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朱崇山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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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每隔旬日,她便返家一趟,取些咸鱼、莱甫或是咸酸菜,好上山做菜吃。也顺便给父亲洗洗缝缝。之后,她便去少文家,看望他妈妈。她叫少文妈四妗,算起来何兆行还是她家远房的表舅。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两家来往就更少了。四妗为人贤淑,勤恳一世。她知道儿子跑过河去,心里又惊又愁,茶饭不思。后来得知原来是丈夫搞的鬼,便更气忿了。她的两个女儿早出嫁了,膝下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哪能不伤心啊!谁会想到老头子竟然拿儿子的性命做赌本呢!她怨他、骂他。你知道何兆行怎么回答?他却笑了起来说:“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少文是被迫过河去的,我家用不着戴逃港户的帽子,不罚钱,也不扣粮,我还落得个好名声哩!看你还哭哭啼啼的。”接着扬了扬手里的一叠港币。这是少文从香港托人带返给她的。“你好黑心!……”四妗一惊一气之下,得了脑血栓,半身瘫痪了。她整天孤零零的躺在房里,屎尿满床,脏得不象个人样。每次凌筠过来都给她收拾洗抹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嫌弃。四妗躺在竹床上不能动弹,只是望着她,泪流满脸说:“孩子,辛苦你了,四妗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唉,要不是等着见少文一面,我真想……”她连忙上前捂住四妗的嘴,“你别说了,少文会很快回来的……”熟悉的人都说她太痴情了,也太傻气了。她听了答道:“四妗是好人。”回到房里,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她是少文的妈哩!”脸上一阵热辣辣的。

她也常到沈家海家里看望他双亲。自从事情发生之后,她去得更常了。她同家海娘见面,两人的心情是很微妙的。家海娘为人温厚善良,刻苦耐劳,很疼爱凌筠。自从儿子逃走以后,她就更疼爱她了。她希望凌筠同自己的儿子相好。可是,从姑娘的神色,她隐隐约约看出人家是同少文相好了。可她还是一样也疼她,把她看作自家的闺女。每逢凌筠来,她总是把那些咸鱼、菜干用塑料袋装好,让她带上山去。三头两日便又煮碗北芪瘦肉汤,选到鱼场给吴木生滋补一下身体,也算是自己一点心意。她知道孩子从小没娘的凄苦,因此,凌筠每次上门,她都问寒问暖,端上一桌子的好菜。然后悄声问道;“家海有信捎来么?”每逢此刻,她那慈祥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朦胧的希望。少女的心是细腻的,老人家的眉眼脸色她全都放在心里。但她不能爱家海啊!因为她已爱上了少文。少文是那样聪明英俊,有才华,他们从小就有了很深的感情。上中学之后,她才发觉家海对她的感情更真实一些,思想也更开阔些,言谈之间,他会给你带来一种朦胧的启迪,令你喜悦,使你振奋。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追求的真正理想……然而,这仅仅是友谊,也只能是友谊啊!这一切,她老人家又怎会明白哩,她又怎能开口给她说啊!

这三年,充满着悲愤苦痛的三个冬春总算是过去了。

她把那张“往港通行证”放进手提袋里,准备启程。本来,她可以由罗湖桥过去,走那条宽阔的大路。罗湖桥是一座边界桥。桥很短,只有十来米,正中是分界线。由南北两边开来的火车,都分别停在桥的南北段上。过往香港的旅客得下车步行过桥。对方在桥头拐弯的地方设有“入境处”,往返香港的旅客只消在“回港证”上盖个章便行了,手续非常简便。因此,小小的罗湖桥成了内地通往香港的要道。过了罗湖桥往右拐,沿着柏油路走几里地,就是石坑村了。

可是,凌筠还是愿意走河对岸的小道,当年他们走过的地方。她持有“过境耕作证”,来往非常方便。况且石坑村就在眼前,一望可及,也近了许多路,还可以顺路看看荒废了十多年的插花地。村里在河对岸有插花地一百五十多亩。解放后村人依旧可以过境耕作,朝去夕回。那边种养的塘鱼、蔬菜、鲜花全都拿到香港市场去卖,收入相当可观。自从“四清”那年割“洋尾巴”,以后又搞什么“红色政治边防”,便取消了过境耕作,封锁了过境耕作口。从此,小河两岸,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一片插花地也丢荒了,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早些年,他们生活在边境线上,就象被铁锁链紧紧地捆住了手脚,牢牢地钉在地上,瞪眼看着人家一天天地富裕起来,心里窝着火呀。凌筠亲眼看见这一段历史差距的产生和演变,有着缩小这个差距的跃跃欲试的愿望。因此,今天她是怀着一种兴奋而又痛惜的心情走这条小路的。

“爸爸,我走小路去。”

“这条路近些,但不好行。”父亲瞧着女儿说,他理解女儿的心事。这孩子脾气倔,她要争这口气。白石岗的石头压不断她娇嫩的腰骨,反而练出一手打石的本领。胆子也给练大了。不过,孩子才二十出头,婚姻的事做父亲的也该替女儿着想。她要过河去了,少文这孩子现在不知怎么样。既然女儿喜欢,做老子的就不用去管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事情究竟有无变化?他心中感到不实在。长期以来,他总是觉得少文这孩子聪明有余,忠厚稍嫌不足,况且还有个家庭的影响。

“孩子,你见着家海和少文,记得讲明白公社党委给他们平反,请他们回村里来。叶书记还要亲自开个欢迎大会!”吴木生一再嘱咐。

“爸爸,我听了三遍,记住了。”女儿笑道。

“他们会返来么?”他发觉女儿没有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

“为什么不回来呢?”女儿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

“少文呢?”他似乎没有理会女儿的情绪。

“他,当然回来呀!”

“要是不回呢?”

“我拉也要拉他回来!”女儿很自信。

“你真有这能耐!”父亲瞧儿一眼,“我只是口上说说,他也不一定是这个样。不过,一个人日子过好了,每月都有几百港元寄回家,有钱有面。回村里吃这个苦,能过得惯么?孩子,你想想,别一条肠子直到底。”

她缄默不言。真的,她一点也没有想过,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们会不愿意回来。当然,父亲说的也只不过是他自己的猜测,但细心想想也不无道理。这样一想,反而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简单了些。不过,她心里依旧相信自己了解少文。便说:

“我知道,爸爸。”

“做事情要多想想才好。村里有些人就是爱慕‘一个家庭、两个社会’的日子,说是吃两个社会的优越性现成些。这怪谁呢?我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搞了三十年还这么穷。你能光埋怨人家不跟你走吗?我们肩上的担子不轻呀!”父亲说。

“忆苦餐吃多了人都傻了。就不晓得上头怎个想法。”

“上头允许过境耕作,这不对心了么!”

女儿点了点头。不错,前几天,每人都发了张“过境耕作证”。

“你过河去看看我们队上的插花地,看看那边的行情,经营些什么才上算。要放在心上,回来再好好斟酌。”

“嗯。”女儿高兴地应着。

父女两人边说边走,来到了深圳河边。这是一条被荒废了的小河。两岸杂草丛生,野生带刺的五色梅,金樱花,野玫瑰,斑驳陆离,铺天盖地,喷出一阵阵刺鼻的辛辣味。一个月前这岸边还是个“禁区”,连村里人也不能随便到这里来。其实,这样的边防“禁区”只不过是一片荒草地罢了。

吴木生领着女儿来到河西边土岗上的小树林里。平坦坦的河岸就只这么一个树林岗子,宛若一个天然的大堡垒。岗子前面是个比较宽阔的河汉口,对岸是一片水草地,凉风习习。林里树木参差,绿叶蔽天,阴凉爽快。树丛里面有一间低矮的草棚,顶盖的茅草已散落了,竹架子也快霉烂了。吴木生拉着女儿钻进草棚,望了望透光的棚顶,很有感触地说:“你爹在这小草屋里站了二十年的岗!”是的,从土改时候起,他白天在这里守望,晚上在这里睡觉,赤胆忠诚地守卫了二十年。

“爸爸,二十年中间,你看见了些什么?”

“胜、败、枯,荣、得、失都看见了,也同你一样,眼见着人家富裕只能叹气!我就不相信自己的一双手做不赢河对岸!”

“我们会超过他们的。”她被父亲的话感染了,心里盘算着一个个聚宝盆:石场、鱼塘、河沙和一大片插花地。

“那当然。你有志气。”父亲说,“不过,这些话最好留待以后说。因为人家早听烦了,我自己也不喜欢听。做事情该精打细算,做一件成一件,做了再说,有些事做了也不说,让人家去说不好吗?关起大门自己喊老子天下第一,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吴术生竟又不胜感慨起来。

她理解父亲多年来憋着一股气,知道他心里已酝酿好一幅沙湾的建设蓝图,不过,他只想悄悄地、老老实实地去做。二十年前,他曾有过一张蓝图,打算兴建塘口新村,后来当然是夭折了。现在看着河对岸的灯火楼宇,他又怎能不感慨呢!

他走出草棚,站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木棉树下,指着河对岸的一片荒草地说:“孩子,那就是我们的插花地,多大的一片。靠边的那间白铁皮钉的小楼,闪着反光的那一间,是关乃庸先生菜地用的房子。这房子的事你也知道了。你见关先生的面代我向他问好。他是我们的朋友,虽未见过面,但一直支持我们。保护少文的事你比我清楚。‘四清’那年河对岸掷过来定时炸弹,也是他送的信,只因为我当时‘下了水’,未能收到。你知道他为何这样热心吗?”

“爸爸,我在听你说哩。”

吴木生接着说:“关乃庸一家爱国。他父亲早年跟周总理东征,来到惠州地界。周总理那时是东江行政委员。后来,大革命失败了,关老先生看蒋介石是个坏蛋,不跟他走,使心灰意冷到了香港。他上了大火船做海员,飘洋过海。以后又到了美国做生意,发了迹,置了物业。”他稍停一下又说,“十多年前,关老先生去世了。他在遗嘱里吩咐儿子,要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故土上。你知道了,关乃庸为这件事给我来了封信,说是想租这几亩菜地,其实是埋葬他父亲的骨灰,连同他妻子的遗骨。这封信在村里惹出了一场风雨,说我‘里通外国’。事情经过你比我还清楚。因此,关乃庸知道家海、少文是因为悼念周总理受迫害,自是挺身而出了。”

“爸爸,你怎么这么清楚?”她竟感到惊讶了。

“在边境线上,什么人都要了解,都要熟悉。这是边界呀!有个生面人闯到河边,你就要当场认识他,这才是真正的政治边防。关乃庸是值得人尊敬的。”

“他很敬重你。”女儿说。

“对人要以诚相待。我同关乃庸虽未见过面,但大家能以诚相待。”

这句话,她听父亲说了许多次,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小时候,她就听四妗说过爸爸在边防线上许多传奇的故事。比如智擒特务、孤胆上警楼、水底摸炸弹、枪击逃犯等等。每当她仰起头,望着墙壁上悬挂着的爸爸的一幅幅镶在镜框里的立功奖状时,她就想起那些英雄的故事,从心里尊敬爸爸。她羡慕这些奖状,希望自己长大之后也能得到这样的荣誉。这个美好的愿望一直鼓舞着她。然而,只有今天她才明白,这许许多多的奖状远远没有记下父亲在边防线上的功绩。父亲啊!你的功绩都记在你那颗诚实的心上啊!

她很高兴,高兴自己总算了解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