:

“首先,告诉您,我们没有权力向皇帝陛下问这个,其次,即使俄罗斯贵族有这样的权力,那皇帝也不能回答我们。部队随着敌军的动向而相应地行动,——部队在不停地减员、增员……”另一个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的男子今天穿上制服也变了样,皮埃尔以前在茨冈人那儿见过他,知道他牌技很差。他挤到皮埃尔跟前,打断了阿普拉克辛。“现在不是发表议论的时候,”这位贵族说,“而应该行动:俄罗斯在经历一场战争。我们的敌人在前进,要毁灭俄罗斯,要凌辱我们祖先的坟墓,掠走我们的妻儿,”他捶着自己的胸部,“我们大家都要奋起,全体行动起来,为了皇帝父亲而战!”他两眼充血喊道。人群里传来几声赞许。“我们俄罗斯人,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皇帝、祖国,不惜流血。我们要让欧洲看看,俄罗斯人是如何奋起保卫俄罗斯的,”这个贵族喊道。

皮埃尔想反驳,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不论他讲的话有什么意义,都不能象那位热情的贵族那样被大家听到。

伊里亚·安德烈伊奇站在人堆后面表示赞同,有几个人在演讲结束时麻利地朝讲话者转过身去说:

“对,这是这样!就是这样!”

皮埃尔想说他并不反对捐款,不反对出人,甚至不吝惜自己,但为了帮助皇帝陛下,应该了解战事的进展,可他却说不出来。很多人都在喊着,在同时讲话,以至伊里亚·安德烈伊奇都来不及对每个人点头表示同意;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边嗡嗡地议论着,一边走进大厅,朝那张大桌子走去。皮埃尔不仅无法讲话,而且还被人粗暴地打断,推开,就像对待共同的敌人一样被疏远。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他讲话的内容不满,——大家把它连同后面大部分发言都忘了,——只不过为了鼓舞人心,需要有明确的爱与恨的对象。在那个热情的贵族之后又有许多人发表了演讲,大家说的都是同一个腔调。很多人都说得慷慨激昂、标新立异。

人们认出了俄罗斯公报的出版者格林卡(人群中有人说“大作家,大作家”),他说应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见过一个在电闪雷鸣中还能微笑的孩子,可我们不能做这样的孩子。

“对,对,在电闪雷鸣中!”后排有人赞同地重复道。

人群走到大桌子跟前,桌旁坐着一些穿着制服,佩着绶带,白发苍苍或者秃头谢顶的七十岁左右的达官贵人,这些人皮埃尔差不多都见过,见过他们在家里和小丑们在一起的情形,见过他们在俱乐部打波士顿牌的样子。人们走到桌前,仍在议论纷纷。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干脆两个人一起说,有些人被后面拥过来的人挤到高背靠椅上。站在后面的人发现发言者还有什么话没说完,赶忙把漏掉的补上。另一些人在这闷热与拥挤中,绞尽脑汁想出点主意,赶紧把它说出来。皮埃尔认识的这些达官贵人坐在那里,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大部分人脸上的表情都说明了一点——他们很热。皮埃尔觉得自己很激动。这时,那种要显示我们什么都不在乎,用声音和表情而不是用讲话内容来表达自己的这一共同愿望也感染了他。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不过觉得在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想要补充一下。

“我说的是只有当我们了解我们的需要时,我们做出的牺牲才更加适合。”他尽力压过其它声音喊道。

一个离他最近的老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又被人群那头的一个叫喊声吸引了过去。

“是啊,莫斯科将要投降!她要成为赎罪品!”一个人喊道。

“他是人类的敌人!”另一个声音叫道。“请听我说……先生们,你们挤着我了……”

二十三

这时,拉斯托普钦伯爵快步走进大厅,贵族们早为他让开一条道来。他身穿将军制服,肩上斜披着绶带,下巴前突,目光灵活。

“皇上马上就到,”拉斯托普钦说,“我刚从那里来。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不必多发议论。是皇上把我们和商人召集起来的。”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道。“那边(他指了指商人们待的大厅)将捐出几百万卢布,而我们应做的事是提供民兵和不吝惜自己……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最起码的事!”

达官贵人们在桌旁坐下开始讨论,会开得非常平静。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为了不千篇一律,有人说了“同意”,下一个便说“我也是这个意见”等等。经历了刚才的喧闹,现在听他们说话,让人觉得有些沉闷。

会议决定由书记起草一份莫斯科贵族的决议:同斯摩棱斯克的贵族一样,莫斯科贵族也出百分之一的人,同时提供全副装备。会议结束后,达官贵人们如释重负。他们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以便活动活动腿脚,而且还顺便挽起某个人的胳膊,和他交谈起来。

“皇上!皇上!”突然,这喊声传遍了各个大厅,所有的人都朝门口跑去。

皇上沿着两边站着贵族的宽阔通道进了大厅。大家的脸上都露出敬畏和好奇的神情。皮埃尔站得相当远,不能完全听清皇上的话。他只听出皇上谈到了国家的危险处境,谈到他寄托在莫斯科贵族身上的希望。有一个声音说:刚才通过了贵族的决议。

“诸位!”皇上用颤抖的声音说;人群发出了一阵簌簌声,立刻又安静下来了,皮埃尔清楚地听见了皇上富有人情味的悦耳声音,直到他深受感动。他说:“我从没有怀疑过俄国贵族的忠诚。但是今天这份忠诚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代表祖国感谢你们,诸位,行动起来吧,——时间是最宝贵的……”

皇上打住话头,人群拥在他的周围,四下里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是的,皇上说的……比什么都宝贵。”伊里亚·安德烈伊奇在后面哭着说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但是对这一切他有自己的理解。

皇上从贵族大厅走到商人大厅。他在那里待了大约十分钟。皮埃尔和大家都看见皇上从商人大厅出来时眼里含着感动的泪水。后来才知道,在商人那里,皇上还没开口,眼泪就夺眶而出,他讲话时声音一直颤抖着。当皮埃尔看见皇上时,他正好由两个商人陪着走了出来。一个是皮埃尔认识的胖胖的包税人,另一个是商人首领,他有一张黄瘦的脸,尖下巴颏。两人都在哭。那个瘦子含着眼泪,而胖胖的包税人就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嘴里反复地说:

“陛下,请接受我们的生命和财产吧!”

皮埃尔此刻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想表明他无所畏惧,他准备牺牲一切。他觉得自己那有着立宪倾向的言论是错误的;他在找机会改正。当他听说马蒙诺夫伯爵打算提供一个团时,便立即向拉斯托普钦伯爵表示,他愿出一千人并提供他们的全部给养。

老罗斯托夫激动地向妻子讲着这些,边说边哭,他立刻同意了别佳的请求,并亲自去替孩子报了名。

第二天,皇上走了。所有召集起来的贵族都脱下了制服,又各自回到家里和俱乐部里,唉声叹气地吩咐管家们去办关于民兵的事,并为他们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惊讶。

§§§第二部

拿破仑之所以同俄国开战,是因为他不能不来德累斯顿,不能不被荣誉冲昏头脑,不能不穿波兰军服,不能不被六月清晨那种催人奋进的氛围所感染,不能不在库拉金和巴拉舍夫面前大发雷霆。

亚历山大之所以拒绝了所有的和谈请求,是因为他觉得他个人受到了侮辱。巴克莱·德·托利593之所以尽全力指挥军队,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赢得一个伟大统帅的荣誉。罗斯托夫之所以纵马向法国人冲击,是因为他抑制不住要在平坦的田野上跃马驰骋的愿望。同样,所有参加这场战争、但我们未能一一列出的人都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性情、习惯、条件和目的在行事。他们胆怯、虚荣、兴奋、愤怒、夸夸其谈,他们认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是在为谁干,其实他们无意中充当了历史的工具,完成了自己并不清楚,而让我们后人了然的事情。这就是所有当事人无法改变的命运,职位越高越无法自主这种命运。

593米哈伊尔·巴格达诺维奇·巴克莱-德-托利(1761-1818),俄国元帅(自1814年),祖籍为英格兰。1809年为俄军总司令,1812年在任命库图佐夫之前当了不长时间的总司令。在敌军多次占优势的情况下成功组织了撤退和两军会合。军队里军官和士兵把外国人都称作“德国人”。

现在,一八一二年的那些当事人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他们个人的恩恩怨怨也成为过眼烟云,只有当时的历史史实还展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我们假定拿破仑统率的欧洲人命中注定要深入俄国腹地并在那里灭亡,那么参加战争的这些人们的自相矛盾、毫无意义的残酷行为,便可以被我们理解了。

是天意驱使所有这些人通过追求个人目的,促成实现了一个严重的后果,而这样的后果是所有人(无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更别说其它的参战者)都始料不及的。

现在我们明白一八一二年法国军队毁灭的原因了。拿破仑法国军队覆灭的原因有二,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其一是他们出征的季节太晚,而且对冬季远征没有足够的准备便深入俄国腹地;其二是烧毁俄国城市并激起俄国百姓的仇恨,这便决定了战争的性质。但当时不仅没人预料到(现在当然看得很清楚),仅由于这些原因就会使八十万世界上最强大、有最优秀的统率指挥的军队,在同不及它一半强大、而且由毫无经验的将领指挥的俄军一交战,法军就会灭亡;当时不仅没有人预见到这一点,而且俄军的主要精力都花在了阻挠惟一能拯救俄国的事上,法军尽管经验丰富,还有所谓的军事天才拿破仑,但他们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夏末把战线延伸到莫斯科,也就是在做使他们自取灭亡的事。

在有关一八一二年战争的历史著作中,法国作家喜欢说,拿破仑如何感到拉长战线的危险,他如何寻找作战机会,他的元帅们又是如何说服他在斯摩棱斯克停下来,并且引用一些其它类似的论据证明,似乎当时就清楚战役的危险性;而俄国作家们更热衷于说,从战争一开始就有个诱惑拿破仑进入俄国腹地的西徐亚人战争的计划,这个计划有人说是出自普弗尔之手,有人说是出自某个法国人之手,有人说是出自托尔之手,还有人说是由亚历山大皇上本人制定,他们援引了一些记录、方案或信函,其中确实暗示过这种作战意图。但无论是从法国方面,还是从俄国方面,所有预示已发生事情的暗示被公诸于世,都是因为事实证明它们是正确的。假如事情不是这样,这些暗示也就被人遗忘了,正如当时成千上万流行的、相反的暗示和预测,后来证明是不对的,便被人遗忘一样。对每一个事件的结局当时都存在很多种预测,无论最后结局怎样,总会有人说:“我当时断言,结果肯定会这样。”他们忘了,在无数的推测中还有完全相反的意见。

所谓拿破仑意识到拉长战线的危险,以及俄国人所说的引诱敌人到俄国纵深,这些预测看来就属于这一类,只不过史学家牵强附会地把一些预测强加到拿破仑和他的元帅们头上,而把另一些计划强加到俄国军事将领的头上罢了。其实所有的事实完全与这种预测相反。俄国人整个战争期间不仅没有故意去引诱法国人到俄国腹地,而且还极力在他们一入侵俄国时就进行阻挡;拿破仑不仅不怕战线过长,而是把自己每推进一步都当作胜利而欣喜若狂,根本不像在先前的战役中那样去寻找决战机会。

战役一开始,我们的军队被冲得七零八落,而我们惟一的目标就是把军队联合起来,尽管军队的联合对于后退和诱敌深入并没什么好处。皇上御驾亲临军营是为了鼓舞土气,激励他们保卫俄国的每一寸土地,而不是为了让他们撤退。按照普弗尔的计划,构筑庞大的德里萨阵地,是不准备继续退却了。每退却一步,总司令都要受到皇上的斥责。别说是烧毁莫斯科,就连撤退到斯摩棱斯克都是出乎皇上意料的,军队联合起来后,皇上因斯摩棱斯克失陷并被烧毁,没有在城下进行一场决战而大为光火。

皇上是这样想的,而俄国将领和所有的百姓一想到我军退到了腹地就更为气愤。

拿破仑把我军切断后便向俄国腹地进军,错过了几个作战机会。八月他到达了斯摩棱斯克,一心想着怎样前进,当然我们现在很清楚,再向前推进对他是有致命危险的。

事实清楚地说明,拿破仑没预见到向莫斯科进军的危险,亚历山大和俄国将领当时也无引诱拿破仑之意,他们想的是完全相反的事。引诱拿破仑到俄国纵深不是按谁的计划(谁都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而是由参战人员的谋略、目的和愿望等复杂因素造成的,他们没料到必然会是这样,没料到这是拯救俄国的惟一方法。所有的事情都是无意发生的。战役一开始军队便溃散了。我们努力将其联合起来,只是想参战并遏止敌人的进攻,但在联合过程中尽量避免与强大的敌人作战,不由自主地呈锐角退却,这样我们就把法国人引到了斯摩棱斯克。说我们呈锐角退却,不仅是因为法军在我们两支军队之间挺进,这个角就变得越来越尖锐,我们退得也越来越远,还因为巴格拉季翁讨厌不得人心的德国人巴克莱·德·托利(巴格拉季翁将要受巴克莱·德·托利的指挥),而指挥第二军的巴格拉季翁尽量拖延与巴克莱会合,不想受他的指挥。巴格拉季翁迟迟不会合(尽管所有指挥员的主要目标就是会合),是因为他觉得,在这次行军中,他的军队会置于危险境地,对他最有利的是向左和向南退却,从敌人侧冀和后方袭击敌人,并在乌克兰为自己的军队补足编制。他这样想可能是因为他不想受他所憎恨并比他级别低的德国人巴克莱的指挥。

皇上为鼓舞士气来到军中,由于他的在场并且优柔寡断,再加上大量的顾问和计划都消弱了第一军的战斗力,于是军队退却了。

俄军本打算坚守德利萨阵地,但一心想谋求总司令位置的保鲁奇出乎意料地极力影响亚历山大,于是普弗尔的整个计划就被放弃了,所有的事情交给了巴克莱,但他又不孚众望,所以他的权力也受到了限制。

军队四分五裂,缺乏统一指挥,巴克莱不得人心。这种局面混乱、军队溃散和德国将领的不得人心最终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犹豫不决和逃避作战(假如军队完整,而巴克莱不是统帅的话,我们不可能不战),二是越来越激起人们对德国人的愤怒,爱国情绪也越来越高涨。

皇上终于离开了军队,他惟一的、最合适的借口就是他需要鼓舞两都人民来展开全民战争。这次皇上亲临莫斯科使俄军力量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