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族群与族群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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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乡土社会的民间信仰与族群互动:来自田野的调查与思考(1)

刘朝晖

笔者在1999年5-6月间,为完成一项名为“客家民间组织和制度的内部力量源”的田野调研任务而来到福建省长汀县濯田镇。长汀县是客家祖地的核心地带,自古就是封建帝国在边陲的地方行政首府,在很长时期内处于国家统治的“边缘地带”。濯田镇现为该县第二大乡镇,位于水陆交通的要道上,历来就有“小汀州”之称。在调查此地的民间信仰时,透过乡民的“历史记忆”,我能明显感受到当地民间信仰的发生、衍分和整合,了解到各族群是如何经由各自的祖先崇拜和神明信仰来调和宗族内部各不同房支和宗族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濯田镇的王姓在当地占绝大优势,他们在祭拜祖先的同时,又信奉“西楚霸王”项羽。这种“异姓崇拜”的文化现象曾引起彭兆荣老师的惊诧和思考(彭兆荣:1999:16~17),笔者在田野调查时曾从当地百姓中获悉,近几年来活跃于闽粤赣客家地区,从事田野调查的法籍美国人类学家劳格文(John Lagerwey)先生也来过此地,并特地关注过这个“另类现象”,可惜未见其文。笔者通过深入调查,试着从民间信仰的角度,以历史人类学的方法来分析乡土社会的族群互动关系。

一、长汀县濯田镇的基本情况

1.长汀。长汀(古名汀州)地处福建省西部,是闽赣粤边区的要冲。东邻连城,南连上杭、武平,西边跟江西的瑞金县和石城县交界,北面与宁化、清流接壤,全县面积3 099平方公里,是福建省第五大县。现有城关、河田、濯田等18个乡镇,全县人口47万人(1995年统计数),绝大多数为汉族,有少量的畲族等少数民族,是一个纯客县。

长汀始于西晋太康三年(公元282年)所设的新罗县。唐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置汀州,天宝元年改为临汀郡,乾元元年为汀州,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析龙岩属漳州。宋时汀州改为临汀郡,淳化五年(公元994年)以上杭、武平二场并为县。元符六年(公元1096年)析长汀、宁化,置清流县。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增连城县(本长汀莲城堡)。元朝为汀州路。明朝为汀州府,增归化(今明溪县属三明市)、永定两县。清沿明制。从唐至清以至民国,长汀县均为州、郡、路、府以及专员公署所在地,今为龙岩市下辖的县。

长汀自唐宋以来就是客家人的大本营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闽西上杭、武平、永定、连江以至广东大埔、梅州等地的客家人大都自长汀出。汀江是贯穿闽西客家地区的水路大动脉,号称“天下客家第一江”,发源于汀州境内,全长285公里,汀江沿江两岸峰峦叠嶂,丘陵起伏,群山峡谷,河道迂回曲折,滩多流急。汀江从永定县棉花滩流出到广东大埔县境,流经三河坝与梅江汇合,称韩江,经潮州汕头入南海。宋绍定五年(公元1232年),开通了汀州到广东潮州的水路货运航线,广东的货物逆江而上可到汀州城,一部分运往汀州各县(场),一部分分流江西各地,而江西省和汀州各县场的木材、毛竹、纸等土特产也从汀州城装船,源源不断地运往广东。形成了以汀州为中心,辐射附近各县、场的水路贸易网。本文所调查的濯田镇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重要环节。

2.濯田。濯田是今长汀县辖的一个镇,位于长汀县西南部,东与涂坊乡交界,东南与宣成、羊牯乡毗邻,南接武平县,西连红山、四都乡,北与策武乡接壤,东北邻三洲乡,距县城56公里。省道13~206线贯穿本镇10个行政村,又紧接319国道,可经武平通往广东汕头,交通便利。濯田有史以来就是汀西南重镇和最主要的物资集散地。据考证,客家先民在这里定居,繁衍生息已有千年历史,这里水利条件好,农副产品丰富,更有濯田河连汀江直通广东潮汕,历来素有“小汀州”的美称。濯田镇四面环山,地势西高东低,山多平地少,大小山峰千余座。本镇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四季分明,每年无霜期270天,年平均气温18.0℃,降雨量平均1745.6mm/年。境内有汀江贯于永巫、水口、河东、路潭、美溪、园当等村,流入上杭县境内。

二、濯田镇宗族形成、发展与现状:以王、林、钟姓为例

本调查所说的濯田镇,指的是镇政府所在地的六个行政村:街上、坝尾、中坊、上庙、下洋、巷头,不包括镇辖内的其他村。据1998年的统计表明,濯田镇共有人口51 975人,镇政府所在地7 622人,其中王姓6 256人,林姓1130人,钟姓不到100人,其余为其他各种少姓。而王姓又截然分出二王:太原王和琅琊王这两支相当独立的支系。因此,可以说,这个镇上基本上是四支族群力量在展演他们的发展历史。从他们各自的族谱考察,这四个族群到濯田开基至今基本上在30代左右。其中琅琊王30代,太原王28代,林姓26代,钟姓23代。也就是说他们大多是明初社会安定后迁到这儿来开基定居的。除钟姓是经邻近的红山乡苦竹村迁来的以外,其余三个族群都是经由河田蔡坊再度迁移开基至此,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基本上已形成为比较完整的宗族社会。

1.濯田钟姓宗族的形成、发展与现状。现居濯田的钟姓只有不到20户人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族组织,也没有通常所认为的族田、祠堂和族谱,充其量是一个个单元式的家庭组织。然而,它通过与周围五通、塍背等钟姓宗族的融合而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宗族网络,共同构成一个亚层次的松散型宗族组织。它们定期祭祀扫墓,联结它们的就是弗雷德所说的明晰的系谱关系(Fried Morton:1996)。在这张关系网上,每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子。濯田钟姓较集中在寒婆寨(16户),其余几户散居在街上。因为他们大都来自苦竹(从同睦村直接迁来的只有1949年解放以后的二三户人家),而苦竹的钟姓来自钟姓开基祖所在地“同睦坑”,所以,濯田钟姓在空间地理上可回溯的路线是濯田→苦竹→同睦。

2.濯田林姓宗族的形成、发展与现状。在濯田镇偏南处有一个叫“巷头村”的地方,这儿居住着1 329人,85%是林姓,即有1130人左右是姓林。林姓来到濯田前定居河田,其始祖可追溯到北宋太祖时的宗训公。公元963年,北宋建立二年,宗训公即后周恭帝携家眷隐于福州济南山,以山名为郡,复姓林。北宋建隆二年,全族迁福州,被济南林尊奉为“回闽始祖”。宗训公第四代后裔林融(又千六郎)曾为南昌太守。北宋元佑初,蔡王九作乱,退官迁居福建长汀河田,生子六,其中七、八、九郎分别居于长汀河田、武平中堡、长汀濯田。所以今长汀、武平、上杭等林姓均为七、八、九郎之后裔。七郎后住河田,后裔散居各地。元至正二十六年,因遭官祸,从河田逃散,分居八闽各地。九郎后裔居中堡、武东、才溪(上枋)等地。八郎即为我们调查的濯田林姓奉为始祖,其一部分后裔迁武平大禾。因而,济南林姓修谱时惯以三地合修,共以回闽始祖宗训公始。由濯田林姓的发展来看,这儿也不是林姓的“中枢地”,它与武平、上杭的九郎公后裔相依而形成相对独立的林姓宗族。

3.濯田王姓宗族的产生、发展及现状。濯田王姓分琅琊王和太原王两大支派。其实,王氏皆王晋之后(即姬周灵王太子晋公之后裔),如果从分支来回溯,应当说最初只有太原一支,后不知到何时,出自琅琊的一支王氏日渐丁旺,且“公卿华裔不断”,尤其自晋乱汉人南迁以后,两支俱得以发展,子孙散处江南,“两王”宦学相映不替。至唐季之乱以降,“闽王”王审知据守福建。王审知先世由琅琊迁固始,自固始而入闽,唐天佑元年甲子封审知为郡王。故今托称琅琊王后裔的王姓人皆称其先祖为王审知,濯田王姓的琅琊王亦如是。从时间上来看,琅琊王来濯田稍早于太原王,因为繁衍发展至今,前者30代,后者28代。从地域分布上看,濯田的坝尾、中坊大都属琅琊王,而上庙、下洋属太原王。坝尾近濯田河,所在位置土地宽阔,土质肥沃,显然有先到者占地头的霸气所在。中坊位于坝尾与下洋之间,原本是一片田地,但随着“二王”人口的膨胀,现“二王”后裔已交错杂居,但仍以琅琊王居多。

(1)琅琊王宗族的形成、发展与现状。濯田琅琊王的开基祖是九法二郎公,他自宋太平兴国三年戊寅,从宁化黄土石壁迁长汀青泰王坊(今东山五通街)。生三子:长伯一郎,徙居广东潮州的“野鸭湖”;次伯二郎,居青泰里王坊;第三子伯三郎,于南宋高宗绍兴三十年辛巳自王坊迁王家巷,生二子:长十五郎,居王家巷,次十七郎,迁居濯田上王(指今坝尾中坊一带),因而,可以说九法二郎公为琅琊王的“八闽始祖”,而十七郎则为濯田上王之始祖,至于十五郎,十七郎如下世系则常认为是小宗,有如《周礼》所说的别子为宗继(别,为小宗之意),所以在濯田上王建有完整的大宗小宗房支组织,每年各房支分别祭祀其开基祖。共同的开基祖九法二郎公则集中由各房支统一祭祀,所需费用按人头(男丁)分摊。而只有在濯田的“王氏家庙”总祠里才立有“王审知”的牌位。各房支的分祠一般不立神主位,只祭五代内高、曾、祖、祢。濯田坝尾、中坊上王的分祠堂建立年代大都是清朝康乾时期,当然不是每个房支都有分祠,得看经济实力而定,比方说在濯田的十七郎公生三子,分居李湖、中坊、坝尾各一房,三个地方就都有分祠。一直以来,这种房支型的组织结构很少停止过活动,特别是近几年,频繁的以宗族为单位的内外活动,大大强化了他们的“族群意识”,唤醒了他们的共同记忆。据说现居坝尾的王姓,是由两房组成的,一房是原住的,另一房是后来寄上谱的,一说是其养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莲湖(距濯田5公里)的邓姓人家,出了一名大官,他有一个姓王的家丁为人聪明,勤劳肯干,深得他的赏识。辞官后回连湖,他把王姓家丁也带回到家乡,并帮他娶妻安家,尔后,王姓人丁繁衍很快。本来邓姓大官说要供养他的子孙,可是邓姓大官死后,其后代不愿承担这么大的负担,王姓家丁的后人无奈只得携家带幼离开莲湖,来到濯田坝尾。一开始他们想依附坝尾的琅琊王,但遭拒绝,于是他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在一个春节,趁坝尾王姓族人在其祠堂里祭祀时,以烧香为名“不小心”弄倒烛台,烧掉了神主木牌和祖祠。为表示弥补,这支王姓仗着人多势众,且比较富裕,答应出钱出力帮助修复,条件只有一个,在族谱里也列上他们的名字,就这样,坝尾王姓又多了一房。所以,至今只要有举行迎神赛会之类的活动时,坝尾通常是两房轮流做庄。

(2)太原王宗族的形成、发展与现状。太原王在濯田又称下王(上王是琅琊王)。太原嗣自庐陵而宁化经长汀河田蔡坊传至十九郎公即为濯田下王始祖,传至今已28代。濯田下洋旧称上庙,中坊还有一部分,各房支都建有自己的分祠。不论是上王还是下王,都建有完整的、明晰的、独立的系谱结构,他们在濯田一带可以说是处于“宗主”地位的两大族群,但他们自迁濯田以来就一直处于矛盾和冲突之中。从源上追溯,太原王处于“宗主”地位,琅琊王是从已出,但从现实层面看,琅琊王引以为豪的是他们先人“闽王”王审知是太原王后裔中无人能匹敌的。结果太原王只好以一个传说以正己位:在明清时期,琅琊王的人如要考功名,必须得用太原王的旗号。因为作为“闽王”王审知后裔的琅琊王本来承受的是世袭王位,再也没必要考功名,因而下层民众要为之的话,只得撑起太原王这面旗帜。这个故事能被双方接受并传承的奥妙就因为它的结构微妙,在提升琅琊王社会地位的同时,又在隐含着众所周知的事实:太原王始终处于“宗主”地位。

三、神明信仰体系与超宗族社区聚落的整合

从上述钟、林、琅琊王与太原王宗族的形成、发展及现状来看,我们似乎认识到,濯田宗族的特征就是以王姓为主独立发展的,钟、林两姓宗族则是依附型的。其实,它们之间是紧密相关的。相关的重要纽带之一就是神明信仰(当然,还有其他的诸多方面,比如说婚姻关系、墟市贸易、交换,甚至械斗等,但本文只讨论神明信仰)。濯田镇的神明信仰体系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一是属于意识形态的信仰;二是民间仪式活动。下面我用一个图来示意:

乍一看去,各姓氏房支似乎都有自己独立的祭拜体系和仪式活动,其实它们之间共享着妈祖信仰和庙会活动,在这块弹丸之地互相依存,协同生长,巧妙地调和宗族内部各不同房支和宗族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从而实现一个社区各族群力量的消长和平衡。下面我们详细地考察一下它们的互动关系。

1.民间信仰

(1)西楚霸王项羽的传说与信仰。在濯田,普遍得到信仰的神明是西楚霸王项羽。霸王崇拜主要盛行于王姓和外来小姓的民众之中,在这块小小的地方,有“五庙六霸王”,也就是说五座霸王庙供奉六尊霸王像。五座祭祀霸王的庙宇分布情况是:下庙两个(一个为文相霸王,一个为武相霸王),中坊一个,以及坝尾的“郑坊庙”、上杭庙、连城庙。上杭庙、连城庙是清时来濯田经商的上杭人、连城人建的,它们原来不是庙,而是会馆,也许是为了生存的考虑,他们从中坊分香,在会馆中供奉武相霸王,因而会馆发展为馆庙合一。两年前(1997年),旧城改造时已平整,不过神像依旧保存下来。那么,西楚霸王项羽又是如何演绎成为偏寓南方山区民众的信仰神呢?这里流传这么一个传说:

据说十九郎公的孙子去北方贩牛,一天,他们赶牛到乌江边时,天已黑,又逢雷雨交加,河水暴涨,牛一人河,就没人水中,赶牛人一看就急了,长跪在河边,向西楚霸王项羽祈祷,说,如果你能让我们的牛平安回去的话,我们将塑你的像,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供奉你。话落音不久,牛果然浮出水面,安全渡过了河水,后来一路顺利地被赶回了家乡。回来后,他们把一小段赶牛用的樟树枝插在地上栽起来,长大了成为合抱大木,砍倒后欲把它雕成项羽的神像,但项羽长什么样儿没人知道,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来了一个拾粪的老头,当他得知他们的困难时就说,我做一个样子给你们看,于是他拿起粪夹当剑,横放在腰前,把粪箕倒扣地上,说就是这个样子,工匠正在琢磨,回头一看,老头就不见了,大家都说这是项羽霸王现身,真乃神助我也。后来就按这个老人的面相和他摆的姿势雕成了现在的武相霸王,至于为什么会有文相霸王的像,百姓的解释是:当时武将战时穿战袍,平时穿长袍。项羽不打仗时,着长袍持佩剑,战时则穿战袍持钢鞭,喻文武双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