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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来到边城,她只是仰视一眼那整齐华贵的高层楼群结构。虽然在发展总公司工作,但她没有搬进崭新的公寓里去,只龟缩在阴暗偏僻的小巷里面。她从最低层的小屋里往上望,端详着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大厦,房顶上静静的蓝天。她同最低层的集体工在一起,看着他们从这阴湿的小巷里出来,又望见他们勿勿地走了进去。这些小人物办起了大工厂,学起了经济贸易学,挤进了香港市场,而且都先后到香港、欧洲去考察过。他们同德国的、意大利的工程师和技工一起工作研讨,刨制出具有世界名牌水平的产品,这确确实实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充满着青春、干劲和真才实学的节奏。

现在这些最低层的人陆陆续续地搬进新公寓去了,而且每月的工资比十一级的高干还多了些。他们是凭自己的才能,在开放政策的鼓励下开拓天地的。这里,沸腾的鼓点、浓艳多彩的生活、急促的生活节奏、纯朴的人情,以及通情达理的相处,使她感到温暖。那一颗结了霜的心慢慢地解冻开了。

每次桂生的来到,像一团火似地滚进冰窖里,使她感到一阵灼人的火热。她无法抗拒这生活的火热的旋流,无法回避这青春的急促的节拍,无法躲开他们的喜怒哀乐的感染……她不知不觉地沿着这生活的旋涡在打转了。

然而,当她想起桂生,那颗炽热的心就像触电似地骤然冷却下来。她依然冷漠地、孤独地过着地窖般的日子。她的心已冷淡得连太阳光也暖和不了啊!

可是当她想起小祥的谈判,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无论如何她得去看看小祥和桂生。同许之克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们经验不足。她虽说外出接洽不多。但在公司对外洽谈办公室干了两年,多少还是有点阅历。

“我到工厂看看就回来!”她说一声便走了。

同西方一样,香港人的生活节奏是急促紧张的。

蓝妮听说有国画展览便独自跑到展览馆去了。是展出李可染、黄胄、程十发等人的近作。

许之克没去找蓝妮。经过一番思虑,他还是到幸福厂看看,顺便同林桂生会面。小样陪他看了整个厂房。

一幢五层高的厂房,明亮的玻璃窗,各车间都装有空调设备。厂门口墙上镶着白色大理石,贴金的幸福家具厂的大字分外引人注目。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广房。在香港要建这样一幢厂房谈何容易,光是地皮就得用去几百万港元。

同香港索雅公司合资的生产项目,其占用了二层楼。其他地方全都是幸福厂自己生产的产品了。有仿古的木雕家具,欧式的组合家具,流行的太空式桌椅,以及中国宫殿式的整套装置,很适合名贵的大宾馆采用。

许之克很留心察看,尤其注意那些机器设备。都是一流的德国制。有些工艺夹具是他们自己设计补充的,很简单实用。也越看越惶恐,才不到两年,林桂生白手起家把摊子搞得似个模样,如果桂生同蓝妮事成,这家伙可以毫不费力把我许之克挤出去的。他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冰凉,急忙掏出面巾纸揩去额上渗出来的汗水。

回到厂长办公室。林桂生刚从外面回来,他接到情报,日本人造的幸福牌床褥提前到货香港。但他们已走在日本人前面,而且价格比日本人的低。这一着使日本人很恼火,认为是许之克干的。因为向来幸福牌床褥是经索雅公司销售,现在却跳出一个劳顿公司来。许之克会看出达一着釜底抽薪的招式,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林厂长,我认为你应该立刻停止给香港劳顿公司发货。”许之克说。

“许先生,你这样讲话合适吗?”

“不然的话我们很难合作。”他知道再说下去对方又会提出合同外销的细则。

“我们只能够这样做,这你完全明白!”

许之克想了想,把烟蒂扔在烟灰盅里说:“这么说,我们不能合作下去了。”

“你是说要取消合同吗?”

“可以这样理解。”

林桂生冷静地说:“我得讲清楚,即使取消合同,卖专利权的事也一定得弄清楚,所造成的损失,以及提前解除合同的赔偿都得由你方完全负责。”

“可以。就看你怎个弄清楚了。”他装作异常镇静的样子。

“你等一下回去香港便什么都清楚了。”林桂生依然慢条斯理地说。

许之克心里一惊,这话说得好重,可又摸不准对方的底细。他就不相信林桂生有这个能量,在香港轮得上你姓林的讲话吗?因此,便又说:“我以为回去也不外如此。”

林桂生听了感到惊讶,这家伙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不是上面总公司支持自己是扭不过这条蛇的。当然,不是看在陈兴先生合作良好的情面上,完全可以按合同罚款。但这没有触及到许之克个人的保险柜。

“这些我们往后会有机会谈的。”林桂生落落大方地笑道。

他看出林桂生成竹在胸,心里一沉,难道香港那边出了事吗?禁不住有点惊慌了起来,可脸上依旧笑容可掬地说:“恳望林厂长也考虑一下我们合怍的前景。”

这时候,沁萌走了进来。她一眼看见许之克,顿然愕住了,她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他!

许之克也惊愕住了。他眨了眨眼,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当他认清楚对方确实是她的时候,迅即移开了目光,不知所措地呆站着。

“李哲克,久违了!”她冷静地说。

“哦!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

“地球太窄小了,我又在这儿碰着你!”

“这……”

“你没想到?”她冷漠地笑笑,“其实,香港也是中国的地方。”她想他连祖宗的姓都改了,哼,许之克。

林桂生默默地在旁边听着他俩说活,他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想到。”许之克茫然道。他很担心香港的前景,那年他逃跑去香港是没想到这地方的归属的。他害怕得把姓名都改了。

“你在那边既然找着棵大树遮荫,就不该回来挖墙脚了。哼,你好事还干得不多吗?”

“沁萌,我对不起你。”他嗫嚅地说,“我们可以到外面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顿时,她眼睛冒出了两团火,灼得他紧绷着脸儿发病。他躲开她的目光,垂下了头。她狠狠地盯着他说:

“这里谈不是很好吗?你要谈些什么呢!”

他不知所措,“我对你不起!

她没理睬他,直刺刺地问道:“你爸爸呢!”

“死了。”

“我怎么不知道?”

“报上没登他的讣告。”

“在人民心里早巳没有了他的位置!”她冷冷一笑。

他惊惶地望着她。

“在你心里呢?许之克!”她冷冰冰地问。

“……”他不知所措。他明白,这是在审判。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他父子两人放在审判台上。他想反驳她,可嘴巴像给缝住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是自己给自己缝上的线!

他感到额角上的汗水慢慢地往颈项下流,像一条条热辣辣的毛虫在爬行。周身寒粟。

林桂生盯着他那涔着汗水的脸,颤震着的皮肉,阵红阵白的脸色,他仿佛看到了她心上的一道带着瘀血的伤痕。突然,从她那两道灼人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她心灵伤痕的亮光,这是充满着力量的激光啊!这道亮光透过了许之克的颤震着的脸皮,直射到他阴暗的心灵里去,使他不由自主地萎缩着自己的身体。林桂生似乎明白了,可又感到茫茫然……

“你当了老板?”她问许之克。

也没做声。

“发迹了!”

他踌躇着,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

“你收了日本人的钱!”

他明白她是说床褥专利权的事。端锅底了!

“这是挖我们的墙脚,你把钱退回去。”她斩钉截铁地说。

他瞟她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嘴角上流露出一丝儿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

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笑道:“不舍得退吗?日本人会对你起诉的。”

他听到了这句话,反而释然地笑了笑。他感到一阵轻松,认为对方是来求自己的,便随便说,

“是吗?”

她以行家的口气道:“等你接到我们和日本人的起诉书的时候就迟了。”她说得很果断,“明治公司同我们有近十亿港元的交易,他决不会因小失大的。何况池们第一次货到香港价格就给压低了。”

他暗自忖道“十亿港元……”

没容许他再多想,沁萌很明确地说:“限你三天内把出让的专利权收回,并赔偿因此造成的损失。”

这时候,林桂生才明白她是为了此事而来的,便对许之克说:“要不是看在陈兴先生的脸上,我们就按你破坏合同论处了。”

“我回去考虑。”他明白对方说的是真话,日本人决不愿因小失大的,一旦日本人起诉,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现在还来得及。”她说。

许之克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他不敢恼怒,只想她能原谅自己。香港那边都知道特区发展总公司资金雄厚,且权力颇大。只是一个小资本商人的许之克当然是斗不过她的公司了,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他对林挂生非常恼火,认为林桂生故意借发展总公司来压他。那么林桂生同沁萌是什么关系呢?她居然来到工厂里。不过,听她的口气完全是一个上级领导公司。因此,他也就没再想下去了。然而,他心里仍旧担心她是否肯放过自己。

“沁萌,我有些话想同你说。”他嗫嚅道。

她瞟他一眼,冷冰冰地答道:“你该走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听了心里一震便走了。上了的士一直往罗湖桥驶去。他下了车,东张西望,没见什么异样才又勿忙地向出口处走去。过了罗湖桥走入了香港移民局入境处的关口,他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