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手一伸,他以为我要袭击他,就自然的要反击我吗?如果我不是以敏荣郡主的形像站在这里,他真的会杀了我吗?
我讷讷问:“你杀了多少人?”
他唇角牵了牵:“未记其数。”
“为什么要杀人?”我艰难的再问。
“因为我自己想要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一点。”他的唇角牵得更讽刺,“为了可以跟郡主面对面站在这里,而不是跪在小门外捧蹬牵缰。为了想吃肉就吃肉,想穿裘就穿裘。”
眼泪涌上我的眼睛,我说:“对不起。”
“什么?”小齐的表情,好像被我吓到了。
可以跟爱人平等的站立、可以吃饱穿暖,本来是这么低的要求,不应该靠杀人才能达到。这个世界出了问题。我也是这个世界的一员,甚至掌握着比普通人多一点的能力,可我没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所以,对不起,小齐!
我没能说出来,塔那边骚乱就起来了。小齐猛吸一口冷气,狠狠瞪我一眼,转身奔跑,战衣在月光下银钱流离。我跌跌撞撞的跟去,敏荣郡主已经救走了三皇子,我被塔中的血腥味熏得几乎虚脱,又回复三皇子的模样。小齐仍然逼我登基,并囚禁我,直到今日。
今日他居然仰望天空,局促的向我表白:“那个夜晚,我爱上了那个女孩子的眼睛。”
这叫我如何回答呢?我但愿还在当年,栗子刚刚成熟时候,他是山脚走来的白衣沾血少年,我是山上逃下来的狸猫,他说:“我爱上你的眼睛。”我一定回答:“好。”然后拉起他的手。天涯海角。天涯海角总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隐居。他做了多少坏事我都不管。抛到身后也就是了!我甚至会把我的灵珠也抛弃,以便跟他一起变老,一起死掉,那就是至大的幸福。
可他却把我活生生的囚禁。最开始的三年,我以为,囚禁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有好吃好喝、并且离他很近,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中间三年,我才发现,我高估了自己对自由的向往。我想念大片草地、高高的老树、树叶上的阳光、阳光里的风与蝶翼,想念得发疯。我哭着向他发誓我已经把灵珠送给敏荣郡主,除非她自愿还我,否则我都要不回来了。可小齐不听我的,仍然囚禁,漫长昏黑的囚禁。后面的三年,我在反复衡量,我对他的迷恋,来交换山风的自由,是不是值得?每天的衡量,我都把对他的感情挖掉一点。最后一年,我想的只有自由,不再想他。
一切都晚了。都晚了小齐。绝壁已经在面前。
小齐低头问我:“在漫长的生命里,想想有一个人爱过自己,心头是会暖一点吧?”
尽管眼角有细纹、尽管身材已经发福,他这刻的笑容,与十年前一样温暖。
我不觉点了点头。
绝壁已至。草丛中有异动,是谁来了?不,只是一只小动物跃过。
就在那只小动物牵制了小齐注意力的时刻,我纵身向绝壁外跃下。
绝壁外没有陷阱、禁制。小齐认为没有必要设。因为谁都知道,灵狸不会飞。
我不会飞。
从那里跃下去,只有死。
可至少从跃下到触地而死前的弹指间,我是自由的。若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自由,那我就死。在十年的最后十二个月里,一天一天、一刻一刻,我积累起这样的决心。听说主动把影子还给村庄的叛徒狸猫,想要求回祖先的宽恕,也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死。
自由的风,从耳边呼呼掠过。云雾弥眼。律法云,一弹指有二十瞬间,一瞬间有二十念,一念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这样算,我还有几万生灭的生命,已经太过富裕。当几万生灭都结束,影子会回来,我的尸体会重新变成狸猫的样子吧?生是一只狸猫,当中走过一段弯路,我已诚心诚意忏悔,死,也但愿死为一只狸猫,不至于束缚在人类这可畏的躯壳里。
地面已经不远。有人驾玲珑青色羽车,拖一片灰色的薄翼,翩翩飞来,一闪,灰翼天衣无缝粘回我的脚底,化回我的影子,驾车人手一伸,将我也搭上车子。我定睛再一看,羽车是东边辉王山上的青鸟,驾车的是三皇子和敏荣郡主。
“你们长者说,你诚心悔过了,叫我们送影子来还你。”敏荣郡主说,同时把我的灵珠也交给我。
“你瘦了。”三皇子说。
是的,我和我的影子都瘦了,而且沉默。车子打个旋,向天边去,我低头,看绝壁上的人,只有蚂蚁一点点小。我在蚂蚁中仍然认出了小齐。
而后青鸟就振翅飞离了楚国天空。
七
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听说敏荣郡主和我们的长者达成一项协议,长者替三皇子祛毒,她会把灵珠还我。协议既已完成,三皇子说什么“那些勾心斗角、腥风血雨,烦难可怕。既有人愿意代劳,掌国掌得也不错,我们不回去也罢!”竟拒绝从小齐手中夺回权位,和敏荣留在灵狸山修道,成为了我的伙伴。我拿回珠与影后,仍然元气大伤,休养了整整八十年,八十年里,也断断续续听说过小齐的消息:我走后,他继续当摄政王,四十三岁时,劳累成疾而死。
这也跟我没关系了。
有一种病,生过一次,终身免疫。我再也不会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埋头精研法术,进步很大,一百七十年后成为本族顶尖高手,长者非常高兴,说早就看出我的潜力,我总算不负他们苦心。他们什么苦心?我很茫然。
三百年后,流星烈火预示的大劫到来,我们与辉王山联手对付墟天诸魔,菊长老战死。敏荣郡主与三皇子原借灵狸山神药换得几百年的寿命,此役中竟也战死。那场战役中,我忽然有点了解小齐。为什么要杀伐?因为有的时候,背后有需要保护的人,那就没办法后退。再厌恶的血腥扑面而来,也得挺起肩膀,不敢后退……然而还是不一样的。我是为灵狸山,小齐为什么呢?他自己说的,不过为他荣华富贵而已。
总而言之,这一役持续百年,平息后,诸天诸岛不得不为之重新整顿,渐渐又休养生息,我自己成为了灵狸山新长者,为了给辉王山天女的婚礼贺喜,研究起死术,未果,却得到了一项小小的辅助功用,施在尸骨上,可以听见死者生前的记忆。
我心中一动,潜往楚国。
小齐的墓地陪在楚皇陵之侧。作为平民摄政王、奠定楚国霸业的铁血将军,他一生毁誉参半。人们不能了解他如果有野心,为什么从始至终不曾登基自立;如果他忠心耿耿,三皇子的神秘失踪又作何解释?
小齐生怕我们回去报复他,所以后半生不敢再有大举动。我是这样想的。
可还是想来确认一次。
只是确认。我这样想着,走在墓地里,找到他的埋棺地,打开,心底不应该再有涟漪。他的尸身已经没什么留下来。尘归尘,土归土。
我如果当年选择与小齐双宿双飞,如今难免成为这里的腐土,而不会是薄有建树的长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失之收之,焉知祸福?我感慨着,随手向土中撒了一段起死咒,自然全无反应。我正待走开,听见轻轻的花开:“太晚了……”
我陡然回身。陪葬的器皿中,一只浅浮雕歙石盒被往生咒的尾声扫到,激出一朵细碎的小花。花蕊中吐出的话,是死者留下的牵念吗?指的是谁?怎样太晚?我十指连拨,一段段咒文剪出、种下,器皿们盛开、而且歌唱,唱他们主人临终的歌:
唱从那山间无意的见面已经知道,太晚了啊!
叹这样单纯的、连保护自己都不知道的吃货,怎么可以到人间来。
然而辗转反侧,还是想引诱它。皇子殿下想猎奇什么的只是借口,就想引诱它来,真是太邪恶了,我这样的家伙……
果然是报应吧。
本能的反应,居然对你也会出手。我这样血腥浸体的人,再掩饰也改不了,居然有可能会杀你,怎配拥有你。
皇子殿下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而你还是不必回来了,我如约将你交回你的村庄,放你长生。
只有片段。琐琐细细。器皿们记住的,都是片断,平静的、小声的,似极克制的弦,历经百年又百年,轻轻一拨仍然哽咽。
外头有动静,我弓身从墓穴里弹出,落地,见到楠长老、参长老。
参长老的白须白发长长拂及地面,叹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告诉我真相!”我目眦欲裂。
否则我去挖敏荣他们的坟,不行再去挖别人的坟,一个个读过来,总能读到真相!
事实上我后悔我怎么不早点想到这么做!
“你要作个食尸鬼?”参长者皱起鼻子,一脸厌恶。
我居然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想要笑出来。
“就告诉你好了。”楠长者道,“那年流星浴血,我们读出百多年后天界会有大战。你百无一用,下山去保全你自己的性命也好,却在酒后爆发出可惊的潜力,又执意往人间去了,我们是可惜的。偏偏有个姑娘抱个病人来求援,自称敏荣郡主,体内有你送的灵珠。我们若肯救她同伴,她愿送回灵珠。三皇子神智狂诞不清,我们查知他摘了你一片莲花,故心智痴醉,却也因此压下了本能当场取他性命的剧毒。我们解了毒,敏荣郡主认定毒是齐王所下,三皇子不信,坚持去问齐王。却原来齐王锁起他,只为怕他癫狂中误伤自己。他很高兴见到三皇子健康回去,并立即要迎三皇子登基。三皇子被他兄弟下毒伤透了心,又向往我们灵山术法,不愿再回皇家,齐王与他推来让去,这且不论。你自弃影子、又送却灵珠,性命损短如朝露,我们不忍见。按祖上规矩,把影子还你,需得你真心悔过。要你悔过,需得你对那男人死心。我们向齐王袒陈厉害,齐王倒也帮忙,自知是个满身血腥的污秽人类,不配浪掷你一生,就伤透你的心,叫你终于回来,不负我们所望。”
就……这样?
楠长者摊摊手,示意说完了,就这样。
我蓦然长笑:“我不信!”
我生命中这么大的创口,就这样交代了?我不信。
把月光都裁作杀光,看我把你们都变为尸骨,在咒术里蒸一蒸量一量,看说的是不是真话!
楠长者参长者抱头鼠窜:“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我又不可能真的对两位长者出手。我能做的,只是自己回身又跳进墓穴里,用光咒封上了穴口。
全部封合之前,外头追进来一句话:“你又不可能永远躲在里面!”
这是真的。我不可能永远躲在里面,但就是一下下。一下下也好。黑暗、潮湿、温暖,像几百年前,我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紧张得满手是汗,躲在我心爱人的袍子里,奔赴陌生的都城。
他的心跳声回绕在我身边:
在漫长的生里,想想有一个人爱过自己,心头是会暖一点吧?
是的。是这样。小齐。
阿荧
201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