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君站在她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如意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睛去,悄悄把手藏进怀里。他的心中又浮起那种畏惧,不知是什么来由,让他几乎想转身离开,再也不见她,脚底打几个磨,终于还是开口道:“孙家回绝了我……我怎么办呢?”
如意低头不语。
林致君对着她发一会儿愁,忽叫道:“有了!我托人去活动,给她爹找个罪名,最好让她爹削了官职、也许还要罚些银子什么的,她家没钱了,当然只能把女儿嫁给我。你说好不好?”如意迷惘看他:“这是……有伤阴德的。”她完全不懂他能怎么想出这个主意。
林致君挣扎道:“我托人找他的岔子,不会是什么太大的罪名,而且一娶到他女儿,就全力帮忙他官复原职!孙四小姐跟我很有缘份是不是?我会对她很好,这样,大家不是都会很开心吗?——你说,如果我这样去做,会不会成功呢?我有没有这个福分,跟孙四小姐一生一世做夫妻?”
如意凝眸向他,眸中泛起一层水气,遮掩了所有情绪:“这是您的心愿吗?”
“是啊。”林致君点头。
是,他看见那个女子时,目光比看见任何精美的器具都还要亮。所以,是认真的吧。而如意存在的目的,不就是完成他的心愿?其他……都不算什么。
她盈盈福下去:“君之所愿,必定如意。”
林致君一切安排都进行得很顺利。而如意像初春里的雪人,一点一点瘦下去,后来竟然卧床,却拒绝请医生,只是要求林致君坐在床头,让她听他说话,听他说他的计划怎么顺利、孙员外郎怎么内外交困而不得不把女儿许给他、他怎么安排跟孙四小姐的婚事,边听、边淌着汗,还是笑,那笑容像浮沙上的花蕊,太轻太美的关系,让人统共觉得不真实。林致君心下不安,问她有什么心事么?她只是摇头,林致君只好欠身告退,走到门外,想想还是不安,又回去,如意正把一粒珍珠咬在口里,“咕嘟”咽下去。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呆住,细碎的片段一瞬间都涌上心头,拼合得天衣无缝。那串珠子,大大小小、品质参差不齐,分明是他这些年来丢进洞庭湖的那些,而她——
“是,我是洞庭君座下的鱼婢。受伤时,吞食珍珠可补充灵力。您对我有恩,我是来报恩的,我……可以让人如意。”如意埋头,讷讷道。语言干涩,说了三句话就已经断流。还能怎样呢。洞庭烟波,西湖细雨,这些年流光似水,原来用三句话也可以道尽。
林致君茫然立着。他对她有什么恩?头两颗珍珠,是无意中落的;至于后来,不过是生命太过无味,想见个老朋友,哪怕它是一条鱼也好……这又算什么恩?“你不必来给我报恩啊。”他道。
是,本来就不必。本来就是她一头热的赶来。如意生生咽下一口咸腥气,道:“你放心,等你成了亲,我想留都不行了。”
这句也许是气话,也许另有深意。林致君只是想:是了,他本来就知道,她是留不住的。她要走,他能做什么?惟有埋头道:“那,请姑娘静息吧。我的阳气对姑娘不好,是不是?我告退了。”
“你——”如意睁着眼睛看他,说不下去。能说什么,又用什么立场说?心底有什么东西空掉了,只是……“君子,你许愿一世荣华、一世姻缘,我都成全了你,因我手中能给人如意。只是,却不知道有没有美满。”她笑得悲哀,“这是我唯一不放心你的,请今后多多保重。”说完,忽然背过身,把脸埋进袖子,肩膀微微抽动,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那张脸本来就白,此刻失去了所有血色,一双眼睛益发的大而黑,真真不似人类。林致君忙伸手去扶,指尖触处,骤觉她红袖上湿了一块。她已夺回手去:“我该休息了。”还是笑。林致君明明明觉得这笑容下有什么秘密,却看不穿。是他太笨?还是她掩得太细密,如此风泼不透,苍白的一张脸、那么柔软的红裳……果然不与伧俗的人类相干,就算侍婢罢,也是洞庭君座下来的,怎得唐突。
他双臂落下去,告退离去,手在脸前擦过,淡淡的腥味,是从她衣袖上沾染来的。鱼腥吗?却为何从前,没闻到过。
于是到了洞房。宾客那么喧闹,红烛烧得那么好。新人一身红衣,坐在床沿儿,经过几道繁琐手续,红盖头被销开了,露出那张精致的容颜。孙四小姐抬起手,露出雪亮的匕首,扎向她自己的心窝。
林致君脑袋“嗡”了一声,刹那间什么都不能想,只是扑上去夺刀,手在刀锋上一滑,鲜血飞溅,幸而刀夺下了。孙四小姐不再挣扎,只是发抖。
林致君把刀放在旁边,问她:“为什么?”
她还是抖着,把脸别到一边,不想说话。林致君只是等着。她终于正眼看他,开口,嗓子嘶哑:“我把自己许给三郎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能嫁你。”
三郎?林致君想起来那个上元节,那个灯笼被风吹着远去,她拼死拼活的想去拣回来,嘴里叫一声:“那是三……”那是三郎送给她的?
原来这个女子的心,不是他的。林致君看着袖上的血,奇怪,怎么像是哪里经历过?喜气洋洋的红衣,扑鼻的腥味……红袖上的腥味!
他跳起来,匆匆按一按孙四小姐:“你别寻死,我们再想办法好了。”连夺门出去,冲向旁边的院子。如意。如意!她袖口沾来的也是血!她会为什么吐血?!
踏进如意的房门,他见到华服公子,容貌与七年前一模一样,双掌环绕着透明光华,正捧起一尾湿淋淋的红鱼。
林致君叫:“如意?!”那条鱼尾轻颤一下,硬生生冲出透明光华,又变回人形,可不正是如意。洞庭君大怒:“你不想活了吗?!”如意垂头。她只是想在他面前保持人形,最后的最后……再保持良好一点的形象。多蠢啊,怎怪主人对她吼:“醒一醒!他那么点恩,你帮他完成伤阴德的心愿,承受业报,已经快死了,还不够还的?你不是报恩,是在找死!”
“如意……会死?”林致君愣愣问,也不知在问谁。
如意垂眸。他不知道,一条鱼能有多大的生命力?她为他吐的那口血,虽然不多,但已几乎是她能给的全部。
“不。”洞庭君对林致君冷道,“好好调养,大概不会死,但绝不能再变人形了。你也不要再烦她了。”
如意望一眼主人,委婉的抗议。在他大喜之日,她将被伤害得不能不离去,她早知道,仍然走到今天,是她自己的事,不是他的错。怎能迁怒他?只是啊,看到他身上的血,还是忍不住心痛,恨自己不能再多保护他一段人生。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就只有这么一点。
“今后的日子,你要多照顾自己啊!”她道,像责备,又像请求。
“我——你让我陪你在一起好不好?”林致君双唇颤抖,说出这一句,心下忽然无比轻松。啊呀,原来万贯家财、如花美眷,都可以放弃,只是不能失去她。
“你没听我说,她已经不能变成人了?”洞庭君瞪眼。“没有关系啊,我可以变成鱼。”林致君微微笑。这么简单的方法,还需要解释吗?原来神仙也有笨的时候。
如意一震。她只是一直自卑着自己不能长伴他在人的世界里,何尝想到,他肯为她变鱼?千倾碧波,浩渺洞庭,两条鱼相伴着打个水花……可是,晚了!“君子请照顾好孙四小姐,这也是帮我赎业。请您,连我的份一起,好好跟她过活。”她低低俯下身去,一字一血。
这是什么意思?“不不不,你不知道。孙四小姐她另有爱人!”林致君急道,“我可以把她送回去,还把全部家产都给她父亲,我们就不欠她了!没关系了!”
他说的有错吗?为什么如意和洞庭君都流露出悲伤的目光看他,好像不明白的人是他。他哪里错了呢?想伸手去挽留,终于还是留不住,洞庭的人消失在他的宅院中,只留下一句切切又切切的叮咛:“你要好好过活。”
林致君一夜没睡,还是替孙四小姐写信给王家三郎送去,说明自己愿意成人之美。双鬟丫头送信回来时,神情很尴尬:“王少爷说是……说……”“说什么?”孙四小姐笔直的瞪着她。“说是,今非昔比,泼水难收……”丫头嗫嚅。
林致君还糊涂着,怎么叫覆水难收?孙四小姐已经冷着脸喃喃道:“对,我父亲获了罪,我又嫁给人家拜过堂。今非昔比,覆水难收,很对,很对……”忽然厉声对空道,“可是同生共死的盟誓,只有我一个人守么?!”叫完,人几乎要晕过去,扶着桌子定定神,静下来,对林致君道:“是我行差踏错,不敢再求恩公收留。我走了。”
她确是个明爽的好女子,可惜遇人不淑。林致君惋惜道:“我备轿送你回去。”
“回去?”孙四小姐惨笑,“我怎有面目见人。找个寺庙,斩去烦恼丝,从此一生吧。”
林致君忽然也静下来。
原来如此。情郎抛弃了她,娘家又回不去,她只有出家了。可如果那个上元夜,她没有遇见他,他没有沉醉在她滟滟明朗的眼波中,她也许已经嫁进王家,做一个幸福的新娘子呢?她爱的人,纵然不能真的跟她同生死,但只要那个紧要关头不来,谁又能分辨得出?甜言蜜语、举案齐眉,还不是稳妥的一辈子……都是他害她。
一时兴起买来的财宝可以丢弃;而一时兴起追求来的女子,却绝不能抛弃她到青灯古刹去。他必须照顾她。洞庭府的人早就知道,他许愿与她相伴一生一世,必定如意,没有回头的余地。孙四小姐一世与他结发,这是如意口中的“业”,回头无路。
“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林孙氏。”林致君道。
孙四小姐一怔:“恩公……”
“我不是你恩公。上元夜一见,我决心娶你进门。从此后,只要你愿意,我就照顾你一辈子。”林致君慢慢道。
孙四小姐还是怔着,泪水慢慢涌上来,骤然决堤,“哇”的哭出声,身子失尽力气,软了,倒在他怀里。
林致君怀抱着她,鼻端仍然能闻到淡淡的腥味。
如意的手中只有如意,没有美满。他现在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愿望正是束缚。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只有这样了。“好好过活”……也只有这样了。
林致君与孙林氏做了二十七年的好夫妻。家业兴旺,儿孙满堂,夫妻俩从来没红过脸,谁见了不夸?
只是,有一次,林致君去找个朋友,这朋友正跪在腰门里头,林致君诧异道:“做什么?”要扶他起来。他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向里头努嘴,“我做了错事,怕夫人不原谅,故跪在这里,怎敢起来。”林致君奇道:“都说你的夫人极聪慧可爱,绝不是什么凶恶人物,你怎的这等怕她。”那人看他一眼,附耳道:“兄弟,别人这话我一般不告诉——你可知,正是爱她,方才畏她呢!”
林致君忽而鼻子一酸。
“原来多年前我畏你,不是因为你是神仙,只是因为你是如意。如意如意……我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他在无人处这样喃喃,忽有风吹过,是女人的声音吗?轻得像水泡破裂。“是你吗?如意?”他转着圈寻,哪寻得着。连影儿都无有一个。或许连寻都不该寻的吧?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彼此都好。他那日在家中喝得大醉,道:“谁都不许劝我。”孙林氏就没劝,转过身,背影有点苍凉。
他们之间一直有这样的苍凉。因为她以为他爱着她、而她没有适当的回报;而他知道,真相不是这样。
二十七年后,孙林氏病死了,去得算是安逸,昏迷了几天,看见林致君还守在床头,对他笑笑,低声说:“谢谢。”就阖上眼睛。
她至死都以为这个男人全心全意爱了她一生。
她死后,林致君二十七年来第一次去了洞庭湖,斟一壶酒,对着湖水说:“我来晚了。如今老成这个样子……你还肯不肯见我?”
湖面久久没有回应。直到三更时分,湖畔绝了人迹。才有个青衣女子袅娜而来,对他道:“如意早就死了。跟你分手那年,就恹恹而死。主人叫你不要再来了。”说完后,转身离开。
痛楚来得很钝,像身体的某部分被击碎,鲜血一时溅不出来,林致君唤住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青衣女子回头,“我叫决绝。”
如意,决绝。洞庭湖的女孩子,每人都有个特别的名字。如意可以让人万事如意,而决绝一来,大概就是真的决绝了吧?林致君笑,一直笑到眼泪迸出来。
一年后,林致君也病重将死,弥留时分,满堂子孙都围在他床头哀哀的哭,独有个年纪最小的孙子,不明白爷爷出了什么事,怪无聊的跑出去玩,出了月亮门时,“哎呀”一声,站住。
细雨空蒙,有个红衣的女子,撑着嫣红油纸伞,立在那儿,手那么白腻。小孙子总觉得她有哪儿怪怪的,却说不出来,便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人。”红衣女子轻声道。
“等谁?等了多久?”小孙子爆豆儿般问下去。“一位旧识……我等了他很久。如果他还记得我,我想,我们能一起上路吧。”红衣女子的声音轻得像个梦。
小孙子还想问什么。门里头忽有个男子大步出来,双手握住红衣女子:“原来你在这里!”两人对视片刻,一笑,眼泪却掉下来,携手撑着那顶油纸伞走开。
小孙子这才发现,细雨可以穿透他们的身体呢!他本来应该觉得害怕的,却怕不起来,看着这两人离开的脚步,只觉得无限安然。
阿荧
2008-12-5 2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