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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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5)

在隔壁房里女人穿的连衣裙发出沙沙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已清醒过来,他把身子抖动一下,脸上正好流露出他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客厅里常有的那副表情。皮埃尔把腿从沙发上放下来。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穿着另一件家常穿的,但同样美观雅致、未曾穿过的连衣裙。安德烈公爵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把一张安乐椅移到她近旁。

“我常想,为什么,”她匆忙坐到安乐椅里,像平常那样用法语开始说话,“为什么安内特还不嫁人呢?你们男人都十分愚蠢,竟然不娶她为妻。请你们原谅我吧,但你们一点都不懂得女人。皮埃尔先生,您是个多么爱争论的人啊!”

“我和您的丈夫也一直在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向公爵夫人转过身来毫无拘束地(这种拘束是年轻男人与年轻女人交往中常有的)对公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颤抖了一下。显然,皮埃尔的话触及了她的痛处。

“咳,我也是这样说!”她说道,“我不明白,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男人没有战争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需要呢?呵,您就做个裁判吧。我总是跟他讲:他在这里是他叔父的副官,一个很好的职位。大家都很熟悉他,都很赏识他。最近我在阿普拉克辛家里曾听到,有个太太问过一句话:‘这就是那位闻名的安德烈公爵吗?这是真话!’”她笑了起来,“他到处都受到欢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当上侍从武官70。您知道吗,皇上和他说话非常和蔼。我和安内特说过,撮合这门亲事很容易。您认为怎样?”

70侍从武官在19世纪是授予担当皇帝侍从官员的一种荣誉称号。

皮埃尔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发现他的朋友不喜欢这次谈话,便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呢?”他发问。

“哦!请您不要对我说走的事,您不要说吧!我不愿意听人谈起这件事,”公爵夫人用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谈话时的那种撒娇的、顽皮的音调说道。显然,这种腔调用在家庭圈子内是不适合的,皮埃尔几乎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今天当我想到要中断所有这些珍贵的关系……而且以后,你知道吗,安德烈?”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向丈夫示意,“我觉得可怕,觉得可怕啊!”她低声地说道,脊背在颤抖。

丈夫带着异样的神情看了她一眼,他仿佛因发现在这房间里,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而感到吃惊一样。然而,他用一种冷淡而客气的声调问妻子说:

“丽莎,你害怕什么?我无法理解。”他说道。

“瞧,所有的男人都是自私的,都是,都是自私的!他只是出于自己刁钻古怪的愿望,天晓得为什么,把我抛弃了,把我一个人关在乡下。”

“跟我父亲和妹妹在一起,别忘了。”安德烈公爵低声说道。

“反正我还是一个人,没有我的朋友……他还想要我不怕呢。”

她的声调已经含有埋怨的意味,小嘴唇翘了起来,脸上表现出不高兴的、松鼠似的兽性表情。她默不作声,似乎她认为当着皮埃尔的面说她怀孕的事是不体面的,而这正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我还是不明白,你害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慢慢地说道。

公爵夫人脸红了,失望地挥动双手。

“不,安德烈,你变得真厉害,变得真厉害……”

“你的医生吩咐你早点睡,”安德烈公爵说道,“你去睡觉好了。”

公爵夫人什么也不说,突然她那长满茸毛的小嘴唇颤栗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了耸肩,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皮埃尔惊奇而稚气地透过眼镜时而看着他,时而看着公爵夫人,他身子动了一下,好像也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

“皮埃尔先生在这儿,与我根本不相干,”娇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她那秀丽的脸上忽然现出一副要哭的苦相,“安德烈,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你为什么对我改变了态度呢?我对你怎么啦?你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悯我,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说了一个单词,但在这个单词里既含有乞求,又含有威胁,主要是有坚定的信心,深信她自己会懊悔自己说的话,但是她忙着把话继续说下去:

“你对待我就像对待病人或者对待儿童那样。我看得一清二楚啊。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吗?”

“丽莎,我请您住口。”安德烈公爵愈益富于表情地说道。

在谈话的时候,皮埃尔越来越激动不安,他站了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他不能经受住流泪的影响,自己也准备哭起来。

“公爵夫人,请冷静下来。这似乎是您的想像,因为我要您相信,我自己体会到……为什么……因为……不,请您原谅,外人在这儿真是多余的了……不,请您冷静……再见……”

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拦住了他。

“不,皮埃尔,等一下。公爵夫人十分善良,她不想我失去和你共度一个晚上的快乐。”

“不,他只考虑自己。”公爵夫人说道,忍不住流出气忿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漠地说道,把声音抬高到表明要失去耐性的程度。

突然间公爵夫人漂亮脸盘上的那副像松鼠似的愤怒表情换成了一种迷人的、令人怜悯的恐惧表情;她皱起眉头,用一双秀丽的眼睛看了看丈夫,像一只疾速而乏力地摇摆着下垂的尾巴的狗,脸上表现出胆怯的、认错的神态。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说道,用一只手撩起连衣裙褶,向丈夫面前走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站了起来,像对外人那样恭恭敬敬地吻着她的手。

朋友们沉默不语。他们俩谁也不开口说话。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一只小手揩揩自己的额头。

“我们去吃晚饭吧。”他叹一口气说道,站立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新装修过的豪华雅致的餐厅。餐厅里的样样东西,从餐巾到银质器皿、瓷器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新婚夫妇家庭里的异常新颖的特征。晚饭吃到一半时,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身子,好像有一件事在心里积压了很久,突然决定说出来一样,脸上带着皮埃尔从未在自己朋友脸上见过的神经质的激动表情。他开始说道:

“永远不要,永远都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在你还不能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完你所能做的一切以前,在你还没有停止爱你所挑选的女人以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你就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犯极大的、并且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当你是个不中用的老头时,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会丧失,一切都将在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是的,是的,是的!不要用这样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前程有所期望,你就会处处感觉到,你的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封闭起来了,只有那客厅除外,在那里你要和宫廷仆人和白痴为伍……岂不就是这么回事!……”

他用力地挥了一下手。

皮埃尔把眼镜摘下来,因此他的面部变了样子,显得愈加和善了,他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是个出色的女人。她是可以使男人对自己的名誉放心的少数女人之一。可是,我的老天爷,如果我现在能成为一个没有结婚的人,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我这只是对你一个人说的,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与原先不同,更不像那个把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安乐椅上,把眼睛眯缝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法国话的博尔孔斯基了。他那毫无表情的脸部由于神经兴奋的缘故每块肌肉都在颤栗着,他那双先前似乎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这时在闪闪发光。看得出来,他平常越是死气沉沉,在兴奋时就会越显得生机勃勃。

“你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继续说下去,“要知道,这是整个人生历程。你说到,波拿巴和他的升迁,”他说了这句话后,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说到波拿巴的事情,“你谈到波拿巴;但当波拿巴从事他的活动,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目标前进的时候,他自由自在,除了他所追求的目标之外,他一无所有,他终于达到了目标。但是,假如你把你自己和一个女人捆在一起,像个带上镣铐的囚犯一样,那你就会丧失一切自由。你的希望和力量——这一切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使你遭受到懊悔的折磨。客厅、谣言、舞会、虚荣、微不足道的事情——这就是我无法走出的魔力圈。现在我要去参战,参加一次前所未有的极为伟大的战争,可我一无所知,毫无用处。我是个好多嘴的人。”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大家也喜欢听我说话。这是一群愚蠢的人,没有他们,我的妻子就不能生活下去,还有这些女人……但愿你能知道,这些正派的女人和一般的女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我父亲说得很对。当女人露出她们的真面目时,自私、虚荣、愚笨、渺小——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征。你看看上流社会的女人,他们似乎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对啦,我亲爱的朋友,不要结婚,不要结婚吧。”安德烈爵结束了自己的话。

“我觉得非常可笑,”皮埃尔说道,“您认为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的生活腐化堕落。其实您前途无量,而且您……”

他没有说出“您怎么样”,但他的语调表明,他对自己的朋友评价很高,对他的前途抱有厚望。

“他怎么能这样说呢?”皮埃尔想道。他认为安德烈公爵是完美的典范,因为安德烈公爵高度地凝聚着皮埃尔所缺乏的品质,这种品质可以用“意志力”这个概念最为贴切地表示出来。皮埃尔一直对安德烈公爵的各种才能感到惊讶,这些能力包括安德烈公爵善于沉着地与各种人打交道的能力,他非凡的记忆力,他的博学多识(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洞悉一切),但最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在安德烈身上缺乏富于幻想的推理能力(皮埃尔特别倾向于这个领域)常常使皮埃尔感到惊讶,那么,他不认为这是缺点,而是力量的源泉。

在最好的、最友善的和最纯朴的人际关系中,阿谀或赞扬都不可缺少,就像车轮需要抹油才能行驶一样。

“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安德烈公爵说道,“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呢?让我们谈谈你吧,”他说道,沉默片刻后,对他那令人快慰的想法微微一笑。这一笑同时也在皮埃尔脸上反映出来了。

“可是,关于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皮埃尔说道,他嘴边浮现出愉快的、无忧无虑的微笑,“我是个什么人呢?一个私生子!”他忽然变得面红耳赤。显然,他作了很大努力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既无名望,亦无财富……也好,是对的……”但是他没有说出,什么是对的。“我暂且自由自在,我心里感到舒畅。不过,我怎么也不知道我应当先做什么事。我想认真地和您商量商量。”

安德烈公爵用慈善的目光望着他。可是在他那友爱而温柔的目光中依旧显露出他的优越感。

“在我心目中,你之所以可贵,特别是因为你在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是唯一的活跃分子。你觉得舒适。你选择你所愿意做的事吧,反正都一样。你到哪儿都会不错的,但有一点要记住:你不要再去库拉金家中了,不要再过这种生活。狂饮、骠骑兵派头,这一切……对你都不合适。”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皮埃尔耸耸肩,说道,“女人,我的朋友,女人啊!

“我不明白,”安德烈答道:“正经的女人,这是另一码事;不过库拉金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中居住,他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一同享受纵酒作乐的生活,这个阿纳托利也就是那个大家为了让他改邪归正打算要他娶安德烈的妹妹为妻的那个人。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道,他脑海里仿佛突然出现一个极妙的想法,“说真的,我老早就在想这个问题。过着这种生活,对什么事我都拿不定主意,什么事我都无法缜密考虑。真头痛,没有钱。他今天又叫我去,我不会去的。”

“你能向我保证,你再也不去了?”

“我保证!”

当皮埃尔离开他的朋友家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那是一个六月里的彼得堡白夜。皮埃尔坐上一辆马车,打算回家去。但是他越走近家门,他就越发感觉到在这个夜晚不能入睡,这时候与其说是深夜,莫如说它更像黄昏或早晨。空荡无人的街上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皮埃尔在途中回忆起来,今天晚上必定有一伙赌博的常客要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聚会。豪赌之后照例是纵酒作乐,收场的节目又是皮埃尔喜爱的一种娱乐。

“要是能到库拉金家去一趟那该多好啊。”他心想,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爵许下不去库拉金家串门的诺言。

但随后不久,正如意志薄弱的人们常有的那种情形,他又极想再体验一次他所熟悉的放荡生活,于是他决定去了。这时,他又产生这样的想法: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诺言之前,他曾向阿纳托利公爵许下到他家去串门的诺言。他终于想到,所有这些诺言都是空洞的假设,并无明确的涵义,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去,也有可能发生非常事故,因此,承诺与不承诺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中常常出现一些消除他的各种决定和意向的论断。他乘车到库拉金家中去了。

他乘马车来到阿纳托利住的近卫骑兵队营房旁一栋大楼的门廊前面,他登上灯火通明的台阶,上了楼梯,走进敞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乱七八糟地放着空瓶子、斗篷、套鞋,散发着一股酒味,隐约可闻远处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赌博和晚餐已经结束,但是客人们还没有散去。皮埃尔脱下斗篷,步入第一个房间,那里有残余的剩饭,还有一名侍者,他以为没有人看见,悄悄地喝完杯子里没有喝完的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出喧嚣声、哈哈大笑声、熟悉的叫喊声和狗熊的怒吼声。大约有八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集在一个敞开的窗口。有三个人正在玩耍一只小熊,其中一个牵着套在小熊身上的链子,用它来恐吓另一个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卢布!”一个人喊道。

“当心,不要扶东西!”另一人喊道。

“我押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把手掰开来。”

“喂,不要管小熊米什卡,这里在打赌啊!”

“要一口气喝干,不然,就输了。”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穿着一件袒露胸口的薄衬衣站在人群中间,“先生们,等一会。瞧,他就是彼得鲁沙,我亲爱的朋友。”他对皮埃尔说。

另一个身材不高、长着一双明亮蓝眼睛的人从窗口喊叫:“请上这里来,给我们把打赌人的手掰开!”这嗓音在所有这些醉汉的嗓音中听来令人觉得最为清醒,分外震惊。他是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的多洛霍夫,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大名鼎鼎的赌棍和决斗能手。皮埃尔面露微笑,快活地向四周张望。

“我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等一会,他还没有喝醉。拿瓶酒来。”阿纳托利说道,从桌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向皮埃尔跟前走去。

“你先喝吧。”

皮埃尔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皱着眉头扫视那些又聚集在窗口的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倾听着他们谈话。阿纳托利给他斟酒,对他讲,多洛霍夫和到过此地的一位名叫史蒂文斯的英国海员打赌,他们这样议定:他,多洛霍夫把脚吊在窗外坐在三楼窗台上一口气喝完一瓶罗姆酒。

“喂,把酒喝干啊!”阿纳托利把最后一杯酒递给皮埃尔,说道,“否则,我不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