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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何少文还未下班,关玉珍已在康力公司办公室里等侯他了。今天,她穿着白衬衣,水红长裙,身姿窈窕,显得漂亮大方。

康力公司是一个新洲财团在香港开设的大公司,何少文在这间公司里任汽车司机。玉珍认识公司的英籍总经理卡格先生,他是玉珍哥哥在美国上大学时的同学。每逢玉珍到来,这位总经理便耸耸肩膀,微微一笑,目示何少文,让他提早下班。

一辆雪白的“吉达”牌轿车在尖沙嘴“雄鸡”餐厅门前停下来。这是一间高雅清幽的餐厅。门口两旁立着两株棕榈树,叶影婆娑,婀娜多姿。落地座灯的淡绿色灯光,散落在紫色的地毯上,使整个厅间显得分外柔和。何少文还是头一趟来这样华贵的地方,脸上的神情不免有些拘束。

玉珍招呼他坐下来。她连桌上放着的菜谱也不瞧一眼,便点了一道俄国菜,一道意大利菜,还有两道法国菜。

“够丰富的。”他说。

她一点也没理会,又点了一个冷盘和一碗肉汤。然后,用双手托着下颌,眨了眨那双美丽的眼睛,凝望着他,那神情显得含蓄而又深沉。

他被她那捉摸不定的眼神窘住了,默然地坐着。今天是玉珍的生日,也是他们相识三周年的日子,当然也是他要回乡去的日子了,她选择这么一个清雅的地方是很自然的事。只是她那种欲言又止的含蓄神韵,却使他感到诧异和不安。

“她今晚过河来?”她突然打破了沉默。

“是。”他明白她是说凌筠。

“来接你回去?”

他默然不语。

“我什么都知道。”她依旧盯着他的眼睛,“你替我难受么?”

他又窘住了,心里烦乱得很。平日口齿伶俐的他竟然答不上话,那张英俊的脸庞呈现出一阵阵青白的颜色。

“爸爸很器重她,今晚请她吃饭,还要亲自下厨。这在我家是破天荒的。”她又说。

“因此你才同我到这里来。”他猜度也许她为这不高兴。

她摇摇头:“我没这个意思。我早给爸爸说了,愿意同你在一起过生日。这样会清静一些。”

“爸爸答应吗?”

“只要我要求,他能做到的都会答应。”她爸爸很疼爱女儿,尤其是她妈妈去世之后,从来没有违拗过女儿的意愿。做女儿的自是更敬爱自己的父亲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都怪我!”

“怪你?那你又怪谁呢?”她觉得他并不理解自己的心情,只微微一笑,稍停才又说:

“三年前的今天,也是这么晚,我在白马地的菜园里认识你同沈家海。那个菜园还是你们沙湾的插花地,对吗?那夜,我一个人在白铁皮小屋里睡,突然听到敲门声,心里真有点怕。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啊!虽然明知道敲门的是大陆过来的人,心里还是害怕呀!后来,我还是开了门。一眼望见两个湿漉漉的男人站在门口,我惊住了。当我的眼睛同你那诚恳的、充满祈求的眼光碰在一起时,我才平静下来。”

她的话勾起了他对她的感情的回味,便说;“当时,你递给我一套衫裤,和气地说:‘换上吧,这是我哥哥的衣服。’我感激但又觉得稀奇,世间竟有这样好心的人……”

那夜,他们过了深圳河,没想到河这边竟然也加紧巡逻,军警林立,情况非常紧急。他们眼见走投无路,只好藏在水沟里,耳朵贴在沟壁上。皮靴的咔嚓声,轻微的喘息声,都听得很清楚。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浸在水里的身子越来越凉,心里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了。天快亮了,他们都非常焦急。

夜雾里,他们总算摸到了白铁皮小屋的门口。这间带阁楼的小屋,墙壁是白铁皮钉的,内里陈设很简单,一眼看得出是间耕作休息用的小屋。

世间的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你哪里会想到在这荒郊僻野的小河边,竟会单独地住着这样一个善良而又美丽的姑娘。她竟然这么大胆,在深更半夜给两个陌生的不速之客开门,而且还留他们住宿。

待到天亮了,她依旧那样和气地说:“我要上班了。这屋里安全,从未见有人来搜查过。我家在那边的村子里。你们暂时先住下来,吃的东西都放在冰箱里。”接着又眨了眨眼睛,很庄重地说,“请注意不要露面,外面风声还紧,记住啦!天安门事件发生后,这儿也很紧张哩。”之后,随手又把“三明治”、“阿华田”端放在桌子上,才开门走了。当时,在香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进了市区内,你的安全才得到保障。倘使在郊区被发现,你就会被递解出境。

望着她那俊俏的身影,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个问号:她会报警吗?只这么一瞬间,他又嘲笑自己太多疑了。不是吗?她那双善良的、充满同情的眼睛已经回答了一切。昨夜,当她弄明白他们被迫逃跑的原因时,那双充满感情的眼睛又闪现出一种正义的亮光。他明白,这个姑娘是靠得住的。

然而,他直至今天还不明白,那天夜里她为何一个人住在那偏僻的小屋里!

侍者礼貌地端上来一碗肉汤,小心地给他们舀在碟子里。

她喝了一口汤,说:“后来,你上当了。因为你那时还未完全相信我,对吗?”不等对方回答,她又接着说,“后来,事情闹大了,我只好跟爸爸说了。你还不知道呢,起先爸爸皱了皱眉头,不吭声。后来想了想,才又摇摇头说:‘光陆公司是一班烂仔头。’反转头劝我说:‘大陆过来的人不少,这类新闻也是司空见惯了的。’我说:‘我求求你,爸爸!’父亲惊讶地望着我。当他明白了你们受迫害逃跑的原因之后,他微微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待到他睁开眼睛时,态度就完全变了。他亲自出面干预这件事,一反过去谨小慎微、息事宁人的态度。你晓得他为什么这样做吗?”

“那是为了你。”

“你还不理解他。”

“那是为什么呢?”

“以后你会明白的。”

他在沉思。她今晚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说得深刻而又含蓄。每句话都容纳着这样大的内涵,不能不引起他的深思,甚至使他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今晚才认识她似的。

他的上当,是在那天早晨她离开白铁皮小屋之后发生的。他担心这样待下去不是办法,便悄悄地出去,给在香港开店铺的表兄通了电话,催促他早点来接自己。三个小时之后,驶来一辆黑色的“皇冠”牌轿车,车里走下来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人。来人说他表兄正忙着斟酌一盘生意,抽不开身,派他送来一千元,并嘱咐他安心稍候一两天。他迟疑了,身旁的沈家海也频频目示着他。来人却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说:“你刚才给表兄去了电话,他说要来接你的。”说完便递给他一张表兄的名片,接着没容他多想,又塞给他一千元,然后恭敬地让他在收款条上签名。他接过钞票,心里实在盛激表兄的一番好意。

翌日,玉珍脸色惊惶地跑来,进门就说道:“糟了,你们看报纸上登的是什么新闻?”她掷过去一份《中商日报》。他们一看都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报上登着一条新闻:“中共沙湾治保主任公子何少文不堪迫害,逃亡来港,现已为我光陆开发公司效劳。”下面是何少文在合同上的签字影印,并附有何少文的照片。众所周知,“光陆开发公司”是一个特务组织的公开招牌。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光陆开发公司”又来人胁迫,限期要何少文到某地报到,否则性命难保。这实在欺人太甚了。玉珍气愤极了,便去见“光陆开发公司”的经理。当然见不着面,他们早就避开了。该公司设在德辅道中的一座大厦里的第十层楼上,只是空有个招牌。一个小小的办公室,烟头满桌,麻将声响。几条大汉横七竖八的坐着,他们看了关乃府先生的名片,倒很客气,只推说经理不在。几双眼睛却瞪得牛眼一般,始终盯住她那漂亮的脸蛋,流露出一种贪婪而又惊愕的神情。

“告诉你们经理,我们只好在报纸上见面了。”玉珍故意轻声地说。

“一定禀告,一定禀告。”他们连声应诺。

次日,《大华报》刊登了何少文事件的真相,揭露了“光陆开发公司”的卑鄙阴谋。全港哗然。可惜少文的表哥害怕,不敢在报纸上表个态度。

“光陆开发公司”认为有失体面,自不甘心就此罢休。不过,慑于关乃府的名声,才又不敢放肆。关乃庸在香港是个社会名流,热心慈善事业,同报界、法律界的知名人士关系密切;且他的岳父是个有爵位的巨贾,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关乃庸的妻子留下了一大笔遗产,现在全都归属在他的名下,关乃庸的儿子在美国颇有点社会声望,又是香港新洲超级财团的董事。于是,他们只好约关乃庸先生面晤,暗暗赔个不是了结。关乃庸心里明白,这些亡命之徒是不好惹的,也就留个楼梯让他们下来算了。反正事情真相已披露于世,也算挽回了影响。玉珍却不服气,认为对方应公开道歉,只是苦于自己是个政府文员,不方便抛头露面。对父亲她是感激的,认为他老人家这一趟如此见义勇为实属难得了。何少文同沈家海则由衷地感激她父女两人,但又不理解这位文静俊俏的姑娘为什么竟然如此富有胆识,充满着一种浓重的传奇色彩。不过,经过这次遭难,他们倒是认识了香港这个社会。

已上完最后一道菜——法国茄汁牛肉。她给自己的碟里下了点胡椒粉,没吃上两口便又停下银叉子。

“她要来了。”她看看手表,正好是六时十分。

“凌筠很想见你。”

“她告诉你了,还是你自己说的?”她笑了。

“时间不早了。”他有点焦急,但又不愿意使她感到为难,心情很复杂。他想念着凌筠,渴望见她的面。记得那晚在河边竹林里,她同沈家海握别之后,便扑在自己的胸膛上哭了。她那冰凉的脸颊紧贴着他那温暖的、宽阔的胸膛,哽咽着说:“我等着你……”她真的在等着,等了整整三年,而且默默地承受了全部的灾难。她的心是这么纯洁,这么善良。一闭上眼睛,他就觉得她正温热地伏在自己的胸脯上……

可是,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呈现在他眼前的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倩影:她,玉珍在含情脉脉地微笑。她是那样的热情、坦率,而又感情奔放。她曾经毫无拘束地流露过对他的爱慕。他尊敬她,也喜欢她,然而他还能克制自已。因为他依然怀念着小河那边的倩影,珍惜着那份纯真而又稚气的感情。然而,今晚一旦要离开玉珍,离开繁华的香港,他又感到一种莫名的依恋,一种缠绵不绝的依恋,仿若无数根细丝,紧紧地裹着他的心。

“你在想什么呢?”玉珍盯着他那微微晕红的脸颊,眼睛里充满着温情。

“你都知道了。”

“你会奇怪,我今晚说了许多话,都是说过去了的事。我只是想在我们的生活里留下一个记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记忆,但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值得自己去回顾的。”她说。然后斟满了一杯“百事吉”酒,放在桌上:“你说过,我们的相见充满传奇色彩。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是传奇的呢?其实它并不传奇,只不过记载了人们对那一段历史的深思。现在使我深思的是:历史所赋予我们的真正责任是什么呢?这也许是我今晚要同你一起过生日的意思吧!”看得出来,他们的回乡深深地触动了她。

“历史的责任?”他有点吃惊,感到她变了,变得深沉了。

“你是可以自慰的,因为你尽过自己的历史责任。”她说,“现在,你要回故乡去了,在那里有你的事业。我哥哥在美国,他是建筑工程博士,也有他自己的事业。我呢?我的真正的事业又在哪里?这些,我过去都没有好好地想过啊!”这些年来,她一直把他受的迫害,看作是他尽了自己应尽的历史责任。她敬爱周总理,当然也尊敬敬爱周总理的人。因此,她尊敬他,爱他。当她知道凌筠的传奇故事之后,她更受感动。她的感情仿佛净化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象凌筠一样去关照他,而这关照仅仅是凌筠的委托啊!然而,他理解吗?理解她的苦痛而又欢乐的感情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啊……

他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留下来。”

她惊讶了:“凌筠呢?你不能这样。”她冷静地望着他那发白的脸。

“凌筠可以过这边来!”

“可能吗?”

他点了点头。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以为这样做是为了我吗?不,你错了。”看来他还未了解他自己,还未了解她,也还未了解她父亲。他辜负了村人的冀望,伤害了曾经为他祝愿的人的感情。他只是为了自己。她感到失望了,眼睛里那闪耀着青春的亮光忽的变得黯淡了。

“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凌筠啊!”她很是感慨。

他茫然若失地低下了头。

“你先走吧!我等一下就来。”

落地座灯那柔和的淡绿色的光,散落在紫色的地毯上。餐厅里显得宁静而又带着一丝儿的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