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隆冬,天上的太阳还热呼呼的。
正午。文老头突然出现在南湾。这里离南山村近十里地,老人家无事不出门。老头子看去不像出远门的样子,一身轻装倒十足似个滑雪运动员。深灰杏领毛线衫、黑麻点呢绒长裤、蓝色圆球帽、脚蹬一双浅灰运动鞋,古铜色的方脸盘渗出细细的汗珠儿。他大步踩着霜冻过有点憔悴了的青草地,径直朝村西的小别墅走去。
若土吃过鸡汤面,端了张白藤椅子在门前小院子白兰树荫下坐着。
"你是伍研究员了!"文老头走上前来问。
"是。"他连忙起来让坐。
老头子摆了摆手,"我小孙女认识你?"
"嗯。"他听洁玲说过家里有个倔老爷爷。
"你看她怎样?"
"很聪明。"
"你喜欢她?"
他焉了。口讷了半天,"她是我学生哩!"
老人家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亮着疑惑的光。
"你说的是老实话?"
"有假的吗?"
"我小孙女还年小,别欺骗她。"
"老爷爷把话说到哪去了!"
"话就说到这根杠上,失礼了!"文老头话未完便转身蹬蹬地大步走了,背影儿一点也不显老。
他愣愣地望着留在地上的清晰的凹凸花纹鞋印,这老头疯了,张口吐出一串串硬硼硼的卵石子,啐在人脸上。
哼,这丫头俏皮!
洁玲把艘尖头瘦尾,狭长得像半瓣豆荚子的小艇拖在沙滩上,抖净身上的泥尘才回转村子去。
她将一捆系有鱼钩子的胶鱼丝放在若土手上,"拿着,你的。"自己留下的一捆搭在白毛冷衣的扁膊上。随手打开桌上放着的可乐罐子,咕噜咕噜的往嘴里灌。
若土瞧了一眼她的脸颊,红晕、明朗、鲜润,充满着青春迷人的魅力。他把手里的胶丝捆子扔在桌上,盯着她一双秀灵灵的眼睛问道:"你跟爷爷咕哝了些什么?"
"没有。"她睁大着眼珠儿望着他。
"真没说过?"
"哦,"她笑了笑,"说过呀!我说你帮助我复习功课,教我念英语。"
"就这些?"
"还说你心里嫌我是农村妹子。"
"我嫌过吗?"
"我心下说的。"
"还有呢?"
她眨巴着眼睛,"我……,你说我聪明,我问爷爷伍若土这研究员好吗?"
"唉,你真是……"
"我有话都给爷爷说,老人家带大我哩!"
他顿了顿脚,"你呀……!"
"怎么,爷爷骂你了?"
"他来过,问了几句。"
"嘻嘻,看你个样,凶神恶煞,真怕你把我吞落肚里去了。"她俏皮地抿着嘴,像在笑他小题大做,"我在村口碰见爷爷,他笑口吟吟,还赞你呢!"
"骗人。"
"呀!爷爷说你脸膛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是个大老实人。他很少这样赞人哩!"她侧着头话说得认真。
他听了苦笑不得,弄不清楚她是天真还是有意,便说:"老头子为了看我才来?"
"喷喷,"她咕嘟着嘴,"你不要钓石斑鱼小艇么?爷爷不来,我哪有这样大的面子!"这钓石斑鱼小艇,是专用款式,像只长长的单人舢板,不随便借出去。
"我说呀,爷爷老花眼,老懵懂,把你认作老实人,嘿,疑心天样大!"她盯着他那微微涨红的脸,发窘、朴实、温厚,同身上穿着的白T恤,蓝牛仔裤、深褐羊皮茄克竟也如此谐调。她喜欢这种和谐,很美,潮流的谐和美。
她抿着嘴瞪着他笑……
他顿然惊讶地瞧着她,心想,这小丫头交了!
一叶小舟在墨绿的海面上向远方天际划去,扔下一道白濛濛的长带子。
海风吹拂着她的脸,乌黑的秀发向后掠着,白毛冷衣长长的绒毛上沾着几点水星子,在金黄的阳光下闪闪烁烁。她眯着双眼,右手稳稳地把着舵。
汽油机均匀地呼吸着,全速地推着小舟破浪而去。
"前面是三星山。"她朝坐在艇梢上的若土说。
"驶慢点。"他转过身来,眼睛仍然注视着海水色泽的变化。小艇骤然地随着他身体的转侧朝右边倾斜了一下,他赶紧向左侧船舷靠去,小艇又回复了平衡。
"坐稳。"她俨然以海主人的语气说话。她熟悉这海,闭上眼睛也可以指出东南西北,海岛,炮台,雷达站,水底下的礁石,小艇离岸多远了。
这狭长得像片柳叶子足有三米长的小艇,方便在石崖缝夹里进出,一人一艇,还配有根竹柄铁钩子。她偏让若土同上一只小艇,只要稍微不小心,两人重心不一致,非翻个底朝天不可。
"坐稳。"她又说。
看见他老老实实的像根钉子坐着不动,洁玲心里感到一阵惬意的满足。他听话!
她双眉扬起,说;"去过三星山吗?"
"听说过。"
"嘿,你早该去看看。"她说。"一个石崖孤岛,陡削得像把刀子,没长树,没长草。周围布满礁石,高高矮矮躲在海水里,一块块尖利得赛钢刀片,稍不小心,手臂脚肚子都给划开了道口儿。疼呀!水底铺满白色海石花,雪白得泛闪着青光,石斑鱼在花卉里游,停在花朵旁边。嘿,好看极了。"她说得高兴,呼的一下加大油门,小艇突然地腾空跳了一下,飞驰而去。
"你下海底看了?"若土问。
"听爷爷说的。不准女人下海呀!现在还不容易?带上个潜水面具背上氧气筒便沉了落去。"现在满可以说得口轻,就算早几年下海底捕大蟹、摸鲍鱼得凭一身功夫,饱吸一口气就憋着沉下水底里,直撑得耳孔嗡嗡的疼。她心里喜滋滋的,只要他高兴她愿意永远说下去。
小艇驶到三星山前。
果然一片悬崖陡壁,宛如从海底下冒出一座巍峨的城墙,仰头望去,滑溜溜的石板直指天空,没个攀登落脚的地方。四周高高低低的石柱林立,吃水深点儿的小船便靠不近。唯这石斑小艇可以轻盈盈地倚近这丛奇异的海上树林。海浪在森林里哗哗地啸叫,回响、共鸣、起奏,混成了奇妙的音响。
奇丽壮观的三星山。
伍若土用竹柄铁钩子挂住崖石隙缝,沿着树林边上绕着,像一个有经验的海上探险家,又似位小心翼翼的研究学者,可惜陌生的举杆钩搭动作使他显得如此笨拙。她忍住笑,全神贯注地掌住舵帮着他平衡住小艇。看着小艇平稳地朝前滑动,他自信地望着她笑。
"在这儿下钓。"他满有把握地说。
洁玲抿着嘴。"那边好吗?"
"这里背风。"
洁玲勉强地一笑。像在说你喜欢就行啊!
掀开铁罐子的木板盖儿,里面一群小鱼活蹦蹦地跳得水星四溅。
"够它吃的!"若土高兴的说。心里钦佩姑娘竟找来这样活鲜鲜的鱼饵,贪吃鲜活的石斑准要上钩。
洁玲用手紧紧地攀住艇旁的石崖竭力减少小艇剧烈的晃动。双眼注视着他在钩放鱼饵。
"你没钩牢呢!"
若土用手指按了按,不理睬,叮的一下把鱼钩抛入海水里。
洁玲又勉强地笑了。
她跟着也下钓,手上轻轻地捏着钓丝儿,眼睛望着竖立在天空里的山顶尖,眨巴着,"螗蛉吃烂臭,石斑拣新鲜,鱼也有个贵贱!"
"你喜欢石斑吗?"若土问。
洁玲点了点头。
"哪点可爱?"
"高贵、随和、清洁、漂亮、生命力很强。"洁玲说。
若土凝思。她很了解石斑鱼,也真的喜爱这美丽的鱼。他喂养过网箱里的石斑,侍弄了近一年,饵子是鲜鱼肉碎块,从容地撤下海水里,让鱼饵缓缓地往下沉,待停落在箱底下,石斑鱼便不屑一顾了。这家伙挑剔得很,吃浮游活动的。难怪它身上的斑点儿这样漂亮,红的、青的、白的,鱼鳞子又细又贴身,窈窕矫健。对了,尽管它肚里留着鱼钩子,任由你在网箱里翻来搬去也可以活上半年一载,绝少在人面前丢丑瞪眼翻转白肚皮。
"世界上最难孵养的算得上这石斑鱼了!"他研究石斑孵养一年多了,那鱼孵化出来了,却养不活。
"我说你早该来三星山玩玩。"洁玲唧唧地笑。
"注意。"洁玲察觉他手里的钓丝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待若土扯动钓丝的时候已空无一物。
"鱼饵给吃丢了。"洁玲给他上饵,钩得牢靠。他会意地笑了。
钓鱼要有耐心,钧石斑可要加倍忍耐。
钓丝抖动了。若土拉上来的是条剥皮红鱼,嘴馋的小家伙。
若土有点失望了。
"到那边去好吗?"洁玲说。胸有成竹。
若土默然。
洁玲借着竹柄铁钩子拉着小艇沿着石林缓缓地绕去,突然朝里拐了个弯儿。
"伏下。"洁玲说。
小艇像只穿山甲般钻进一个小洞里,低窄得使人感觉到石崖在背梁上轻轻地擦过,黑深深,伸手不见五指。他屏住气伏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久,突然前面一片光明,宛如列车走出了冗长的隧道。
这是一个奇丽的石崖圈成的海水塘,四周高高陡削的石壁,海风从顶上漏下来,水静如镜。人间竟有这世外桃源!
"下钓吧!"洁玲说。
若土察觉出姑娘对自己的温顺,心里感到一阵暖和。
"外面没石斑鱼了。"洁玲说,"我担心会有绝种的一天。"
若土当然清楚,石斑鱼雌雄同体,长至体重超过一斤以上的才会变成母鱼。香港的酒店最值钱是一斤上下的红斑鱼,不大不小,合适出菜。这无疑是灭种之举。世事不好预料,海里的石斑也面临被钓绝的危险。
"这里有吗?"若土若有所思。
"有。也不多了。"
"这石崖洞。"
"爷爷带我来过,很少人知道。"洁玲神秘地微笑着。
若土沉思。
"你在想什么?"
"这环境石斑鱼喜欢……"
"我说你早该来兰星山看看。"沽玲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呀,今早爷爷上门,金口,也不问一句。"
"他知道我侍弄石斑鱼吗?"
"怎不晓得,我是哑巴?"
明白了,洁玲一直在关心自己的研究。
突然,洁玲屏住呼吸注视着墨蓝的海水,好像预感到什么,注意,钓丝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放线。"洁玲说。"拉钓好了。"
若土钓上来一条红斑,有半斤重。石斑鱼在小艇里蹦蹦地跳,差点儿跃到水里去。
"你很走运。"洁玲笑道。这里青斑多些,青斑比不上红斑值钱。最卖钱的老鼠斑那是千里挑一的珍品。她从未钓过。
洁玲默默地瞧着。若土小心翼翼地把红斑鱼放入木水桶里,摇了摇,动作纯熟得像一位细心的护士。
"有三个月大了。"若土眼睛没离开鱼儿,"美人鱼!"
"一个贵气的农村姑娘!"洁玲深情地笑着。
"嗯。"若土很感兴趣。
"它高贵、习性清洁、安静、有点怕羞,爱躲在石缝里,肤色格外的嫩。"
"为什么不说像个城市姑娘呢?"
"农村姑娘贱命,受得起磨折呀!"洁玲慨然道。
若土思忖着,隐隐地感觉到她脸上感情的变化,满怀少女心事。然而,他没再想下去。充塞在脑子里的是这个躲在石缝里的农村姑娘的恬静,奇怪,真是这样么?
"你说它的兴趣是什么?"若土问。
"本土。一种本土习性。"
"你这样想?"
"要适应它,然后又改变它。"
若土若有所悟,陷入沉思去了。
小艇默默地晃摇着,风又从空顶上漏了下来。圆圆的天盖上飘着一片白云,随着海水变得更暗绿了。
"有你当助手就好了!"若土咕唧地说。
洁玲侧着脸盘道:"你要我吗?"
"你舍得丢了个企业管理家不当么?"
"有什么舍不得的。"洁玲说,"十九岁,跟你两年,等你研究成功了再回村里当厂长也不迟哩!"她说得天真稚气。她的心宛如石斑鱼般的温顺,把自己纯真的心愿、感情同他的研究事业合在一起。
"真的吗?"若土顿然感到一阵兴奋,"你以为我一定会研究成功吗?"
"当然。"洁玲诧异地望着他。
"你想得太简单了。"若土觉得这姑娘纯洁得可爱。
小艇猛然地晃动了一下,船舷噔的碰着了水面腾起了一束白色的水花。
"啊呀!"浩玲忘却了自己手里的钓丝几乎给滑走了,幸好眼明手快从水里捡回快要下沉的线梢。当她拉了起来时只剩下个光秃秃的鱼钩子了。
洁玲竟开心地高举着鱼钩子喊道:"老本也输光了呀!"
这时候,若土才恍悟姑娘着意陪他开心来的。从她身上他仿佛找着自己所要寻觅的东西,渴望着要弥补的欠缺了的东西。他想起了她--王颖,离去了,又仿佛在身旁,她可以娓娓地诉说你所关心的事,但她从不去关心你的事。自我完善,可目的呢?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她变成了洁玲该多好啊!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洁玲突然地说。
若土点点头。
"你得坦白回答。"
"好的。"
沽玲眨巴着眼睛,"你嫌过我是农村妹子吗?"
若土想了想。
"我说心下。"
若土点了点头,"你已经纠正了我的错觉。"
"你讲了实话。"洁玲脸上情绪复杂,坦然,惶惑,深沉,带着淡淡的哀伤,"你改变了世人的陋习。"
"我只是想到自己。"若土觉着惊讶,她想得深沉,变得成熟了。
"为什么?"
"…………"
小艇静静地倚着那座突兀嶙峋的石崖,好像凝固在这岩石的界里面,从石崖缝中吹来的风也停止了,海面出奇的宁静。
"你在想什么?"若土问。
浩玲仰起头,眼睛突然一亮,"如果我是在内地山村呢?"
"我也难以摆脱这种陋习。"若土坦率地说。
"你很老实。"洁玲想了想,"历史也有不过时的时候。"
"那该是历史的劣性。"若土已察觉到,她意识到自己在接受这场新的挑战,竭力地去适应这新的变化、去驾驭这新的潮流。她在思索,历史给了她些什么,她又应该给历史些什么呢?也许历史就在这不停顿的相互给予中进步,也许是在这里面停滞、稳定或者倒退。显然,新的历史在改变着她,而她又何尝不在影响着历史的进步呢!他终于明白,她对自己"嫌弃"的愤懑是有理由的。
"你该了解她了。"洁玲说。
"她!"若土明白她是说王颖。心里一震。
"我看出你在苦恼自己。"
"你不懂。"若土不满意她的干预。
她一点也不在意,"我近来常常胡思乱想,眼光很小、很近、很窄,有时又很大、很远、很宽。但我很清楚自己就是这样走出来的。这段路很漫长,又好像很短促,也许对我特别优待,一下子便走了过来。如果我从这广阔的世界又回去先前的山洞里会怎样呢?人总是这样的复杂。"
"她还是她!其他的我都不想听了。"若土突然变得恼怒,好像触痛了大脑神经,没法控制得住自己。
"我想她,想她。"
洁玲缄默,感到伤心。他误解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