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北风,天气骤然冷了。
向宇没睡好,一夜合不上眼,昏昏沉沉,眼皮微微浮肿。
他用冷水洗过脸,感觉清醒舒畅了许多。人总有个倒霉的时候,他自问也倒运个够了,满以为今后该会顺溜些儿,可生活的路哪有畅通无阻的!
爱情苦恼,双亲严厉的联合行动,若土的不知去向,加上公司里一大摊事情,够他烦的了。王颖从北京来信:你可要来京看我,一定得来,哪怕只见一面!要准备住宾馆,捎带盒瑞士薄荷糖,明白吗?形势恶化,很微妙、很有趣……他想,哼,这有什么,只要她不恶化,一切都会是很有趣的。
脑海里又萦绕着父亲昨夜的谈话。老头子一直闯着。明朗了,他在家里完全孤立,加上弟弟程宇、未来弟媳梅芝简直添了枚重磅炸弹。使他感到恐慌模糊的还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致,太可怕了。我错了吗?自己只不过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不想忍受这束缚、压抑、委屈罢了!
也许,世界上最幸福的是感情的开放,像呼吸一样地朴素、诚实和自然。
他怅然地平整好床上的被褥,盖上块杏黄绒毛被罩,叠整齐床头柜上的书本。书桌上也清理干净。给插着翠绿万年青的玻璃花瓶里灌满了水。收拾起所有的脏衣服一古脑儿塞进柚木壁柜里去。房间蓦地见得光鲜焕然。他呆答答地站在房子中间,环视着,凝思着,不明自自己在做了些什么!
书架上石英钟的金环摆子来回摆动,唱起了凡声悠扬的浪漫曲。
他赶忙走出门去。
一辆黑轿车戛然地停在大门口。助理周明像石英钟一样的准时到来接他。
车子平稳地驶过遮盖着白兰、紫荆树荫的马路。
红灯。黑色的车轮子在白粗的停车线前面霍地止住了。
"上头打招呼,有关发奖金和浮动工资的数额,要我们好好考虑。"周明双手挽住方向盘说。
"什么?你重复说-遍。"
"……要我们好好考虑。"
"我们不考虑过了吗?"
"上面的意思是发少些。"
"你的意思呢?"
"看着办吧!"周明模模糊糊地说。
"发还是不发?"向宇不满意对方模棱两可的态度,CID模式里都有了明确的例数。
"听你的。"
周明清楚风色有转向的迹象,什么浮动,不封顶、先富起来……,不过一阵风。虽说明文写着合资企业可以特殊,且他们还有更特殊的地方,同港商订了利润定额,超额部分全用在职工福利上,主要用作起职工宿舍和奖金。这很自然地凝聚起职工以企业为家的感情,促进企业兴旺。但牵涉到金钱上的事向来都是满复杂,千丝万缕,界限谁也说不清楚,倒不如糊涂点儿好。
"照发。"他认为既然同港商、职工都定有合同,没必要随便改变。
绿箭头亮。车子顺着箭头方向往右拐去。
周明了解经理的脾性,果断、沉着、明朗,很佩服他那洒落利索的风度。不过在风头火势上还是谨慎些好,便没再说下去了。
"到香港参加展销洽谈的事怎样?"向宇问。
"定下来了。请经理出席。"
"你去好了。"
"其他公司都是经理级赴会的哩!"
"该拍板的你就定下来嘛!"向宇心中有数,自己公司的产品大多是外销热门货,且都订有合同,目前能供应的数量有限。在选择合资项目上幸而他注意到外销这一点,要不外汇收支不平衡那就无疑给自己背上个包袱了。因此,尽管眼下上面突然要收缩外汇,市面上也相应地出现直线式的下降,可他公司还应付得过去,还大可以趁机从滞销的跳楼货里捞一大把。然而,他绝不插手。修汽车的不买卖汽车。炒买炒卖的生意短命,不屈社会主义范畴,他不想赚这个钱。他的年轻的人生经验很明朗:走正道。
"赴港的话后日得走了。"周明说。
"你安排好工作。"
周明想了想,"还有他们邀请去美国的事。"
"到时再定。不是我去就是你去了。"向宇笑道。
"你把好差事都推给了我!"襄理感激地道。
"机会均等嘛!"
"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周明问。
"心乱如麻!"
"这叫做自作自受。"
"比你想的还复杂。"他说,"我要搬去公司宿舍住了,好在你留下了一套房间。"
"早该如此。"周明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自己已搬出来住了,方便自由多了。便又说:
"找几个人帮手搬快些。"
"到时再说。"他的心还是忐忑地跳着,也不明白为啥老是安定不下来。既然决定了还有什么呢?
红灯。车子在白斑马线前面停住。
……
他合上眼。生活的路也是这样,红灯、绿灯,红灯
经理会议在三口区召开。
三口大酒店。
临海的一座巍峨宙丽、结构奇特的新潮派建筑,斜面扇状的造型宛如一只鼓风而上的帆船,刚劲、柔曼而又优美,充满着青春动感。层层的梯级露天阳台又像一叶叶远去的帆篷,遮映着蔚蓝的大海。露天阳台给每个套间带来了金色的日照,盛住了海风,捎上了艳红的杜鹃,洁白的茶花,和俏压群芳的墨兰。
这里洋溢着生活的美。
电梯间走出来一位穿着黑羊皮茄克,黑呢长裤,净红衬衣,戴顶白圆小球帽的女性,矫健、洒落、雅朴,风度高贵而又随和。
"你不是向宇吗?"女的迎面笑道。
"方姨。你来开会!"向宇恍然地抬起了头。
"嘻嘻,凭这一点可以把你这个经理给撤下来。"方芳子说,"我是这儿的老板。"
"我给忘了。"向宇歉意地说。
"可以体谅呀!我要是你也会晕头晕脑。"
她拉着向宇朝大厅西问里坐。
"你很有眼光。"向宇很赞赏这座漂亮的大酒店。
"这地方有灵气。"
"让你发现了。"
方芳子摇了摇头,"归功于李四光,地质工作者的发现,理论的力量。"她读过李四光的地质力学,深信"构造体系"理论的正确。因此,当开始勘测南山海底油田时,她便筹划着整个油田基地的服务网络了,三口大酒店是其中一个重点工程,同香港三达财团合资经营。待到有识之士确信这里有价值开发的时候,她公司已挣得了可观的收入。而且用不着为外汇的兑换发愁。方芳子的一双灵气媚妩的慧眼在外面企业界里已是众口皆碑。她想的东西总是那样新奇而又实际。一间高压水泥砖厂就轻易地把整个三口区的基本建设和南山码头的地面铺设全部承担起来,转瞬间已收回成本。昨日同山洋公司合作的电脑厂才剪彩,今天在三口大酒店又筹建最新技术的光导纤维厂。她的眼睛盯着世界技术、设备的制高点,也不疏忽它们有价值的低点。至于这间光纤厂的复杂性后面还须说及。
"实业家用得上全人类的知识。"向宇流露出钦佩之意。
"可以补充一点,还用得上外星球的。"方芳子微笑着,"我预感到,我同你有共通性。你可以告诉我这通性是什么吗?"说完她脸上焕发出青春的神采,又带着点天真气瞟了他一眼。
向宇顿时兴趣盎然,意会地眨巴着眼,可又说不出来。
"地球人,地球性思维。对吗?"
"对呀!"向宇兴奋得忘乎所以拉住她的手。
方芳子了解年轻人的追求,了解他们不停地跳跃的思想,希望从他们身上弥补回自己的失落。她忧虑过自己近于龙钟的身躯跟不上这轻快的跳跃,那就心安理得地站在旁边欣赏吧!当然间或也随着优美的旋律跃跳了几下,也只能这两下了。世界是一首唱不完的歌,跳不停的舞。
"你听着,"方芳子带着权威的口吻说,"三口大酒店住房率是百分之九十七,怎样?"
"高。"
"眼下南山油田钻十口井,有四口喷油,富井。可以吗?"
"成功率百分之四十,算高了。"
"那三口大酒店住房率又该多少呢?"
"百分之一百、二百。"
"我公司的收入呢?"
"三倍、四倍有可能。"
方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实业的横向连锁性拓展呈全地球性的走向,我们习惯的是纵向的回环,因而常常有种满足感。"
"实业家最可怕的是思维封闭惰性。"向宇顿然感慨了起来。
"政治家呢?"方芳子问。
"嘴巴说出来的用不着成本核算。"向宇语气里带有点反感。
"宽容些,我没心思去责备疯子和骗子!"方芳子突然盯住孩子的眼睛说,"望着我的眼睛,你看得出里面有苦恼吗?"
"个人的还是事业上的?"
"都有。"
"事业上顺心,个人际遇上多次失之交臂。"向宇看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哀愁。
"麻衣弟子。"方芳子恬然道,"眼下国际石油不值钱,石油产量过剩了三分之一,这对我们公司影响颇大。在每天接待近二十个国家客人的热湖里却已隐藏着寒流!还有这特区前景!"方芳子脸上消失了刚才的天真朝气,不自觉地流露出忧国忧民的远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