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蓝妮过了罗湖桥,由九龙海关走出火车站广场已是头晕眼花,汗流浃背了。
她急忙上了辆“的士”,迳直奔向香蜜湖度假村。
女服务员给她拨通了幸福厂的电话。他不在,是小祥接的电话。
她放下话筒微微笑,“他没有等我!”她一点也不生气。她一生中最讨厌“观音兵”,意思是指那些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人。一个男人愿意当观音兵,也就可以当其他的兵了。她认为他是个有性格的人。
“哼,看他会不会安排了?”她暗自笑道。
她是摆脱开许之克独自一个人来的。她很讨厌姓许的,一个没长骨头的男人。唉,真不明白,姐姐怎会喜欢上这个脸皮厚得连胡子也长不出来的人?!他知道她要过河来,便一直缠着要陪伴她。她当面拒绝了,可他仍厚着脸皮,后来几乎是盯梢尾随着上了火车。她还是把他甩开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愿去想,反正讨厌死了。
她想:他会跟来的,这分明是干涉我的自由,要是再纠缠,我会给他一记耳光的!
窗外,山清水秀,湖光树影,曲径回廊,拱桥亭阁,仿佛倚立在一幅风景国画中。远处葱茏的笔架山像一抹浓墨,又宛如一缕轻飘的云絮。这地方优雅极了。
茶色钢化玻璃桌上竖放着一张精致的卡片,上面打印着一行字:此房间为希伦小姐服务。这是她的法籍护照的名字。
“哼,这里也时兴这一套!”她自忖道。
她这回是为艺术而来的。她很渴望看看中国的民间木雕艺术。从林桂生身上,她已感觉到这民间木雕的深厚根基,和深厚纯朴,追求意境的独特风格。这里面也有感情的因素,要不是对他有好感,当然没必要赶着回来。但并不是如她双亲想象的那样,她是回来探望桂生的。至于老人家怎个想就让他们去想好了,父母亲的心愿永远是美好的。
要说她对林桂生有好感,这感情的丝蔓可复杂了。她为他的才华学识所折服,可他的极其平凡的学历却令她诧异,这个疑念在她的构想中使他变成了一个传奇人物。她是为艺术的探索而来,也是为探寻这个传奇而来的。这个秘密她是放在心底里……
他俩的见面就带着浓厚的传奇色彩……
那回他去香港考察,到陈府作客。在香港大多是在酒店会客,很少请到家里来的。陈兴先生如此厚待桂生,足见对他的器重。
陈府在半山区的香雪道。粉白的围墒把花园同外面马路隔开,绿荫、花香、藤影、青草地,清幽雅静。在这个喧闹繁华、空气浑浊、阳光短少的海岛上,越益感到这清幽的可贵。
客厅很宽阔,陈设华丽。墨绿的地毯上摆设有各个国家的名家具,欧美、亚洲、非洲,花款繁多,可又和谐协调,浑成一体。使人感觉到主人深厚的艺术素养。
陈太太礼仪周到,见面稍坐一会儿,说声失陪便忙着指点厨师备菜去了。这在陈府是很少见的,难怪侍从都带着尊敬的眼光来迎接桂生和黄宾。
林桂生进屋就给这些名贵家具迷住了。他毫不拘束地逐件欣赏,就像品评一幅名画似的。使他感到惊讶的是,客厅左边的棂橱里放着几座红木雕像。这是独具风格的艺术品,粗朴、自然、浑厚,很有质感,刀法更是粗犷、浑钝而又利索洒脱。带有汉代木雕神像的意境和韵味。
陈兴见他看得凝神入迷,笑问:“这木雕像样吗?”
“印象派作品!”他像在对自己说。要不是雕像那双浑沉含蓄的眼睛,他差点儿错认是非洲的作品。
突然,楼梯上响起了女高音:
“请问是哪来的雕塑家?”
他脸上一阵飞红,默不做声。
只见楼梯上一个穿着黑纱长裙的漂亮姑娘,缓步地走下来。
“我请来的客人,你失礼了!”陈兴朝女儿说。她在法国巴黎大学专攻雕塑,回来香港休假又喜欢上木雕。她在印尼出生,在香港长大,去法国读书,因此她的作品艺术的源流很自然地揉合了东西方两个世界。这就是印象派了吗?
蓝妮来到跟前,她睨视了桂生一眼,默默地站在那座木雕面前。她很美丽,谈吐举止,落落大方,带着法国人讲究文化素养的习气,淡薄的脂粉,保持着少女的质朴天真,显得与众不同。
“你知道这是谁的作品吗?”她目示着面前的一座木雕女像。
“你的。”
“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她脸上微露出惊讶的神情。
桂生听了,默默地欣赏这件艺术品,竭力探索它那值得人得意的地方。
这是一座看去线条粗笨的木雕,刀法斧钝。可细细欣赏却又感到斧钝里面有细腻、浑厚、含蓄,颇具质感。犹如一首含蓄蕴藉的诗和一幅油画合起来给你的质感,你可以感触到,但并不强烈;你可以意会到,但不很明确;你觉得朦胧,但又异常实感……也许作品已进入了纯诗的艺术意境中去了——
一个渔家少女坐在破鱼网旁边,虔诚地望着海的彼岸,垂下来的手,散落的发髻充满着悲哀,一双眼睛却流露出希望的亮光……
桂生几经思索,认为这是作者塑造的渔女形象。
“一个中国渔家女!”他说。
“是中国。”
“她那一双眼睛是充满希望的吗?”
她吃惊地望着他。她明白这种艺术语言的深沉的力度……
“你喜欢吗?”她问。
他摇摇头。
“太费解了!”她又问。
他笑了笑。
“一点也不新鲜吗?”她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
他缄默着。
她耸耸肩膀,沉思了半天。
她睁着双美丽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那沉着冷静的脸儿,每一根线条都凝聚着感情的晶体。她醒悟过来,他是用印象派的风尚在作回答啊!这是一种怎样惬意的艺术享受哩!
“谢谢你。”她一下子变得心平气和。
他答道:“这是一件感人的艺术品。”
“是印象派?”
“汉代的木俑,唐朝的大佛都用过这类艺术手法,距今已有两千多年了。我想木俑是下阴司的,大佛却上天堂,这可否说是印象派的渊源呢?有教于蓝妮小姐。”
“说得好,有见地。”她高兴极了。
她在学院里从没有听说过这样浪漫的理论。毫无疑问,阴司合上天堂,这不是人类有史以来,直至今日还在追求,描绘的希望吗?不妨大胆地说,是一切艺术流派的渊源。
“倘若你去接触中国民间木雕,你就会明白,这雕塑艺术的海是多么深广啊?”
“你不妨说明白些。”她在竭力观察对方的艺术造诣。
“有必要么?”
“我请求。”
他当即给她拍摄了一张面影,就象那木雕的渔女那样,屹立在海边望着遥远的云天。
从暗房里出来,他手上拿着一张蓝灰色的照片:普通逆光,但经过暗室爆光技术处理的艺术照片——
一个朦胧的。又似是轮廓清晰的少女面影,模糊虚缈,似幻影,似实感,又似是这么的遥远。影像淡淡的边沿勾皴着一道黑暗的线条,使你恍惚看见了少女深情的目光,和她那充满着希望的,而又沉郁的神情……
她看了顿时惊叫了起来:“钦佩、钦佩!”姑娘兴致勃勃地拿给爸爸欣赏。
“佳作。”陈兴点点头。
她惊羡地望着林桂生,问:“这是阴司同天堂的揉合吗?”
“我愿意说是人间同天堂的揉合!”
她禁不住笑了,“你说得太美了。”
“我是说真实。”
“仅仅因为这是我吗?”她目示着照片。
“感人的艺术魅力本身就是真实,正如人的感情是真实的一样。”
她沉思了一会儿,“我有机会看到你的作品会很高兴的。”
临走时,她一直送他到大门口,紧握住他的手。
陈兴睑上高兴,风趣地拍着桂生的肩膊,“你是第一个征服蓝妮的人,谢谢。”
她呢?站在旁边一点也没有生气,抿着嘴望着他微笑……
香蜜湖是一片碧绿的湖水,玲珑的曲桥亭阁,庭院回廊,有大观园的优雅,但气派却磅礴得多了。
她住在红楼上,红砖墙,泥黄琉璃瓦顶,玉色雕花栏栅阳台。宛如一只红天鹅伫立在碧澄的湖水上。圆圆的荷叶如一块块绿色的云,在泛光的天际里浮动着。
她望着那块似动不动的荷叶,自忖道:“爸爸说他征服了蓝妮!”
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她看见他的影子在湖的那边晃动着。她赶忙拿出照相机,透过长焦镜窥望。哦!是他,旁边是许之克。他是送许之克来的。姐夫是来找他谈生意吗?抑或是有其他目的?唉,谈起做买卖她就心烦了,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过了好一会儿,门铃响了。
他进来。
“许之克先生在找你。”林桂生祝。
“你怎样说呢?”她淡然道。
“我没见到你。”
“你很聪明也很狡猾!”她显得高兴。
“他在服务台查过旅客登记册,你早有了准备。”
“嘻嘻!”她得意地拿出本法国护照让他看。
他这才明白蓝妮不喜欢姓许的,早早就要摆脱开他了。他想起余师傅的话,许之克是冲自己来的。难道她也看出了这一点吗?要不为什么偏要撇开姐夫呢?
“他住在斜对面的翠竹楼二楼。你高兴的话过去探望探望。”
“我才不去呢!讨厌。”她说。她很满意他安排得如此妥贴,说明他这个人很细心,替别人考虑得很周到。
“要是他来看你呢?”
“会来吗?”
“我想会的。”
“哼,我请他喝咖啡,说不定会掴他一个巴掌。”她竟呵呵地大笑了起来。
她穿着黑纱连衣裙,白皮高跟鞋,一身素净。坐在墨绿丝绒太空椅上,背后是淡紫色的窗幔!外面漏进来一抹淡淡的阳光。冷色调。
“他是你姐夫哩!”
她闭上眼睛,乌黑的睫毛象一叶薄薄的蝉翼在微微颤抖着,“他心中没有姐姐。他一只眼睛盯着爸爸,一只眼睛望着我手上的那份遗产。”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
她冷冷一笑,“其实简单得很,只要他开口对我说,我可以给他。”
“你姐姐呢?”他倒是替她姐姐担忧。
“逆来顺受,贤妻良母。”
“哦,她不了解他吗?”他像是问自己。
他给她泡了杯荔枝红茶。洁白的茶瓷盅里,一缕茶色的丝从纱纸袋里透出来,在白开水里缓缓地缭绕。慢慢地整个杯子全都变红了,散发出一股荔枝的幽香。
“我不清楚。”她依然闭起眼睛,“许之克是大陆十年内乱从内地来香港的。他爸爸是个什么官长,我说不清,大约是个有地位的人物。他在香港的一个亲戚是姐姐一个要好同学的丈夫,凭这关系他们认识了。”
“他是从这里出去的!”他一点也没想过。
“姐夫是靠着爸爸在香港找着立足点,可他脚跟还未站稳就想着占这块地盘了。鼠目寸光!”
“你爸爸知道了吗?”
“这只是我的观察,我没跟他说。”她睁开眼,看见桌上冒着热气的茶盅儿,微微笑了,喝了一口才说:“大陆爱给世间上的人划分为两类:好人和坏人。我不清楚姐夫是哪一类?我讨厌他的心太狠了。”
“你为什么不跟爸爸说?”他对她的思维方法很感兴趣。
“免得他先入为主。”她把冷气机调低了些,呷了一口茶说,“放心吧!爸爸是个精明厚道的人。许之克还没有这样大的势力挤掉我爸爸,除非他找着了一个大的后台老板。”
说着,她按了一下电铃,“我饿了!”
服务员送上来两杯咖啡奶和两碟三明治。
“吃吧!晚饭我跟着你吃。”她显得如此随便熟落。
“对了,姐夫找你有什么事?”她问。
“不清楚,他没说。”
“刚才见面也没谈吗?”
他摇摇头。
“这你就得醒目些了。”她端详了他好一会,“你这个人会做买卖吗?”
“你爸爸从没有这样怀疑过。”
“我是从艺术家的眼睛看的。对了,我还没有看你的作品呢!”
“你要是愿意脚踏实地,最好到我家乡的小镇看看。黄花镇,有一千多户人家,木雕之乡!”
“脚踏实地,有意思。”她想了想,“你把我当成了太空人吗?法国也是在地球上。”
“请原谅,我是从艺术家的眼睛看的。”
“你很会记仇,对了,你具备了商人的敏捷。嘿,讨厌,我今天怎么老是谈这些。哦!讨厌的姐夫,他的影子在这个房间里。”
他慢慢地对她产生了好感,觉得这位贵小姐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娇贵,她有才华,坦率、天真而又异常随和,尤其是对艺术的执着探索的韧力使他感动。他相信她是为艺术而回来的,因而他们之间的谈话,在不知不觉中极其自然地融和在一起了。没有拘束,没有戒备,也没有虚伪的客套。他觉得她是个朋友,可以结交的一个诚买的朋友。老实说:在初见面的时候,他只是把她看做是一个合资港方老板的女儿来接待的。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问,思想异常敏捷,就像绕行在空间里的电粒子似的。
“想你刚才说的话。”
“哦,对不起,我只是随便扯谈。你见怪么?”
“也许我不是块开工厂,做生意的料子。”
“你感到困难了?国际市场的角逐比拿雕刻刀复杂,对吗?”
“这不算什么。管理、经营、竞争都走过来了,有幸产品挤入了香港市场。”他说,“最难得的是找到了你爸爸这样殷实的合作者。”
她沉思了一下,“你现在才发觉同不殷实的人合作太困难了。准确些说是很讨厌。”
“不知道令尊知否,许之克将幸福牌床褥的专利权卖给了日本商人。”
她吃了一惊,“没听爸爸说过。他竟敢这样放肆!你该给爸爸打个电话,让他知道。”
“刚才小祥通了电话,陈老板的话很简单:按合同处理。”
“哦,要起诉!”她明白父亲已是非常生气。
“你看呢?”
“他会身败名裂的,看在姐姐的情份上还是缓和点好。”
“我也这样想。”
她斜睨他一眼,狡黠地说:“你只适合做一个雕塑家。”
“我倒担心你掌不住那份财产。”
他俩相视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