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香纱莲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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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丝衣(2)

“把好好的树砍下来,披啊挂啊,收到礼物之后,它就被丢掉了吧?当柴烧掉?我爹真的以为这样都会让我开心啊!”丝衣小脸藏在刘海阴影里,语调平板。凌霓寒毛一凛。她现在是丝衣还是小山精?奇怪,即使她是山精,凌霓也爱她、疼惜她、不假思索的想保护她,这种心情从何而来?

“爹回来了!”丝衣猛的抬头,撒开两手欢笑着跑出门去,“爹——”欢笑变成惊叫,“山精!”

护卫赶来了、李庄也赶回来了,连腿伤未愈的凌霓都挣扎着起身保护丝衣。事实上,她是第一个到达丝衣旁边的。但即使是她,也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漂亮的笑容,像夏日阳光般在院墙上一闪而没。

丝衣受惊过甚,蜷缩在李庄怀里不停颤抖:“妖精来了、又来了……”“三年前开始,有神秘人物老是追踪骚扰丝衣。”李庄皱眉向凌霓解释,显然不怎么相信“妖精”的说法。

神秘来访者是向西边逃走的,几乎所有家丁护卫都向那边寻找了,凌霓却记得他在墙头消失之前,向东边一指,似乎在提示她什么。迟疑片刻,凌霓拄着拐杖,悄悄向东边去。

那里有个后院,面积不大,但满栽苍松翠柏,显得十分清幽,几乎有些荒凉的意思。院门挂着把锁,但已经被拧断,碴口雪亮,可见是刚刚才断的。凌霓进去,见里面藏着幢小楼,楼门前遮着个花架,架上养的不晓得是哪种藤萝,生的浓密秀丽,根子粗似老盘龙,枝叶却纤美如裁出来也似,遮蔽了天日,只放一点阳光筛进来,映着人眼睛,仿佛梦与醒的间隙,细碎渺茫。会有鬼吗?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心里也发起毛来,硬着头皮进去,见两个侍女软倒在旁边,看症状是吸入了某种麻醉药剂,生命体征正常,只是口不能言。凌霓顺着朱红楼梯向上走,进入一间细密精致房间,地下铺着灰绒底暗彩葫芦仙桃的毯子,吸没了足音,窗子是鹅蛋形、连云蝙蝠雕花格上糊着绿纱,贴壁两个小橱、垂着细密朱帘子。

再往里走,见到张大床,细纱绣花床帷撩了起来,里面阖目躺着个中年女人,眉目娟好,但肤色黯淡干枯,像是病了。有人坐在床边,一身白衣,正是凌霓刚来这个世界见到的漂亮年轻人。他手里还握着那柄长剑。

“你很聪明。”他点头笑,“我是来警告你的:快点离开,不然可能步这个女人的后尘。”他举起手,手指秀气文雅,落在那中年女人肩上,却开始不客气的摇撼她。

“你干什么!”凌霓迈开大步要冲上去阻止他,急得没多想自己的伤腿,结果用“跌”的姿势扑到了他身上,仍然奋不顾身的去捉他双手,任上半身狠狠压在他腿上。他双颊红了红,举着双手没敢碰她,清清嗓子:“姑娘,小心。”

小个头的心?凌霓瞪他,忽的注意到: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中年女人怎么还是阖目静躺着?

“三年前她受了重伤,从此一直昏睡。”年轻人解释,“我疑心是李丝衣做的,但没有证据。我疑心你也是她为了某种阴谋而找来的,可不知道阴谋是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丝衣?她在撮合我跟她父亲啊。”凌霓糊涂道,“因为我像她母亲……”

年轻人咳起来:“抱歉!就我所知,她母亲纤弱温柔、知书达礼!”

“那真是抱歉了!”凌霓仍然趴在他腿上,怒瞪他,“反正他们说我像,我要嫁了,你有什么意见?!”

“哪位朋友在上面?”楼下,李庄紧张的扬声道。他到底找过来了。年轻人人飞快的刁住凌霓手腕,要把她扛起来带走。

开玩笑!凌霓要是能随便别人扛来扛去,她就不叫凌霓!

翻腕、沉肩、扭腰、斜转,凌霓没有使用那条伤腿,硬是在床沿一个侧转,利用柔道技巧,把年轻人摔了下去!

“你!”年轻人瞪着凌霓。她修长、矫健,即使受了伤,仍然生气勃勃得似一朵太阳花。他早猜到她可能会武,却没想过她身手如此利落,比男人不遑多让。

呵,对了!她的黑发削得如此短、如此凌乱、又带着如此特殊的美丽,口中说着要嫁进李府,却连戴个假髻都不肯妥协,他早该想到她这样狂狷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

凌霓不知道他瞪着自己干什么,甩甩头:“如果有阴谋,我自己会查。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判断。”伸手给他,“我叫凌霓,你呢?”

年轻人呆了一秒,李庄已经蹬蹬蹬快要上楼。他抓住凌霓的手,飞快站起来,低不可闻道:“清人……朱清人。”李庄脑袋在楼梯口冒出来之前,他像燕子般矫健穿出窗口,消失了。

凌霓呆看着自己的手。刚刚他握了一下它、然后放开。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吗?怎么像是烙铁烫着了她、像两个星球穿越亿万光年在此处相撞。她发誓,她感觉到他的手指也在颤抖。

李庄上来了,看见凌霓,立刻焦灼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还好吗?”丝衣趴在他怀里,已经睡着。凌霓放低声音:“我还好。有人引我来这里看这个人……”指了指床上的女人。

李庄将丝衣小心的放在绣花墨绿缎褥垫的如意椅里,过来替中年女人理好头发、盖好被褥:“这是我的母亲。丝衣母亲病死时,她受惊吓过度,成了这样。”

“呃……病死怎么会令人受惊吓?”凌霓不解,“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对吧?”

李庄眉头深锁,不肯回答。丝衣安静的酣睡在如意椅中。她真的睡着了?凌霓想起朱清人的警告,心下一动,走到椅前,举起手,砍向丝衣左侧大动脉。

刹那间,丝衣动了、李庄也动了,李庄手扣住凌霓脖颈时、丝衣白皙的小手也挡住了凌霓的手刀。

凌霓这记手刀看似凶险、其实根本没有使用任何力气。她的脖子僵在李庄手掌里,小心的动了动:“大叔,你的女儿会武功。”

“娘,丝衣本来会武功啊。”丝衣怯怯把手缩回去。

“李家是武官世家。为了让小女健体强身,在下也教过她几手基本功。”李庄依然紧扣着凌霓脖子:“霓姑娘,你还有什么意见?”

如果可以给自己立块墓志铭,凌霓一定给自己刻上:“胆大妄为、自寻死路!”白天,她好不容易向李庄说清,她想试探丝衣,只为了验证这小姑娘是否被山精附体。李庄对她这种愚蠢的想法嗤之以鼻,幸好丝衣本人不介意:“娘也都是为了关心丝衣啦!”

凌霓从李庄的盛怒下逃得性命,脖颈还在隐隐作痛,晚上居然又肥着胆子溜到李庄书房里,点起油灯,翻翻找找,在一排排竖版线装书里好容易找到自己要的段落,高兴得自言自语低叫出来:“真的有哎!”

“有什么?”谁在她身后问。

“《诗经》里有‘丝衣’篇,‘丝衣其紑’,说的是祭祀时的庄严和吉祥;然后呢,也有‘清人’篇,‘清人在彭’,说的是军人的英姿。他们两个人之间果然有些联系的吧……”凌霓指着书页说完,才猛然醒悟,回头讪笑看着李庄铁青的脸,“话说,今天那个神秘人告诉我,他叫清人啦……”

“我的女儿,跟任何人没有联系!”李庄粗鲁的把她手里的诗经夺走。凌霓生气了:“你娶我,只因为你女儿要我。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李庄也觉得对她有点过份,尴尬的站了片刻:“不知为什么,我确实没办法把你当作妻子。但既然丝衣喜欢你,我会娶你……”

“那么我告诉你,我才不要别人的施舍!要么爱我,要么不。我不做任何人的影子!”凌霓冲口而出。本来以为,只要有人肯娶她就好,现在她才知道,她还是接受不了妥协。他高贵、英武、善良,也愿意尽可能的照顾她,她还是不能要。

心底隐隐作痛,奇怪,对于这个人,她仍有依恋。不是作为婚姻对象,而是她的生命好像在哪里跟他有着天然的血肉联系,她需要他看着她、重视她、爱她。

无法再在他面前站下去,她头一低,冲出书房。油灯闪动,李庄没有追出来。凌霓咬着唇,信步走到丝衣房间。

她还是忍不住去看她。这个小女孩让她想起她自己小时候,孤儿院长大,努力像任何小孩一样健康、一样坚强,但内心深处,她始终希望身边有个慈爱的父亲、还有个温和的母亲。

丝衣蜷着身子睡在小床上,睡颜如天使。凌霓为她掖好被角,手忽然触到了什么硬东西。

防狼电棍。这个时代不会再有第二根电棍。她带过来这根,失落在小山精手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被发现了啊。”丝衣静静张开眼睛,语气冰冷、毫无波动,“真蠢的女人。我向上天许愿,给我一个像娘的女人,好给爹幸福。而你却办不到,真白长了这张脸。”

“什么?为什么……”凌霓手发抖。

“他拥有幸福了,我才可以把它夺走。把奶奶推倒,她变成活死人之后,我并不快乐,为什么呢?我懂了,因为奶奶当时已经很不幸福。我要让父亲幸福、再报复他,这样的报复才够彻底呵!”丝衣翻身坐起来,恼火的握紧双拳,“为什么你应我召唤来到这里,却帮不了我?我对你失望透顶!”

“你总算自己说出来了。”朱清人静静出现在窗口,后面跟着沉默不语的李庄。

“为什么?”丝衣身子一缩,明白计划全盘失败,她崩溃的尖叫起来,“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你叫清人、我叫丝衣,我们在诗经里就注定有关联。你不能伤害我!”

“我早叫你停止。” 朱清人道,“我不能看你越错越深。”

丝衣奇怪的笑起来:“是么?你这么善良么?”指着朱清人,尖声对李庄控诉,“他是来杀爹爹你的!他是皇上派来杀奸党的!不是么?”盯着朱清人,一字一血,“不是你杀了我的母亲?”

“等一下,李庄生父的奸党之罪,不是说看在公主面上赦免了么?”凌霓举起手,试图理清头绪。

“因为我的娘没有赦啊!”丝衣仍然逼视朱清人,笑得比哭还惨,“她是‘戴左拾遗’的养女。戴左拾遗不屈从于燕王,获罪了,满族皆诛。幸好我的姑姑见机得早,毁去族谱,叫族人四散逃走,才保全一族性命。但你到底找到我们了不是吗?奶奶不保护我的娘,求你杀我娘一个,保住爹爹的性命就好。你于是杀了我娘。我在衣柜里,我全都听见了!一个字一个字,都刻在我心里。你打开了衣柜,不是吗?你剑上还滴着血,举到我面前,为什么不杀我?那时候我忽然知道了,你一定是喜欢我!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利用这个机会吧,报复苟活的奶奶、报复苟活的爹爹!”扭过视线剜李庄一眼,“听见了吗?奶奶保护你,甚至不告诉你,我娘是怎么死的,可是……”

“可是我怎么会不知道?”李庄低低道。

在场所有人都呆了。李庄吐出一口气:“我早就知道。但我也被吓住了,怕被她连累,所以躲在后面,任你的母亲死去。我亏欠她、也亏欠着你。我此生无法再幸福了,如果杀我可以让你开心一点,杀我吧。”他闭上眼睛,“我是你的父亲、她的丈夫,本来有责任保护你们。我没有做到,对不住。”

“等一下!”朱清人急道,“其实这几年我内疚难平,一直在劝我父王——好吧他是我父王——结束全国的‘奸党’瓜蔓抄,他确实也有听。我们一起再努力一下,可以结束悲剧的。我们为什么不……”

丝衣笑了一下,手从被子里抽出来,雪亮一把匕首,向凌霓一刺,凌霓本能的一退,她却回手,向自己颈窝扎去。

凌霓手闪电般握住自己的脖子。从记事起,她颈窝上就有刀伤般的一道胎记。丝衣匕首扎进颈窝时,她胎记处也有鲜血喷出,同丝衣脖颈上喷出来的一样浓烈、一样灼人。

朱清人和李庄同时大吼一声,要扑进室内。窗户太小了,他们心急、撞在一处,反而阻碍了步伐。

他们都原谅丝衣。他们知道当衣柜门豁然打开、母亲的尸首躺在她的视野中,给她怎样的伤害。他们理解她怎样畏惧这年轻的剑士、又怎样深恨自己的父亲。一个帝王在自己国土上掀起的战争,本来就不该交给一个孩子承担。

可是,只有畏惧和恨吗?那忍不住的遗憾、渴望、还有眷眷,尽管被扭曲了,难道不比恨意更强烈?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凌霓更了解丝衣。她伸手抱住丝衣。她们的鲜血融在一起时,身形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像镜中的影子、雾中的花。

“我是你最珍爱的。我毁掉你最珍爱的,爹爹……”丝衣喃喃。

“不!”凌霓堵住丝衣的嘴,抬头看李庄,“不要理会这件傻事。你要好好活下去,我命令你……爹爹。”

一声雷响,她们在室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把沾血的匕首。

尾声

图书馆里,凌霓把厚厚一摞明代史料插回书架。她是八岁时出现在孤儿院门口的,满身血污,毫无之前的记忆。

血喷出时,她想起来了。她是李丝衣,刎颈后穿越到这里,成年后回去,挽回对父亲的伤害。现在她又伴着一声雷穿回来了,算是尘埃落定吗?为何,依旧怅然。

“凌霓小姐在这里吗?我受她丈夫——呃,差点的丈夫——委托,来找她道歉……”图书馆门口有谁在说,声音清凛。凌霓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漂亮如夏日阳光。她冲过去。怎么开口?她声音颤抖:“那个,我找到史书说李庄寿终,但找不到朱清人的资料。”

“我也是……咦,你也在找?”对方诧异,“我是因为老做怪梦,好像我在那时失去了什么人,郁郁而终。你呢?”腼腆一笑,双颊微红。

夏日的风吹过去。凌霓说不出话来。他也转世来了,那父亲呢、母亲呢?呵不急,可以慢慢找。这个温馨的季节,他们有好多时间,可以学着慢慢相爱。

阿荧

2010-4-9 1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