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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杜月和背着书包到学堂去。

行走在田间小路,到处满目春色:油菜、蚕豆和其他一些作物都正争相开花,尽管春耕很快要开始了,闲着的田却难见几块,象那油菜田,黄绿色的浪头一浪接着一浪,不停起伏着,推拥着,煞是好看。

田边的小沟,细流汩汩,清澈见底,在不少地方看得见小鱼摆着尾自由自在地游动。如果不是要上学的时候,看见沟里那些可爱的小鱼儿他会心痒痒,脱掉鞋趟到至多齐膝的沟里去捕捉。但要上学他就不会分这份心了。

学堂在离柴头岭村三里多的地方,是由柴头岭村和附近几个大小村庄的村民们在百多年前共同出资建成的,它的设计也很特别,正门是象佛门差不多的高耸大门,围墙顶上都披着瓦檐,每隔五米就立着一个书生样的石人。围墙里则建了五座中间尖顶,四角飞檐的教室,那教室只设一层,却有三级底座,一级比一级宽两米。它前后各开一门,门前砌了二十级石阶,在石阶起脚处的两边,两个捧着书本的高大古书生石像分别耸立在那儿。教室里,宽大的一间给学生上课,小的两间耳房似的小屋则让先生做饭和睡卧、改卷所用。

在学堂与柴头岭村之间、离柴头岭村还有两里地的路中,横着一条大沟,沟上架了一座石板桥。平常那桥上是难得见人停留的,早一日杜月和去上学,曾看见在迎石桥的路上孤零零地过来一个挑担的女人,但这一日杜月和去上学,却看见村长杜德威的儿子杜启源和钱成相的儿子钱育恒等几个男孩儿守在那儿。

从杜月和有记忆起,他就知道杜启源是个蛮横、霸道的人,不仅爱欺侮弱小,有时连一些贫苦的大人他也敢突然踢人家一脚。此时他们守在石桥,杜月和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因此他的心由不得有些揪着。这种时候去上学堂的不只杜月和一个,还有其他人。走在杜月和前边的四个男孩中,有三个让杜启源几个拦住去路,又是搜身又是打嘴的,一看就知道在勒索、敲诈。但到第四个快走到石板桥时,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没再守在那儿,而是一起赶去学堂了,这叫杜月和原来紧张的情绪,由不得放松了。

杜启源、钱育恒都不是和杜月和上的同一个先生的课,平常他们在学堂里难得见面,他们这个班因为没有那样的使恶者,平常上课也安静得多,学生们听课也安静得多。

这次先生走进教室,捧来了学生们新改过的作文。在讲课文之前,他先朗读了几篇学生写的“范文”,其中有杜月和的作文。杜月和的作文是常给先生当着范文来念的,但象大多数时候一样,尽管杜月和抱有很大的希望,先生也只最多给他和其他范文打七十多分,并且说:“虽然比其他作文写得好,但离高标准严要求还是有一定的差距,所以我没给打更高的分数。”叫他不能不在心里抱怨:写作文总是不能写得很完美的嘛,你给七十多分也是代表本学堂的最好水平,打八九十分也是代表本学堂的最好水平。既然这样,你干啥不放宽一点儿,就打八九十分,给人舒服一点儿的感觉呢?

这先生已有至少五十岁了,名叫连塘养,是个外地人,在这间学堂当先生已至少有三十年,他讲课端重,条理清晰,给人一种相当有水平的感觉。

这时他把几篇“范文”一一念完后,目光便在每个学生的脸上缓缓地扫视了一遍,然后走到托腮坐着,一动也不动的池头村温云生跟前,用手指了指他的鼻尖说:“你,虽然人很聪明,就是作文写不好,可得好好下点儿功夫呵!”

温云生给他说得不大好意思,仰起头说:“我就是这么笨啊,怎么下功夫也写不好。”

“不,你太自卑了。写作文虽然很多时候要靠一个悟字,但看——仔细地看、细心的看,不断观察你身边的人和事,也是很重要的。”连塘养说。

相邻的一幢教室里,这时突然从敞开的窗子里传出一些古怪的哄笑声,高嚷声,拍桌拍凳声。

连塘养眯缝起双眼,蹙着很高的眉毛自语了一声:“一定又是杜启源那几个狗崽子在捣蛋!”

他猜想得没错,正是杜启源、钱育恒几个在相邻的教室里捣蛋。教那一班的先生叫杜汉南,是柴头岭村的人,年纪也有近五十岁了。这人教学也近三十年,对那些比较老实的学生,看见他们有时开小差,不大认真听课,他会和声和气地说两句,但对象杜启源这样的人,他就能不出声就不出声了,偶尔他会带点儿微笑地问:“怎么,我讲的课讲得不好听么?”但大多数时候他即使眼睛向杜启源望过去,他也不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讲自己的课,难讲下去也继续讲。叫学生们在心里都感到不满,觉得他作先生的也不敢管杜启源那样的学生,太没先生的尊严了。他们有几次比较委曲地向杜汉南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杜汉南听了,带点儿听之任之的神情说:“呵,杜启源那孩子真是太淘气啊,不晓得在家里他爸管不管他呢?”叫学生们对他没奈何,知道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先生,没什么硬气的,以后也不再跟他多说什么了。

杜启源、钱育恒几个因为先生难得管他们,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今日的这一堂课,本来张田屋村的张贵荣好好地听着课的,杜启源因为无聊,就画了一张丑八怪相挂到他衣领后,上写:“我叫丑八怪张贵荣。”引得邻桌的钱育恒大声地哄笑。

张贵荣听见他们笑,本来是不想理他们的,但发觉脖子后好象有东西磨擦皮肤,便伸出手去摸,摸到那张纸,看见那上边画了丑化自己的画儿,便由不得很生气,大声责问杜启源:“你干啥画我?”

“不是我画的啊,你干啥怪我?”杜启源斜起头,装痴卖傻。

“哼,不是你画的!除了你,还会有谁画!”张贵荣更加气愤。

这时杜启源发起恶来,拍着桌子说:“我讲了不是我画就不是我画,你干啥乱讲我,是不是想我叫人打你?”

钱育恒和其他几个学生也拍桌子拍凳地助威:“他乱讲你,打他!打他!”

“你敢叫人打我,看我不找更多人来打回你!”张贵荣口气很硬地回敬。

“好,来呀,快去找啊,看谁能打得过谁!”杜启源非常高声大气地又说。

杜月雨的母亲张秋娥问她父亲杜克林:“你那双鞋我看你穿得很紧,舒不舒服?不舒服我给你放一放,另加点儿鞋面?”

杜克林此时正在卧屋里的一个祖辈留下来的、至少用了五十年的衣橱前拉那靠底下的抽屉,拉来拉去他没拉出,回头说:“我的鞋倒不紧,但这抽屉却实在是太紧了!”

“老古董,早该扔了它做个新的。”张秋娥说。

“做新的要很多钱啊。又不是搬新屋,那么破费干啥。”杜克林道。

“这衣橱虽然很旧了,但做得结实、耐用,而且样式挺好看的啊,图案大方,又很有喜气,扔了太可惜了。现在新做的很多都比不上这个好哩!”杜月雨从外边提了扁担回来,听见父母说的话儿,插了一句。

“贱妹讲得不错,这衣橱真的做得很好看哩。”杜克林笑呵呵地又说。

“就算做得再好看,也是旧的,用了几十年的东西,虫子也见得多哩!”张秋娥又说。

“旧了有什么关系,做新的也会很快有虫子,我觉得用旧的划算得多哩!”杜月雨又插嘴。

“得了,得了,你不讲话,别人不会当你是哑巴,你莫在这儿多嘴多舌。”张秋娥微微含怨的目光对杜克林瞪着,似生气,又对杜月雨挥挥手,“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去菜地锄锄草,再摘点儿菜回来。”

“得,我去摘,我现在就去摘。”杜月雨放下扁担,拿了耘锄,提了竹篮上菜地去。

菜地不远,就在村背后。

杜振财侧着身背着大大一捆柴禾从附近山边走回来,脚步赶着,远远看去有些气喘吁吁的。

“这老家伙可真不服老啊!这么大岁数了还出去打柴禾!”杜月雨暗暗想。

地里的草虽然没人给它下种,而且不时锄,但它就是长得很快,三几日就得锄一次,不然它比菜长得还高还壮,清除起来就费劲多了。

“呵,贱妹在锄地啊?真勤快呵!”钱青霞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来。这女子的声音清脆明快,好象对什么都无所顾忌。

杜月雨和她从小玩到大,一向很佩服她做人的这种个性,但却不会有勇气去学。

钱青霞走到了杜月雨面前。

“温财宝家已经两年了,还凑不够钱来讨你,干脆跟他儿子黄掉算了,这世上的男人多得是哩。”

“哪有这么随便。做人不讲良心,不讲信用,到哪儿都会给人指戮。”杜月雨心不在焉地道。

“嗨,这年头你还讲良心,讲信用,让人家耍啊!”钱青霞撇撇嘴。

这时钱金凤家传来了幼儿的哭叫声。钱金凤是柴头岭村嫁给同村人的仅有的几个女人之一,她嫁的是杜仁昌的儿子杜良键,因她父亲与她公公年轻时就关系好而在她刚上十岁时就把她许配给了她未来的丈夫,她那丈夫是杜月雨曾叔父家的后代,与杜月雨家虽住得近,平常却不怎么来往。

此时幼儿又哭又闹,声音很响。

钱金凤把他抱了出来,微微仄着头,黑发披散到肩,直着脖子吆喝:“你要死了是不是?给你奶吃你也不吃,就是要哭!”

“他可能屁股洞进虫虫,痛得难受哩!”钱青霞笑着道。

“哪儿是,他看他爸喝辣椒汤,他也想喝!”钱金凤说,竖起手指头威胁儿子,“莫哭,再哭把你送给黑衣佬(乞丐)!”

她的儿子仍然哭,小腿儿一踢一踢的。她扬起手想打他,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对他说:“你莫再哭,明日我给你去买糖吃。”

于是她儿子慢慢声音小了。

钱金凤见他不再那么吵了,就说一声:“我也得去喝点儿汤哩,不然给他爸喝完了,我饭也吃不下哩!”

说完,她抱着儿子又回了屋去。

“结婚真好,有老公,有孩子,有趣味多了。”钱青霞含有深意地望着杜月雨这样说。

“结婚有什么好的。孩子老是哭闹,老公还会和你争东西吃。”杜月雨不以为然。

“那有什么关系,这些都只是小事儿。”钱青霞说,突然话锋一转,侃侃而谈,“我有个表哥,今年刚上二十三岁,是柴尾岭村的。他家比温财宝家可强多了,你若让他讨,包你讲今日送礼钱他就今日送,明日送礼钱他就明日送。哪象温财宝家,要拖个两年、三年——还可能要五年、十年都凑不够钱来讨你哩!这样的穷鬼,就算以后嫁给他也没什么好处,日日过苦日子,你受得了么?一定受不了!如果你愿意,我叫媒人上他家去给你黄掉,然后让我表哥找媒人上你家去求聘……”

“这怎么得,这怎么得。”杜月雨忙叫着道。

“有什么不得的。这年头,下了聘黄掉的也多得是哩!”

“别人黄掉是别人的事儿,我家是不会的。”杜月雨轻轻地说,在心里念叨:你莫要讲了,你莫要讲了,再讲我可能会上火气哩!

“唉!唉!你啊!……”钱青霞瞪着眼,要找话儿说,却又想不出什么话儿来说,一时愣怔在那儿。

“这些事儿我不想管,由我爸他们弄去。”杜月雨急急忙忙地说,想要离开,走了几步又收住脚步,思量了片刻想起母亲叫她摘点儿菜回去的话儿,便随便摘了一扎菜,然后就拿起耘锄快快离开这儿。

背后还传来了钱青霞的话儿:“怎么她这么不听人讲呢?”

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平淡,但敏感的杜月雨却听出了其中讥刺的意味。

回到家,这时狗正在堂屋里追着鸡,那鸡吓得扑腾扑腾地四处乱窜,叫放墙角边的空箩筐给它们撞翻了,农具也给它们撞倒了。

杜月雨向狗喝斥着:“你要死啊!想捉鸡!”

然后她放下耘锄,拿了菜走进灶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