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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集装箱厂工地。

厂房已经架起钢梁,宛若一座庞大的钢柱子架起的山岳。银白闪光的铁皮墙壁,灰白色的大块水泥瓦,宽大的玻璃窗户。厂房里光线明亮。

曹白在厂房工地上走了一周,工程井井有条。令他惊讶不已的是基础工程质量很好,工人干活挺认真,严格遵守若规程操作。

他仔细地端详厂房的基础,望着一个个固定在地台上的地脚螺钉,沉思良久。他明白基础工程质量的重要。这里的地下管道、电路、下水、设备安装、厂房铺设,全都是一次完工。这无疑要有一个精确的全盘周详的规划,和准确周密的计算施工。每一个地脚螺钉,每一条管道都得一毫不差地计算好。一个偏差了,通盘出错。他对照着图纸,很仔细地察看着每一项工程,研究人家科学的、合理的施工。他一步一步地踏若,终于心悦诚服地承认,这是书本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厂房的一边,堆放着一大箱、一大箱未拆装的设备,有的像座小房子似的。他绕过巨大的木箱,向前走去。在厂房的右边突然隆起了一间狭长的密封房子,长长的,足有半边篮球场的规模,内里是密密麻麻的小管道。这是自动控制的密封喷漆炉。集装箱只消从前门口进去,随着输送带走,不到二十分钟从后门出来的便是一个个箱子,银光闪烁地耀人眼目。

一个青年工人在检查一颗巨大的地脚螺钉,反复地检测着。那认真的样子比自己在家里安装组合柜还细心。

曹白有点好奇地问:“怕出差错?”

“那个美国佬很讲究质量,他整天呆在工地上,样样亲自检查。不合格就得返工。”

“有返工过的吗?”

“返了一次,此后大伙注意了。”

旁边的一位工人插口进来说:“人家是经济管理,提前半个月完工,奖工程额千分之五。美国人说死了,奖金发到工人手上。”

“人家是雇请来的也这么认真干活,我们自己少说也算是一份儿股东,能不积极些吗?”青年工人以国家主人的身份说话。

“这位美国厂长很厉害吗?”曹白笑问。

青年工人想了想说:“人家是科学的厉害,这并不可怕。”说完,抬眼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我是才来报到的,叫曹白。”他自我介绍道。

“哦,曹工程师。张老板早提过你要来的!”

“那可怕的是什么呢?”曹白想着刚才对方说的话。

“不懂装懂,愚昧无知。”

“手里的权又大过天!”另一个工人说。

曹白递给他们根香烟,自己燃着了一根,心想:“这美国人有本事。”

“工厂里不准抽烟。”工人把香烟夹在耳背上。

曹白把香烟放回口袋,向工人要了张基础工程图纸,仔细地对照着返工的地方。他发现图纸作了些微的修正,那笔迹很工整精确,估计是美国厂长复核订正的。他没作声,看完了便把图纸还给那位工人。

青年工人接过了图纸,笑问道:“曹工,有关美国人的事,你一定是听小桑叶吹的!”

“哪个……”

“李可玲。”“她叫小桑叶?”曹自觉得达浑名偎有点诗意。“你见了美国人就明白了!”工人微微一笑。

夕阳西照。一艘白色的飞翼船轻盈地泊靠了码头。乘客不多,几乎都是工业区的工作人员。

尼仑提着个公文皮包走上码头。这位美国厂长每周都往香港度周末。有人以为他过不惯这里孤寂单调的生活。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他是害怕在这里孤陋寡闻,看不到最新的技术情报,不了解国际市场的生产及设备的行情,担心呆的时间长了,自己的技术会落后。这可以从他每次回来,都带有最新的科技情报看得出来。

他住在西山宾馆东楼三〇三号房。这是个高级套间,书桌上堆放了大叠资料、图片。有的散落在紫色的地毯上。用尼仑的话说,为了赚钱.不能停下一分钟不看技术情报。除了钻研技术之外,他嗜好钓鱼,尤其喜欢钓鲫鱼。理由并不复杂,鲫鱼贪吃,很易上钩。他有一副颇为名贵的鱼竿,各色各样的鱼钩和钓饵——塑胶羽毛造的小虫、苍蝇、蚜虫、蜻蜒、青蛙。但尼仑认为鱼儿最爱吃的是活的蚯蚓。他看看手袭,晚了,便放下鱼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美国人吃穿都很随便。早餐他吃得多些,一杯牛奶,一块“三明治”,再添个鸡蛋。中午很随便,在工地上胡乱吃块“三明治”或夹肉面包,喝罐可口可乐。只是晚餐才讲究点,照例是一碟美国牛扒,煎蛋,再加上两个中国菜,烤鸭、盐焗鸡、五柳鱼、冬菇肉或什么的。最后是杯绿茶。来中国,他喝茶上了瘾,感觉肠胃舒服。他爱喝毛尖,认为比龙井浓,够功力。就像拿破仑成士忌似的够浓度。今晚,他肚子饿,多要了个东江酿豆腐煲。他吃不了两块,老是凝视着瓦煲里沸腾得冒着水泡的浓香的汤,很感兴趣。他觉得中国人很讲究吃,连菜的温度也调理得这样不厌其烦。要是在美国餐馆,那是永远办不到的。中国,一个丰富多采的国度。他不明白中国菜这样出色,为什么科学技术却这般的落后,广州偌大个城市,连电脑、地铁也用不上。在他看来中国菜比什么都复杂。天晓得怎样能用盐焗出只肥油油的鸡来,而且味道这样香,连鸡骨头也是香喷喷的。他给妻子写信,对中国菜提出了一大篇疑难困难,边写边发笑。

他吃了饭,听了一会儿“美国之音”讲播,便干他的事去了。

夜雾沉沉。静寂的工地亮着几盏昏黄的电灯。雾很重。车间里,一个魁梧的身影在灯光下晃动,时而站着,时而低俯着。那一头金黄的鬈发在灯光下闪着亮光。

“晚上好,尼仑先生。”曹白用英语说。

美国人站起身来,伸出手,说:“你是曹白先生?听说你不大乐意当我的助手,对吗?”

曹白耸了耸肩头,“我却听说尼仑先生不大喜欢收我这个徒弟哩!”

“你很聪明,我喜欢认识你这位中国朋友。”

“正如我喜欢你这位美国朋友一样。”曹白英语说得很流利。仅只这一点就使尼仑很是高兴。

美国人又伸出那张大手说;“张弓先生对我说,我们俩可以合作得很好。见了你的面,我加倍地相信他说的话。”

“谢谢你,我当尽力而为。”曹白笑道。他很欣赏美国人的坦率。

“曹工程师,你到这里来就住在工地上,对此我钦佩之至。一个从事着自己事业的人是需要有这种精神的。”尼仑说。

“你还不是一刻不离工地吗?”他知道尼仑工作认真,不分昼夜地在工地上下奔走。初来的人真的看不出尼仑是个厂长呢!他这才又想起张弓说过的话,同这位美国人合作是要安营扎寨的。

尼仑谈得兴起,说:“用中国的话是以厂为家!对吗?”他摊开两只手掌,笑道,“我是工厂雇请来的,拿钱我就得干活。虽然薪金并不比在美国多,只是我未到过中国,我希望结交几个中国朋友,给中国的建设帮点忙。也不妨说我是为友谊而来的。我的合同期是一年,只一年啊!”

接着,他坦率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尼仑毕业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三十四岁。曾在丹麦一间著名的集装箱厂当总工程师。他的妻子和小女儿在美国纽约。妻子是电脑工程师,她很想来看看中国,攀登长城。本来她要跟丈夫一块儿来的,但给考博士学位的事耽搁住了。得等待论文答辩之后才能来。他来到龙口之后,第一件事是给妻子发了个电报:我在中国很想念你。接着是给妻子写了一封长信,说中国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一块还没有被污染的绿色的地方。

别小看尼仑才三十出头,穿着也挺随便。有时衬衣钮扣也没扣好,左边紧搭住右边,束紧裤带便又下工地去了。可他在集装箱行业里可说是个权威。他的老师是制造集装箱的老技术权威,父亲是美国集装箱厂的董事长。在丹麦厂任职时,经他签证的集装箱在国际市场上是认可的,价钱也比别的厂高些。张弓有眼光,请尼仑来不仅可以把厂建好,而且有把握让产品进入国际市场。这一点,曹白当然不那么清楚了。

曹白见他说话爽直,便说:“我很希望你住的时间长些。”

“你们中国人好客,谢谢。我住的时间长了可就糟糕了,你们得花去一大笔美元,而且还证明我没有很好地教会你们掌握好技术。我会落得个坏名声啊!”他说完竟仰面大笑了起来。

“你有经验,很重视基础工程。”曹白想起今天在工厂里看过的基础工程的施工。

尼仑点了点头:“质量还好,进度是快的。”他看出对方是有经验的工程师,“我只是不明白,中国人也有这个坏习惯:不珍惜时间,不讲究效率。曹先生,你知道这是一个落后的国家才有的陋习啊!我觉得中国文明,她决不该有这种可怕的陋习。”说完,他指了指远处路旁竖立着的一块标语牌,这是工业区唯一的一个方块板的油漆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然后又坦然地说:“这是张弓先生写上去的,我认为这才是中国人的习惯啊!”

“我相信一切陋习都会改掉的!”曹白心里感到真不是滋味。这是一个如此简单,却又是非常复杂的问题,他很难三言两语给一个外国人说明白。他情不自禁地又敬慕起张弓来了,是他旗帜鲜明地把这牌标语牌竖在大路旁,而且还切切实实地照着去做。看得出来,这位美国厂长已是照着这话去做了。然而,他没细想下去。只是急于多了解一些工程上的事。尤其是有关设备安装的事。便说:

“尼仑先生,可否请你谈谈工厂工程的情况呢?”

尼仑瞥他一眼,微笑道:“按照我们的规矩,你要经过考试才能进厂。”

曹白微微一笑:“可以嘛!不过依照我们的习惯,徒弟拜师父,当师父的要回答徒弟提出的问题哩!”

“很好!有意思。”尼仑竟兴高采烈地答道。他想了想,又说:“你是当我的助手,不该说是徒弟。”

“都是这么一个意思。我是把你看作师父来求教的。

“一言为定。你就先考我好了。”尼仑搓了搓手掌,做出一副准备出击的姿势。

曹白蹲在地上,想了想说:“尼仑先生,恕我冒昧,那个工程返工的地方不全是质量问题。但你是当作质量问题去处理的。这合理吗?”他指的是设备安装基础工程的一次返工。

尼仑惊讶地瞥了他一眼,说:“你有一双鹰的眼睛。这是设计图纸出的差错。你看,这是复电传的修正图纸。”他佩服曹白认真的力求精确的工作态度,来了才大半天,却把问题弄得如此精确明白。于是从公文包里拎出一叠图纸,递给曹白。总设计是由英国公司承受的,要不是尼仑及早发觉,整个基础工程要来一次较大的返工。接着他又说:

“我复算了一次,这才发现有差错。这是数据,这是我的计算公式。”尼仑毫不保留地端出计算草本。

“谢谢。可以让我拿回去仔细看看吗?”曹白深为对方认真负责的精神所感动。在他看来,尼仑已经是个称职的厂长了。他瞥了一眼计算草本,说实在的,这些计算公式他才头一回看见。

“有兴趣?”

“我还看不大懂。”曹白坦率地回答。

“你的数学基础是好的。”尼仑觉得对方了解自己那套计算公式的价值,心里高兴。因而他可以断定对方是有功底的。

“你对自己的助手太宽容了”曹白带着逗笑说。他虽然比尼仑大了近十岁,但还是心甘情愿当学生。这有什么,科学就是要老老实实的态度。

尼仑脸上高兴,蓝眼睛笑眯眯的,嘴里嚼着香口胶。他拍了拍曹白的肩膀道:“我们的考试还没有完哩!”

“你的答案得满分。”曹白说得很认真。

美国人在地上列了个方程式,x未知数等于曹白,说:“曹先生,你提出的问题恰好解开了这个列式,我祝姐你!”

“厂长先生,我明天就来上班。”“按照我们的规矩,你现在就正式上班了,厂长助理。”接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材料,“这里还有整套设备的图纸,和订购合同复印本,你拿去看看。”他欣赏对方的才能和经验,满意这次友好的面试。相信只要多了解点儿世界的一些新的技术设备,多掌握一些技术信息情报,曹白完全可以工作得很出色。尼仑心情舒畅,因为自己的工作已得到中国主人的理解,而且还有所赏识。他愿意尽自己的能力为中国朋友提供方便。

“谢谢你,尼仑先生。”曹白感激地说。

“你是一个好猎手。”

“你的眼睛比鹰还厉害。”

尼仑听了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准是听了小桑叶的话!”

“小桑叶!”他又想起那位女司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