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香纱莲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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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静夜思(2)

室内只剩下红烛摇影,永夜郡主抚摸着白檀木雕云藻纹的镜架。在这架子后封着她给自己写的谶言:“机关算尽,永失我爱。”一次又一次,她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在不同的人生关口作不同的抉择,读出来的结果还是永远没有变化。她像一棵坚韧的竹子,在岁月持之不懈的磨砺下,也渐渐变得绝望。

或许她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放弃了预言吧?她想。身为传说中“被神诅咒”的对象,她母亲本来也应该有和她一样的能力的。

她们是土司后裔,据说土司在献祭时触怒了神,神赐给他女儿及女儿的女儿们准确预言的能力。这是神的惩罚而不是恩惠,因为她们的预言虽然准确,却永远是噩耗,于是不受欢迎、不为人所喜,像乌鸦一样注定要被众人躲避放逐。

南郡王惑于土司小女儿的美色,仍然娶她为妻,整个郡国的臣民为此惶惶不可终日。而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三缄其口,比深海里的鱼还沉默。

当你说不出好话时,你至少可以选择闭嘴。

可惜她这样的小心也换不来终生幸福。

永夜出生,三岁了都不会说话,那年南郡王寿诞,有仆妇抱着她逗引道:“给父王说点祝寿的话呀!”永夜黑如点漆的眸子注视父亲片刻,开口道:“再过十六年,你将安乐而终。”

举座死寂。

从此南郡王疏远了她们母女,像躲避一对神圣乌鸦那么躲着。母亲会怪她吗?永夜想。可是母亲什么也没说,哪怕临死的时候,都保持了绝对静默。永夜经常忍不住揣测,也许母亲看得比她还要深、还要多,这才索性闭嘴?永夜则做不到。她经常忍不住漏出几句,希望身边人跟她一起承担预言的重荷。毕竟,有谁能真正具备面对预言的勇气呵?她也会害怕,泄秘只是逃避和求救的一种方式。

她羡慕嫉妒四姑娘:那双眼睛里的神采,真的是兴奋面对挑战,不管挑战是什么都无所谓。永夜因此不愿意把四姑娘的命运透露给她。永夜不希望这个女孩子证明,她比永夜勇敢。

永夜自己已经差不多放弃对命运的抗争了,如果不是那天林猎时的奇遇。

她烦闷时喜欢去林场打猎,不用利箭,并不真正伤害什么动物,只是箭杆去掉箭头后、涂抹鲛胶,射到什么动物身上,就牢牢粘在上面。受惊的动物带着箭杆逃蹿而去,博得她莞尔一笑——就是这么份恶趣味。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有人徒手接住了她的箭,并且还打算射回给她:“让你也尝尝那些无辜家伙们受的折磨!”

剑眉长长入鬓,那双秋水明星的眸子里燃着火光。

像箭离弦那么迅速,她爱上这个野男孩,用尽一切借口、甚至想出去寺庙上香这种无聊的由头,一次次去郊外幽会他。他的命数,她也一次次越读越深刻,他会遇见血光之灾,没有贵人相助就会死。

谁会是他的贵人?她的丈夫。谁会是她的丈夫?韩静轩。读得太清,令人寂寞。

“你信命吗?”“不信,我只信我自己。”野男孩答得斩截。他是被丢弃在郊外的野孩子,七八岁才被山林中的猎户收养,十几岁时还是向往山林生活,离开猎户与野兽为伍。他的世界里只有自由与风声,没有命。

“跟我走。”他对她说,一点也不考虑他配不配得上她,野人嗳一个。她笑。她真的会接受他的邀请的。土司的后代跟无父无母的野人,不是很好的一对吗?如果没有血光之灾。如果。

她让韩静轩成为自己的丈夫,这样若干年之后的某一天,那野孩子会有贵人相助。

红烛烧残,东方渐渐发白,韩静轩在屏风外的书桌边静静道:“郡主,天下恐怕会大乱,我还是进京探探门路比较好。”

永夜郡主默默点点头。现在他已经是她的丈夫,其余都不重要了,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罢。关于她的任性和冷漠,他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也不太关心。“男儿志在四方。”她疲倦的回答,“你真的想去,就去罢。”

在京中漫长的时间里,韩静轩只捎回来三封信,第一封说他在跟京里贵人结交,日子过得挺好的;第二封说他谋了个职位,过得挺好的。第三封却只是很潦草的几行字,叫永夜“赶紧走”,甚至没说明为什么。

永夜还没拿定主意怎么办,南阳郡王吃一颗果仁时噎着,连多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两眼一翻直接死了。随后皇帝领着大军御驾亲临,来查谋反。

谋反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南阳郡里也只有郡王够份量,如今他自动噎死了,事情该不了了之了吧?不。皇帝对传说中的“巫女”也很感兴趣。

“谋反”什么本来就只是个借口。皇帝需要服从、需要享受。永夜郡主像这个郡国里久负盛名的禁果,有人闻风而逃、有人则慕名而来,现在她必须被献出去,不管父亲在还是不在。

永夜骤然明白了自己对父亲下的谶言:“再过十六年,你将安乐而终。”四十几岁不算长寿,为什么还说他安乐?因为他避免目睹家业倾败、亲生女儿受辱。

她默然前往皇帝行驾。

并不需要牺牲一辈子,只要一夜、或者几夜,皇帝就会放过这个郡国,并且将她封为公主,让她代替父亲掌管这个郡国。算是很好的交易。

传说中荒淫无度、已经把整座江山社稷置于危险之中的皇帝站在面前,倒比她想像中的英武,有一副虬髯、以及阔而薄情的嘴唇。她问:“你不怕我?”

“怕?”皇帝大笑,饶有兴味看着面前娇小的黑眼睛女孩,“你如果像我一样,整天都有人怕你,你也愿意找点刺激的。何况你会什么呢?算命吗?”他下令,“那你就给我算一个,我的死期在什么时候?”

她凝视他琥珀色的瞳仁:“今夜,此刻。”

如果不是她慑住他的心神,他身后那道刀光也许没有这么轻易的得手。月亮般的寒冷弧光,一闪,一条红线在他颔下。红线拓宽,成死亡的隔阂。他的头颅拎在杀手的右掌中。杀手盯着她:“跟我走。”

血喷了她一身,她的美丽再没有此刻这般不祥和璀灿。她面对野孩子和他手里的人头,微笑摇头。

如果她走,韩静轩不再是她夫婿,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他、不知道怎样禳除他的血光之灾。

外头人喊马嘶,野孩子恨了一声,蹑空而去。

这次事件揭开古老王国厚积薄发的乱局,从南至北、从晨至暮、从太阳光芒底下至月亮影子的深处,每一条生命都被卷入战局,永夜领着南阳郡拼死自保,终于也独木难支,眼看就要像个鸡蛋般被击碎。她已经给自己准备了一把淬毒匕首。

忽尔旌旗蔽日、马蹄震地,大军呼喝着一个消息:“秦王即位,天下太平!”

像动乱一样迅速、也许还要更迅速的,天下太平。

南阳郡安全了,韩家也安全了,因为韩静轩投靠了秦王,力保本家本族,还特别保全了一个人:韩思轩。

韩思轩就是韩静轩的同胞弟弟,据说幼年就病死的那个。没人想过他会以活人的姿态重新出现。而韩夫人一见湘王阵营里被擒的一个勇士,立刻又哭又笑得疯疯癫癫的:“轩儿,他是思轩!他也是轩儿。他是你的弟弟!苍天保佑,他竟然还活着!”

她说,当年的南阳王妃私下里告诉她,这个孩子会妨害全家尸骨无存,必须杀掉。她不敢不信,又下不了手,最后把孩子丢到山野,回报王妃说:“已经杀了。”

“为娘错了。救他,救他,不要让他再死一次!”韩夫人抓着韩静轩的臂膀恳求。

韩静轩便从死牢中救了他。

“这便是贵人相助了。”永夜心里盘算。再见到韩静轩时,她多了柔情和欠疚:“我是为这个才嫁你的,并不是真的爱你。”

“我知道。”韩静轩平和回答。

“那你……”永夜怔住。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打算才跟我成婚,但我愿意保全你。”韩静轩进一步解释,却没有说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一个男人甘愿被一个女孩子利用,还有什么原因?

他剑眉长长入鬓,秋水明星的眸子里映着灯光。在经历了乱世之后,这点光芒尤其珍贵,仿佛空谷中、岁月静好的足音。永夜恍然觉得,也许、也许她是爱他的?一开始她认错了人,兜兜转转,到现在才发觉,诗歌的开篇只是引子,荒原上的捷径反而才是归宿。

她情不自禁向他俯身,挥袖间不经意扑灭了油灯。

黑暗里,他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灯火再明,她脸色煞白。他总结道:“幸好你不爱我。”欠身离去。她没有回答。她已经没什么好回答。

韩静轩的府第,那晚有夜行人来访。出了死牢的韩思轩,扑向自己哥哥像扑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抢了我心爱的女人!”

“你弄错了。”韩静轩温言劝慰,“她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好好听她告诉吧,我但愿你们幸福。”

“韩大人?”房间里有女人刻意提高声音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没有。”韩静轩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警告韩思轩安静,然后也扬声回答,“什么事也没有。”

窗棂开了一线,韩思轩见到女人高髻上装饰的明珠碧玉,光彩夺目、摇曳生辉。哪位贵夫人?呵,他在牢里听说,“韩大人与贤妃有私”。

“你不要她了?”韩思轩张大嘴。他从没想过有谁能抛弃永夜。

“不是这样……”韩静轩百口莫辩,“总之,去吧。我不会挡在你们之间。”

韩思轩像狼一样剜了他一眼,纵身离去。身后,宫妆的四姑娘问:“你让你弟弟跟你妻子私奔?”

她如今是贤妃。那年进京选秀,她没有入后宫,而是慧眼嫁了秦王。贤妃可以深夜私会官员?呵,可以,因为她帮着韩思轩为他家人和族人求情,秦王心里难免有芥蒂,于是她道:“非要放心不可的话,您就阉了他吧。”

反正她已经得不到他,其他女人也不用得到。

“你恨不恨我?”在他背后试探着伸手,她问他。

“……不,”韩静轩很君子的回答,“你是个女人。我不能恨一个女人。”

四姑娘举手掩面,失声而泣。韩静轩把目光投向夜色。他想,至少,他深爱的女人已经奔向幸福的归宿了。

第二天,人们在永夜郡主的房间发现了她没有头颅的尸体。割走她头的是韩思轩吗?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跟她双宿双飞,却要割了她头去。

太平第五十一年,韩静轩寿终。阖上眼睛时,他看见七十年前的春暮,漫山遍野点点红樱桃,有个女孩子一边走来、一边苍茫的笑,黑眼睛熠熠生辉,令他一生死心塌地、无法自拔。那双眼睛和那朵笑容,现在何方?

南阳郡再往南,是一片丛林。丛林里,有一座荒废的祭台。祭台边,有一具白骨抱着一个骷髅,睡得安安静静。

白骨曾经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青人,爱上一个高贵而骄傲的女孩子。女孩子不肯跟他走,他不惜投身于叛军,杀人破阵,希望把女孩子骄傲的基础打碎、逼她跪在他面前哭泣投降。后来他投靠的势力并没有胜利。女孩子告诉他:“我曾经爱过你,但现在,我爱的是别人。”

女孩子的母亲曾经预见到这一刻。她预见到韩家幼子长大后会杀死她的女儿,她一生中唯一逆着命运做了件事:要求韩家母亲把这孩子杀了。可为什么,谶言还是没有更改?她带着疑惑,认命的死去。

命运真的不可更改?不。直到最后一刻,永夜都有活下去的机会。如果她笑着把手放在韩思轩的手里,天涯海角跟他走。

可她不肯对爱情撒谎。变了的心,就是变了。哪怕韩静轩已经告诉她,他成了个阉人,并且愿意放弃丈夫的身份,真心诚意祝她幸福。

韩思轩愤怒的割下她诚实而骄傲的头颅,想去找情敌算帐,情敌却从另一个女人的房间里出来,说自己早已放手。

那么就没有情敌了,有的只是个变心的女人。即使如此他也不放手。绝不。带着她流浪,往南再往南,他倒在一座荒废的石台下,阖上眼睛,至死都紧紧抱着她,生怕被谁夺走似的。

这是他的选择。所谓命运,到最后,只不过是局中诸人的选择。

神灵静默。野樱桃在阳光下闪烁着嫣红的光泽,像女孩子的笑靥。这一局已走至终点,下一盘,谁来落子?

阿荧

2010-9-19 1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