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朱崇山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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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菲到东湖苑看新房子去了。

她想得很简单,也颇实际。既然妈妈分不到房子那就不妨借着住呢!何况他的房子是空放着。当然,她明白他是借此讨好自己。倘使自己答应了,一切都会变成名正言顺的了。经过反复思虑,她还是决定来看看。妈妈这些年辛苦了,她多想让妈妈住得宽绰些,有个好的环境让妈妈写写自己的经验,给世人留下点有益的东西。

她很爱妈妈,也很怜悯妈妈。想起人们对妈妈的歧视,心里很是痛苦。像妈妈这样有成就的医生,为什么连一张书桌子的位置也没有呢?爸爸也是一样。他们的论文是在床上写的!生活对他们太苛刻了。谁说世界是广阔的呢?天高任鸟飞!

她从小就知道世界复杂,人生道路艰难。天空虽然明亮,但地上却长满着刺儿,连坐下来玩玩的地方也没有。大人们是不让孩子同她姐妹俩在一块儿玩的。她开始懂事的时候,爸爸流放到矿山劳动去了。妈妈有幸留下来,也天天挨揪斗,家无宁日。妈妈很少带她俩看电影,即使是样板戏也没有,更不用说看歌舞了。单位里的活动,除了批斗会之外,很少见妈妈参加。肃反那年,也就是妈妈大学毕业那一年,妈就是个“特嫌”,“内审分子”,过着一种地下的精神生活。奇怪,爸爸没有嫌弃她,他们结婚了。

她想过,妈妈为什么要生下自己呢?让世间多一份罪孽!当然这不能责怪妈妈!妈妈脸上被抹黑了,可总想会有一天恢复自己的面目,会看见阳光的。妈蚂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女儿会因为她脸上的黑灰而受株连。倘若她早知道,她是决不会结婚的。

爸爸妈妈却好像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们经历过人生的浩劫之后,没有埋怨,没有叫苦,依然默默地、孜孜不倦地从事着自己心爱的科学事业,只希望为人民多做些有益的事。

有一晚,她睡眼朦胧看见妈妈爸爸在说话,大概是商量订一份外国杂志,扯了好半夜,爸爸决定给妈妈订了。待到邮递员上门,送来的竟是爸爸要订的杂志。她知道家境困难,爸爸身体又不好,妈妈也是苦苦支撑着啊。她睁着一双小眼睛在幻想,长大了要给爸爸妈妈订许多许多杂志,让他们高兴。后来长大了,她含着眼泪离开了家,下乡当知青。每月收到妈妈邮寄来的五块钱,她难过得哭了。她这才明白妈妈是订不起杂志的,自己就不用说了。

她的童年是在孤寂凄凉中度过的。在八个样板戏的吵杂声中度过了被人称为“金色的童年”。她的童年是灰色的……

最使她惊恐的是妈妈那天戴高帽回来。造反派押着妈妈进屋,高高的钢丝带帽碍着门框进不了屋,妈只能跪着爬进来,进来后才能把帽子脱下放好,等候着造反派的通知,好继续戴着去游街。她对这一场伟大“革命”的认识,就是从妈妈戴高帽时开始的。爸爸被押去矿山,照例妈妈也得跟着去。后来,由于一件偶然的事妈妈才没去矿山。

那天,一位坐着北京牌吉普车、挺着大肚皮的胖伯伯,指名道姓要妈妈给做手术。一位穿绿军装的人,竟让妈妈坐上吉普车,跟他们到解放军医院去了。妈妈坐汽车走了,她姐妹俩便呆呆地坐在门口等候妈妈回来。等到半夜也不进屋里,她和妹妹盼妈妈、想妈妈,夜冷风寒,她俩瑟缩地依偎着浑身发抖。

妈妈回来了,破例地带回一些糖果饼干,糖是那么甜!她俩真希望妈妈天天都坐上吉普车去那儿。可是,妈妈每次坐车回来,脸色发白,手脚冰冷,鬓角上冒着冷汗。晚上,躺在床上,妈妈紧紧地搂着她姐妹俩,把脸颊偎着她们的小脸蛋,浑身颤抖,“孩子,妈要是出一丁点儿差错……太可怕了!”她们听不明白这些话,只知道妈妈很害怕。因此,她们又不想妈妈去坐那吉普车了。

七岁的小菲带着四岁的妹妹开始了苦难的童年生涯。她们整天到马路上,花园里捡树枝枯叶,用一根长铁条,一块块把地上的枯叶插起来。她们到湖边捞小虾,有时去抬那浮在水面上的死鱼……她俩背着妈妈煮熟吃了,也不见肚子痛。慢慢地她胆子大了,学会了捡破烂,拿到收废旧的摊上换零钱,买回来白盐和火柴。

高帽子很可怕,油漆黑的手也很怕人,这一切连同妈妈的呻吟、饮泣都深刻地印在她脑海里。她想过,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再走妈妈的路了,她该走自己的路……

她这样想,也这样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