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曹白明显地消瘦了。
他看完了一大叠的图纸资料,了解了工厂的情况之后,竟完全信服了。他佩服尼仑的才干、经验和旺盛的精力,尽管对方比自己年轻。
尼仑简直是一头西班牙公牛,走到哪里,风沙也卷到那里。美国人没有午睡习惯,午餐也是非常随便,两块夹肉面包,一杯咖啡或一罐可口可乐,添上个“新奇士”橙。吃完午餐,看一下当天香港出版的报纸,使又干活去了。难得曹白整天地陪着他,风车似地在工地上转。
今午,尼仑照例啃完块夹肉面包,喝了盒维他奶。当他抹干净嘴巴,正要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曹白还没吃午饭,却已横躺在大木箱上面睡着了。
他这才醒悟,中国人习惯午睡。而这些天来,曹白却没有午睡过。他走过去端详了他好一会儿,看着曹白疲劳得陷落下去的脸颊,尖尖的下巴颏儿,心里一惊,觉得中国人的体质不够好。
曹白朦胧地觉得有人向自己走来,可他实在太疲乏了,便又朦朦胧胧地睡去。眼睛合上了一根烟的工夫,便又醒来。他匆忙看了看手表,打开饭盒,里面放有两个白面馒头,盒底是肉片炒青菜心。色、香、味似乎都比尼仑的夹肉面包好多了。他囫囵吞枣地咽着,连一口开水也没喝。当他吞完了这两个白面馒头之后,抬眼才看见美国人坐在旁边的木箱子上,眯着眼在笑。
“你好像是从孤岛上跑出来的。”尼仑说。
“我吃的不比你少。”
“嘿,朋友,我实在担心你支持不下去。”
“钢筋不是很瘦么?我曾经一天干十四个小时的活!”他淡然道。
“那肯定是在‘牛栏’里了。”他打趣地说,“可惜我没看见。”
“你不觉得自己也在拼命吗?”
“我是厂长,干得好,老板给假期旅游。倘若干不好,我就得收起行李箱了!”他摊开双手说。
“你不是股东吗?”曹白知道他父亲是美国集装箱厂的董事长。
“准确点说,我是股东的儿子,但这同我当厂长没关系。”他耸耸肩膀。
“不看人面看佛面!”
“我明白。”尼仑侧着头想了想,“我一旦失业就去领救济金,不好回到父亲家里去的。丢脸!”
“令尊是富豪。”
“那要看他的遗嘱上怎样写了。”
“有意思。在我们这里有个好爹妈挺重要。”曹白说。
“当然啦!好总比不好要好呀!”他似乎并不明白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尼仑抬腕看看手表。午餐一个小时,还剩有二十分钟,他有意让曹白歇会儿,便起身要走,说:
“下班我们去碧海楼吃晚饭。”
曹白摇摇头,“我吃不起。”碧海楼是间高级豪华酒店,而且是收外币,不是本地人去的地方。
“我请客。”
“老实说,我不想你花这些钱。”
他觉得曹白很老实,心地善良,便高兴地用中国话说:“为我们的合作!”他很聪明,来这儿不久学会了好几句中国话。
“你们没有这个习惯。”他了解美国人吃饭是各自付账的。
“入乡随俗。”尼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捏起个大拳头,意思是说你小心,不来就揍你。临走时,回转头又说了一句:
“一言为定!”
淡淡的白云在海湾的上空飘荡,波浪滔滔的蓝色大海显得更深邃了。远处深蓝色的海水溅起了两道宽长的、白色的飘带,轻盈地绕着海湾,沿着航道向码头飞来。这是从香港开过来的午班飞翼船。
张弓乘午班船过来。他明天得向北京来的一位领导汇报工业区的情况。其实,所有的材料数字已在肚子里放着,用不着费神去准备,况且这位领导习惯汇报要简明扼要,有准确的数字,很讨厌空话连篇。此刻,他要考虑的是该向领导提出一些什么样的问题,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提出问题。特区的问题是异常复杂的,每每牵涉到对外政策,而且又不能不详尽地考虑在国内会引起多大的冲击波。这里无疑是个政治敏感区,从很多迹象看来,上面对特区存在的看法还不是完全一致的。当然,在众多的问题里面,最重要的还是工业特区的权限问题。可是,他关心的仍然是集装箱厂的事。他想了好久,决定向领导详细汇报引进技术这件事情。
他很高兴。果然不出他所料,曹白乐意任厂长助理,而且如同他想的一样,他同尼仑合作得很好。张弓一眼就看出他们两人的共同点:有本领,有事业心,都想好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尽管不同国籍,生活的目的也不尽相同,但他们仍能很好合作。因此,他一开始就信任他们,放手让他们去做。领导的责任是要使在他手下工作的人,都觉着有一种信任感,从而自觉地工作。
有一回在餐厅里喝咖啡,他曾问过尼仑:“一个厂长要让他的工人知道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尼仑毫不犹疑地回答:“在老板面前一定要找活干,让人看去你很忙碌!”
张弓笑了。他感谢尼仑的坦率,诚恳地问道:“让他们感到你在信任他们不更好吗?”
“信任?”美国人感到一阵茫然。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无疑是一种高级的艺术,日本人在尝试,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他的蓝眼睛里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翌晨,尼仑一早就上门来,对张弓说:“老板对你有了个干活忙碌的印象,才会信任你呀!”然后耸了耸肩膀,“你的办法也只有你才能收到效果。”
聪明精干的尼仑,也许一时还不容易弄明白这个看去如此简单的问题。从这里,张弓想了好久,作为一项技术的引进,不管是谁,都有一个消化成为自己的东西的一个复杂过程。这些,我们过去都有过沉痛的教训。
其实,事情是最明白不过了。这种领导的信任感的奇异效果,不仅在曹白身上看得出来,而且在尼仑身上也显露出来了。不正是这种信任才使尼仑甘愿拿出自己的技术来吗?然而,尼仑并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强烈地感觉到的,只是他来中国受到了尊重,从没有受到过的一种尊重,人们没有以老板、雇主的身份去支使过他。张弓却冷静地觉察出美国人身上那股技术先进的优越感,间或表现出来的一种傲气,却在慢慢地沉淀下去,升浮起来的是友谊的信任。这种信任正是他张弓所希望的。最能确切地表现出这种信任的,无疑是尼仑同曹白之间的无间的合作了。
张弓在办公室里按动电脑,查看有关的技术资料。这些情报都是李可玲到香港收集回来的,丰富复杂的数据、计算和统计全部录在一饼薄薄的磁带里面。情报准确,有不少有价值的数据。看来这姑娘挺能干。
办公楼座落在海湾的沙滩上,面临大海,背后是个小山坡。山坡孤零零地耸立在平坦的海滩旁,宛如一座高高的瞭望塔。塔顶上是漂亮的微波站,雪白的透花栏栅,沿着盘山道蜿蜒地伸去。微波站门前是个天然的平台,可以停放汽车。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工业特区,一目了然。办公大楼是一幢洁白的八层楼房,喷着白塑胶的墙壁,茶晶落地玻璃门窗,纯洁雅朴,玲珑清颖。带着浓厚的亚热带风情画意。
张弓办公室在二楼临海的一间小房。左侧是间宽敞的会客厅。外商洽谈多在这里。办公室很简朴,一张灰绿色的大钢板桌子,墙边放有丝绒沙发。张弓来去匆匆,在这里的时间不多。
他这个人做事讲究精确。他必须弄明白最近集装箱厂订购设备的事,机器设备的质量、技术指标、价钱,以及和同类产品性能的全面比较,都得一一的弄清楚。当他了解情况之后,心里就踏实多了。他觉得尼仑是可信赖的,至于一些人的非议、眼红,那是无足道的。
不过,回想起这短短的一段日子颇有点意思。尼仑到任之后,厂里正准备与德国公司签订购买整套设备的合同。他详细看了设备说明和有关资料,摇了摇头,然后向工厂董事会提出让他跑一趟欧洲,考察一下有关设备的行情。在那些人看来,尼仑当然是借机会游山玩水,顺带赚些佣金,一举两得,免不了非议一阵。可张弓当面就答应了。
尼仑多少知道有人对他有些看法,这是少不了的。同行如敌是做买卖的ABC。他倒无所谓,就看你董事、老板信不信得过我。信我我卖力,不信我少费点心机。不过,他是有心把事情办好的。他这个人喜欢创业,喜欢从头到尾由自己一手建起个工厂,一建成之后,他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慢慢地在咀嚼回味,追求新的探索。因此,他建的每个工厂都是一个比一个更先进更合理。这是他建的第十个工厂了。而且是在中国建的第一个工厂。可以想象,他的心情很兴奋的。
尼仑去欧洲一个星期,跑了好几个国家,最后到了日本。回来后他提出一个购设备的详细方案,以及各个厂商的价格。这个方案简直是无懈可击,周详极了。董事会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意见,订购了目前这一套设备。这套设备同先前的一套是一个型号,只是经过了改进的最新产品。从技术指标、功率、耗油、耗电率,以及生产率看,都比原来的先进,而且价钱便宜。要不是他熟悉这些设备情况,了解技术情报、世界市场行情,和有这方面的经验,这次是很难避免吃亏上当的。还有设备的电脑部分,他选用了日本产品,质量上乘,价钱又便宜。这样,购买这套先进设备竟节约了近百万美元。其实是差点被人家骗了一百万美元。
这回李可玲到香港,跑了好几间商行和咨询公司,核对过情况。这就不由你不佩服尼仑的才能了。
这些说明了什么呢?难道不是技术引进么?也许领导的很可宝贵的东西,恰恰在于别人所忽视了的,他却注意了,而且紧紧地抓住去研究解决。
张弓伸了伸腰,满意地推开桌面上的一大叠资料。他认为自己现在可以用准确的数字去回答那些人提出的质疑了。至于“卖国”之说,他只好置之一笑。不过,只要冷静地想想,便会明白这样那样的议论是不奇怪的,也可以说是难免的。面对着这样纷繁复杂的矛盾,五光十色的西方生活流,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以及先进一流技术同旧有落后的撞击,开放引进同闭关守旧的冲撞,纵横交错的粗粗的红蓝黄白黑色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如此纷繁奇异的壁画。在这幅壁画面前,又怎可以不引起人们的赞赏、雀跃、忧虑、疑惑和恐惧呢!至于眼红妒忌也不足为奇。
他喝了一口红茶,轻轻地合上眼睛。明天早上的汇报己胸有成竹。剩下来的时间该到工地看望一下曹白和小桑叶了。
他胡乱地吃完盒饭。嘿,老一套,鸡炒菜心。冻鸡淡口,没一点儿鲜味!
踏着晚霞,他匆匆地向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