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管事大娘商议来呀!”先儿委屈的一五一十学了一遍。那时候崔三少拿个包袱出来,说都是从南边给女眷们带来的礼物,粉是用茉莉胚芽研的,极轻淡随和,便有了身子也好用,但金花头面呢,二少奶奶毕竟新寡,恐怕用不得,这时节,敢情南方流行色金,非红即黄,都不与孝服相宜,就请管事大娘拣拣看有什么合适的,大娘拣下来,不过一个细珠别针、一对银珠耳环,简素不堪,崔三少索性将空下来的金珠送了大娘,大娘又另买了百子襁褓、虎头鞋给二少奶奶,毕竟比不上原来的厚重。
大少奶奶听完,竟是无缝可钻,啐道:“没用的奴才!”歪着生了会儿闷气,叫道:“把粉盒子什么的给我打开!”让丫头替她扶起菱花镜,厚厚的只管往脸上抹,嘟囔道:“老三自己送上门来,不使白不使!”
苏俊宝对着那堆不伦不类的礼物,倒是连使的兴趣都没有。素环加虎头鞋,这算什么?算提醒她的人生已经交代给这没成形的孩子、和那已经没了形骸的死鬼么?各房都有,轮到她这儿,删减了,特意气她似的!
可是她忽然又跳起来,把那些东西重新翻检了看。这放肆的东西!这坏透了的小子!他闯到她生命里总不会无缘无故,她总不会白为了他心神不宁!这堆东西里总藏着什么别的?有的话,证明他确实是个坏透了的东西,没的话,她也就不想了。她这辈子眼角都不会撩他一下了!
终于她打开粉盒,粉饼上是个粉扑子,趴在那儿像只粉红的蝴蝶。她拿起粉扑,下面是粉饼,如假包换的粉饼,只不过饼中嵌着两点珠光。
像她眼眸中,溢彩流光。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她掩上盒子,收拾半天,叫小祥说,取我陪嫁的珠子来。散的那些个,珍珠,快去取!
小祥便拿出珠盒,打开看,里头分细、中、大三种珠子收着,这是对的,却又有个锦盒子,以前是放珊瑚指套、还是雕漆胸针?怎么到了这里?小祥心里打突,苏俊宝催她,她打开,里头一双明珠,比陪嫁的最大散珠还大,两颗一般儿圆,珠光熠熠,仿佛深水的精魂在它们身上,美得近乎哀伤。苏俊宝自管自道:“给我穿个绦子系起来罢!——那盒子里还有什么?”
“银锞子。”小祥嗫嚅。
“赏你了。”
自此小祥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四
听说走点路对孕妇和宝宝都好,苏俊宝每日在园中行走。那天她走在堆出来的小丘竹林间,看见他走在几丈外的石桥上,眼神遥遥一对,他往南走,她会意,也往那边去,水边亭畔装模作样的见礼,她腰上系的明珠点亮了他的眼睛,擦身而过时他低不可闻道:“素心庵。”
大少奶奶的眼线远远跟着,什么都没察觉、什么都没怀疑。
不久,苏俊宝说做了个梦,梦里菩萨叫她安胎还愿,要去素心庵。素心庵正好是附近最大的尼庵,老太太就准了,让她去住两天。
崔叔华说要处理些帐目,也出府了。好在他一直在外头,没人指望他一回来就长住、足不出户。他出去也寻常。
而素心庵里马师太已被崔叔华买通了,笑嘻嘻叫苏俊宝等着。苏俊宝羞答答、喜孜孜,为他细匀了茉莉面,晕红了桃花腮,肚子里,孩子却突然跳起来了,不厉害,像肠子吃坏了、或者呕了气,轻轻发抖。从没动过,为什么要此刻跳呢?她一刹那间脸色都白了。它像是她罪恶的见证!啊呀,为什么阖府对她和他都没怎么起疑心?不是他们手段有多高明,是她身子如此,就连大少奶奶都不敢真确凿信他们会偷情的!谁知她这般胆大包天?算了,她想,只要他是爱她的——可他为了什么理由要爱她呢?
他悄悄摸了进来,看她在发呆,倒也不便造次,就在旁边坐下,细细看她容颜,她转过头,四目相对,却像有了千言万语似的。她眼窝儿忽然红了,帕子向他一甩:“冤家!”
他便拉住她的帕子,软言款语:“我遇见你,在这样的时候,不是我的错。”
呵是,她顺势倒在他怀里,对那团血肉默默分辩说:我遇见他,在这样的时候,并不是我的错。
小祥捧了个东西来,不敢进屋,就在门板外道:“小姐,老太太又差人送了燕窝,我可是现在分付庵里炖么?。”
“搁着罢!”她皱眉。
“你也不爱吃这个么?”他笑,“你知道它的来历?”
“什么来历?”苏俊宝奇问。他便答道:“燕窝嘛,就是海边有种燕子生雏燕时,用自己口水和着羽毛筑的育儿巢,人把它摘下来,羽毛细挑掉,剩下就可以吃了。”
她想有时喝燕窝羹里,搀着细绒羽,应是来不及挑出去的,已自有些信了,又问:“红色呢?”
“那是采窝人一次次把窝端掉、又故意把雏燕留下,傻燕子一看,糟糕了呀!自己孩子怎么能没有家?没日没夜吐口水,把血都吐出来,窝就红了。血燕,是人逼出来的燕子血。”崔叔华慢慢道。跟女人说这话,女人会害怕并且感动,依偎得他更紧,他很有经验。
她确然害怕并且感动了,肚子上却咕咚挨了一下,刹那间她以为是崔叔华打的,可是不,捂在她肚子上只有她自己的手。她顿悟这是孩子。这才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胎动。孩子打了这一下还不罢休,恋恋不舍拧着她的肚子,不晓得具体拧了哪儿,总之是拧着,她捧着肚子,分不清是自己的惊惧还是孩子的惊惧。她第一次意识这是个小生命,而且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是无法将这小小的生命割离在她之外,他注定与她休戚相关——不知何以这样笃定的,她相信腹中也是个“他”。小小小小的他,全身心依附与她的他,毫不客气同她闹别扭的他。
他逼她想想血燕,被她弃如鄙履的血燕。
崔叔华问她:“怎么了?”
她呆一呆,道:“怪怕人的,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崔叔华讲,作娘的为了孩子总是呕心沥血的,不过有时候呢,多长个心眼比使莽力气的好,大房狼子野心,迟早要排挤她们母子,可是幸好呀——“大嫂的娘家不争气,有一注钱挪到娘家补亏空了,这两天,我就找人把她这件事掀出来,你懂得把握机会?”
苏俊宝懂。
两天后大少奶奶急怒攻心来找婆婆,看见苏俊宝挺着大肚子在婆婆膝下看帐目,没敢多言,退出来,见着相熟的媳妇才敢发牢骚:“里头她在管事?她凭什么管啊!”人家回道:“她原不管,左右安胎闲着也是无事,略看两眼。大少奶奶,不是我说,她孀居妇人,夫人原就怜她些,她娘家又富贵、她娘持家又有声名,夫人更难免信她些,大少奶奶您娘家正出事,千万别去扳她,给自己惹腥,何苦来?”
这么着苏俊宝就侵夺了大嫂地位。保住这地位,也要花心血的,不便老躲到素心庵里养清净。左右她如今的身子,见了面也无法真个销魂。要联络感情,还不如鱼雁传书。马师太蒙老太太信任,居间周旋极为方便。苏俊宝屡屡为大少奶奶头疼,向他讨主意,他鬼主意从来不缺,她照谱打棋,渐渐胜任愉快。又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就犯难了。
他的打算?在外漂泊这么久,也累了,没家世背景支撑,赚得了几个钱?这次送厚礼,很下血本,打算着楔回家里,先给大房添添堵、再和二嫂偷偷情,于愿已足,到时候真混不下去再走人就是了,就父亲书房里偷一包金银古董都足够补回他的血本有余……但跟女人又不能这么说,他狠狠心回她:等你财权在握,我们卷一票,跟你私奔!
她第一个反应是嗤笑:谁要跟你私奔。嗤完了又欢喜:总算他在乎她,把她看这么重。欢喜完了却一慌:要走得趁早,孩子出了娘胎就叫他爹,那才是和和美美一家人。若在崔府出生,等到大权在握,得什么时候?走还是趁早。
她急命小祥传信给马师太:“身边细软被扣光,恐怕事已发觉。老祖宗软禁我,不知何意。要救的话,速救我!”
崔叔华接到这封信,真是分开八瓣头盖骨、倾下一盆雪水来,急打探消息,果然老太太亲自进二少奶奶房里,门一关,守卫的都是亲信,不叫任何人接近,至鸡鸣才解了禁,崔夫人自回去了,二少奶奶还眠在房里。
送封信进去问她昨晚出了何事?崔叔华想,不妥,万一他们已经被盯上,他岂不把证据递人手里了,还是等着看看罢。
正耽延着,她的书信倒来了,说大嫂进了谗言,幸亏没证据,她又巧妙分辩,老太太拷问她一夜,终于释怀,再未生疑,请他安心。信的末尾,她问他一句:“你说的那个要命计划,可是真的?我现在该做什么配合你?”
她说的一定是私奔计划,崔叔华忙回道:“我的心当然是真的!你现在千万别轻举妄动,等我。”
这封信递出去,大少爷应声而亡,死于毒。他一直喝的虎鞭泡的药酒,不知何时搀进了毒。却原来苏俊宝只说有要事相告,把老祖宗叫来,哭了一夜,终在凌晨道:“三叔撩拨妾身,说有个妙计叫家当总入我跟他手中。妾身不知他何意,怕打草惊蛇,便一直与他盘旋,终于三叔说出来,他要杀大伯!妾身惶恐,又急着救大伯的命、又怕您不信我的忠贞。罢了,罢了!妾身拼着名节不要,也须救大伯!”便将她和崔叔华之间的情信交出来,里头竟果然有一封,崔叔华说要杀大哥。当然不是他写的,但字迹同真的一样。她有这个本事,描字如描花,惟妙惟肖。
老太太是个有担当的,一惊之后,立刻稳住了。苏俊宝腹中有子,揭发三少爷,老太太疑不得她——谁会置自己孩子前途不顾,跟浪荡子偷情,还没顺遂,又置情夫性命不顾,反救大伯呢?再没这样蠢人的!老太太便与苏俊宝商议,要她不动声色,再发封信去,问问崔叔华想怎么杀人,一边已密密排人保护大房。
怎晓得这样还保护不住,崔叔宝竟丧心病狂下手了呢!——对,是他。不是他是谁?
五
崔叔华到底没死。崔府念一线骨肉之情,没私刑处死他,只将他烙了面、逐出本省。苏俊宝最初的怀孕反应已经过去,站得稳稳当当,喝血燕都不会吐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如她所预料是个男孩子,便作了唯一的继承人。至于小祥,和先儿结作了夫妻。那药酒里要命的毒,就是利用先儿投进去的,从此他们永远是一条绳上拴的同谋,一家人。
后来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有个外地富贾托崔府裁缝先生给崔夫人传了封信,信里道:“我还是忘不了你。”她少年时描过的字迹,彬彬如生在眼前。她身着二品诰命的华服,神色不动将纸条烧毁。
他回来找她了,又怎样?神与鬼,凭他来好了!他教会她使心眼儿,这么多年过去,她一发百练成精,任什么手段,他只管来好了!
——只是啊,她难免怅然的想,不知他有没有参透,那个要命的夜晚,她借老太太布个紧张局势,只要逼出他的真心,看他来与不来。她泪涟涟等了他一夜。只要他来救她,抛弃一切来救她,她也就肯抛弃一切跟随他去。那时候,他说的话,一字字,她都相信。
阿荧
2011-7-23 1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