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
整座房子空幽幽的,静得有点怕人。
杨萌躺在床上合不着眼。她很伤心,为了她一家人闹翻了,向宇竟悻悻然而去。
在鲁镇时,她反复想了很久才回来这里。她相信王颖说过的话:他并不是我爱的最后一个。
她回来,只想默然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他被王颖抛弃的一天。那时候,她和他会是平等的,都是被遗弃的人。她没察觉到这近乎精神胜利法的自我抚慰恰正是她回来这里抱着的唯一的一丝希望。
向宇的悻然离去恍惚把这一丝儿希望也霍然扯断了。她陷入了苦痛的失望里。
她盖上棉被,外加一张毛毡,可还感到手脚冰冷。头微微发晕,心也跳得厉害。她有点后悔不该回来这花园住宅区四号,可留在鲁镇日子就更难受了。进退两难。天地竟狭窄得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隔壁房间拍的亮了灯。灯光映亮了窗上的玻璃块儿。随着又熄灭了。
林伯伯夫妇俩也合不上眼。
她侧转过身来碰着了躺在枕边的一个白绒毛套裙短发黑眼球娃娃,歪着头在望着她。这娃娃跟她睡了一个冬春。刚来南市的第一天,吃过晚饭向宇就催促她换上早早给准备好了的大斜格子皱丝套裙,挽着她的手逛国际商场去。向宇早已想好了给她买个短发黑眼珠娃娃,当他神采飞扬地把娃娃塞在她怀里时,禁不住说:"你天真纯净得像娃娃一样透明。"
黑眼珠娃娃还静静地躺在枕边。
可她呢?已经不那么透明了,也许已见浑浊了!
她黯然。蓦地又感到惶惑不安。
在鲁镇她完全忘却了这黑眼球娃娃,一直把她冷落在黑皮箱子里。直至程宇来了之后也没让她在枕边躺过。她惊讶自己的心意也如此冷漠。回来这房间,第一闪念偏偏是急于打开黑皮箱子把它抱出来,轻轻地安放它躺着。仿佛从此同它相依为命了!
她睁着泪眼木然地望着枕边的娃娃,轻轻地用脸颊亲偎着,温热里觉着一阵冰凉,呀,娃娃的一头黑短发已被泪水湿透了。
早上。她步行去图书馆上班。
迎着晨风,披着金色的朝霞,她那带着疼痛的一身骨头缓缓地舒松开了,也不那么疼。路不远,穿过团团如帷盖的浓绿的荔枝林,从公园小拱桥对过去的圆拱门走出去,正好对着她办公地方的镶有茶色玻璃的大窗子。
"回来了!"
人们点头招呼着。
她敏感地察觉到人们侧身而过的淡漠的距离感,就像她身上发生了异样的事。顿然鼻孔里充斥着一道气味,同鲁镇里的霉味一样令人感到压抑窒息。
"你回来住在哪儿?"跟她很要好的小甘走过来说。
"我没移动过呀!"她惶然。
"怎么样,搬出来跟我同房,定下来!"馆里有单身职工宿舍。
"我怎好对陈姨开口。"
"你呀!"小甘焦虑得撇着小嘴儿,"他不是上北京回来了?大概已定了下来,你还呆着受这罪!外面人嘴臭,啥话没说的。"
"哦,说了啥?"
"泼了出去的水还赖沾着白瓷盆子,嘿,还有更难听的,别说它了。"小甘没把话吐出来。
"你说,也算我们姐妹一场。"
"还扯到他老子身上……,我不说了。"小甘咬住嘴唇木然地坐着。
她眼里汪着一泡泪水。她哭了。
她看见自己陷进了一块荒凉的土地,黄的泥土、黄的落叶、黄的山花、黄的野草、黄茫茫的一大片。没有风,没有树,也没见个人影儿。地上斑斑点点,现出一个个数不尽的黑洞穴。她脚朝下地落入洞穴里,身子慢慢地往下沉,几乎没顶了,脚用力一蹬,身子又朝上一跃,旋即又重重向下垂,幸而她伸手抓着了洞旁的草皮,侥幸地悬吊住。抬眼望,天圆圆的宛如只木盆,黄的雾烟在流动,昏蒙着冒汗星儿的白脸。她笑了。虽然她死了终还留下这报复的一笑……
"萌萌,你瞧见我吗?"
她睁眼,看见小甘带泪地摇晃着她的肩膀,泪珠儿落在她脸上混同冷汗水从苍白的脸颊流下颈脖,红衬衫汗浸浸的冰凉。
"我在哪儿!"
"你昏了过去,手脚冷冰冰,净发汗。"
"没什么,吓坏你了。"
"你见着了啥,嘴里唔唔地不歇声,迷糊糊,摇你也不醒悟。"
她垂下头浑身酸软无力。"我看见一个白衣裳没脸面的人朝我招手,阳寿尽了……"
小甘连忙掩住她的嘴,"梦话!别胡思乱想了。"
她喝了口热茶,胸口温暖舒坦了许多,挣扎着坐起身来。这时才发觉自己躺在长柚木沙发上。幸好室里只她两人,不至于兴师动众,四处流传。
她拒绝了小甘的好意,一个人家里去。
边界河污黑浓稠的河水发出团团腐臭气味,带着屠宰房里的腥霉。荔枝树林一片茂绿,遮天蔽日,阴凉里透着臭屁虫刺鼻的辣味,像一根无形的长长的刺儿钉牢在苍劲硬绷的树桩上。白兰树扇摆着宽大的叶块,一巴掌一巴掌在拍打着尖瓣儿的香幽幽的白花,奇香扑扑,沁人心肺,树干光溜溜粉臂般袒露着,上面缕着一行黑乌乌的虎牙蚂蚁。她恍惚被蚂蚁儿簇拥着走,简直是架在空间里缓缓地蠕动,黑色的行列……
她醒来。一缕柳丝儿垂在她白皙的脸面上轻娜地拂动,搁落在鼻尖上停住了。仰眼望,蓝天上流动着紫色的雾,绕裹住雪白云块,搅糊一团。背脊骨顶着只硬鼓鼓的灰麻石头,后面抹满一大片碧水。呀,她不敢动弹,稍微侧过去便扑通翻落湖水里去了。她竭力朝里滚去,周身麻木木,费尽了力气才翻了个身,滚落在柳树头上靠住了。
柳枝梢儿贴扫着弯月拱桥,看见向宇在亮光里站着,模模糊糊,旁边栏杆上倚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顿然她微微头晕,合上了眼……
她不明白自己竟躺在蜜湖度假村的碧水湖边上。
陈果千浸洇着忧虑惶恐守在床边。她汪着泪,没想到这苦命的孩子寻短见。
萌萌昏昏迷迷,微微发烧,心里被揪扯着般疼痛,丰满的嘴唇微合着,脸色回润了些,手脚也温暖了。
"好些吗?"果千问。
她嗯了声。
"你怎的跑到湖边去了?"
"哦。不知道。"她睁开了眼,望见天花板上垂下的蚊帐圈儿,明白是躺在自己的房里,"我怎的回来的?"
"向宇找着了你。他等一会儿来。"果千说。中午没见萌萌回来,一家人便四出寻找。向宇径直朝蜜湖度假村柳湖边上他俩常倚偎的秀丽阴凉地方走去。
"哦!"她侧过脸偎着黑短发娃娃儿,短发柔软的髹着面颊,心想他怎知道到柳湖边寻我呢?
她微合上眼。
向宇急着家去看萌萌。走不开。上面领导要找他谈话。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没啥。不过,硬是要检查解剖的话差错总还可以抓到的,比如坐豪华轿车可算上一条。他想,多半是爸爸给小人暗箭捅着了,才辐射到自己这边来。幸而他决心离开了父亲的总公司,不然的话这一辈子也扯不清楚了。他没多想自己,倒替爸爸担心,树大招风,改革的事又难定有个细则准儿的,跳出现行经济体制之外,那你就跳去,倘使跳远了,说不准得着个黄牌、红牌呢!至于他自己,一个聘任经理,不当就算了,没啥可哭鼻子的。他娘的,不吃东家吃西家,要不来个个体户又何妨!哦,爸爸的事王颖多少会知道个风声,可没见她的信,也没来个电话。兴许等有个头绪才说,她做事就有这个分寸。
无论如何他得去看萌萌。她是为自己受折磨的。倘若有个不幸,他一辈子都要受到心灵的责备。其实早责备过了,眼下不也责备着?
他给上面个电话,交待助手周明一声便走了。嘿,他也不稀罕当这个经理了。
"萌萌。好些了吗?"向宇拎着一胶袋苹果站在床前。
萌萌坐起来背靠席床柄。睡着了一觉精神恢复了好些,眼睛也明亮了。她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
"谢谢你。"她说,"我不需要同情。"
"我来探望你,很抱歉,我对不起你。"他口讷。
她停住,咽了咽口唾沫,"你还恼恨爸爸吗?那晚发生的事我都见了。"
"…………"
"别记在心上。我很想同你淡谈,可你在气头上,走了。你既然同她相好了就别再多想了,我想得开,没什么,放心好了。我就想给你说这几句话。事情已过去了,往后你也别再提,好吗?"她强忍住泪,恬淡地说。
"萌萌。"
"你答应我,别恼恨爸爸,他为了我而生气的,妈妈也是这样,还有程宇,一家人都为了我。都怪我不好!你放心回去,我好着呢!爸爸近日心情不好,我看麻烦事不少,也因为我牵扯上,你该体谅他老人家啊!"她想起小甘说的,外面人嘴臭,唉,人言可畏。可她哪知道上头已在找向宇谈话了,当然还有林明。事情将演变成什么样决不是她想象得出来的。
"你原谅了我,谢谢。我很抱歉……你想开点。"他没说下去。她想想会明白的,同阳光和空气一样,爱是流动的,没有永远不变的爱。爱是不能忘却的,正因为它不是永远不变才不会忘却啊!
"放心好了!"萌萌又一次失望,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她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灵魂,无限同情怜悯一个被他遗弃的人!他以为我寻短见,为他去寻短见呢!她后悔自己竟迷迷糊糊朝蜜湖走去,那是他常带着她流连忘返的柳湖边呀!迷迷糊糊昏过去了,又醒过来了,为了他么?这值得吗?太可笑了,她竟在等待着天上掉下来一个被遗弃的平等!他会被人遗弃的正如他抛弃了自己一样。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王颖,为什么不可以像她一样走自己的路呢?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竟从王颖身上寻找着了勇气,对,走自己的路!
他走了。
杨萌依偎着黑短发娃娃……
林明没回家吃晚饭,也不晓得忙什么去了。
芳子来电话,告诉果千她准备返北京一趟。有什么事却没透露,不过也猜得出个七七八八了。
果千没煮饭,胡乱滚熟了两块蛋丝面,下片鸡汁精调味儿,撒点胡椒末,坐在厨房里吃。萌萌爱吃馒头,她上馆子买回来,炖了碗肉汤让她先吃了。
她陪着萌萌在荔枝公园漫步。从院子往左拐去近百步路已是公园侧拱门了。这里原是片荔枝林,沿着山坡漫遍开去。大幅的石柱林蚕蚀了周围的山岗水田之后,剩下了这块小绿洲,宛如颗晶亮的绿宝石,楚楚迷人。
她俩踩着白云石碎块铺的曲径,穿过八角拱亭,在径旁的青草地上坐了下来。
花圃边上的太阳花绽开着艳红小花,嫩绿多汁的肉枝儿带着小叶撒张开来,宛若太阳四射着的光芒。小花想起了大太阳!
世界永远是这样相称又不相称。
"萌萌,你不念着上大学吗?学院要办个成人走读班,有兴趣没有?我想再读三年书也好,学点知识,也取得个学历,你想想。"果千想过有机会还是让她念书好,这孩子沉静聪颖,是个念书人材,别屈了她。况且此情此景也好让她分开了心。她很希望萌萌一口答应,立即去准备复习功课应考,好像只这样才可弥补她那负疚的心。
"我考得上吗?"
"你高考只欠这么几分嘛!"
"我想想。"
"我已给你报了名。"果千说。
"谢谢。"她点了点头。
果千搂着她,抚摸她柔软的黑短发,嫩白的脸蛋,"萌萌,我很想有个女儿,渴望了好几年,你来了就当是我女儿好了。你选哪样专业,历史么,不一定跟着我。我没学好。不过,你得学好,毕业了再考研究生。鲁镇出个女博士!"
"我读地理,好游山玩水!"她莞尔一笑。
"这是个苦差事,也是个冷门。你再考虑一下。"
"陈姨,你对我真好,不知该怎样感谢你了!"
"是吗?"她睁着眼笑,"考上研究生来谢我呀!"
她连忙摇摇头,"我哪来的本身!"
果千亲了亲她脸颊,依偎着。
湖边的球状奶白路灯忽地一下亮了,昏蒙蒙的夜空里灯花灿烂。
太阳花的艳红瓣儿不知什么时候闭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