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茜回到家里。
妈妈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戴着副眼镜,细心地对那篇论文报告做最后的润色。论文是用英文写的。
爸爸又在完成一项试验,已经有几天没有回家。家里很清静,也很窄小。她一进屋里顿时又觉得拥挤起来。
“妈,我替你打字。”
“我还得修修补补,丢荒了这些年,是要花些工夫做文字上的修改的,别闹出笑话。”这些年不说英文,许多都给荒废了。
看着妈妈一丝不苟的样子,她噗的一声笑了,“这篇论文该算是你写的了。”
“哦,你还念念不忘!”妈妈也笑了起来。
这些年,她双亲写的论文不少,呕心沥血,到发表时却不是自己的名,有用集体的名,也有给别人改头换面拿去发表了的。爸爸那里还露骨些,人家拿着他的论文到处做报告。可是,爸爸妈妈似乎不计较这些,还是这样认真地写。唉,你看她在灯光下这样用心,谁知道是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姐姐说得对,你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可有些人吃的尽是奶,挤出来的是什么呢?想起这些她很是感慨。
“你给人的太多,自己得到的太少了!”女儿依偎着母亲感叹道。
“我给你们的太少了!”
“妈,你有多少个晚上这样空闲谈笑过呢?姐姐,她只看见你的眼泪,饮泣着的泪水。她讨厌、憎恨这种饮泣的生活。所以她作出了这样的抉择!”
“小茜,你是怎样看的?”
“我吗?我看见你眼泪里愤怒的目光,一种奋发的目光。妈,我同姐姐谈过,我们还争论过。她说,她宁愿在外面受屈辱,也不愿意在家里过像你那样的生活。我说,我不愿在外面受屈辱,也不害怕受人歧视。当然,我同情姐姐的际遇,也理解她的心情。我想,这就是历史,是真实的历史。从古以来都是这样。虚伪的革命是易于被人识破的,但革命的虚伪就不那么容易看出来,因为它害了正直之士,却又生出一批新贵,他们喊口号比任何人都喊得响!这不就是你眼泪里包含着的愤怒吗?我不害怕了!”
妈妈吃惊地望着女儿,她没想到自己的眼泪给女儿这样大的刺激,像一舀铁水浇铸在女儿的心板上。她心里感到难受。
“这么说,小菲不是为了这个钱?”妈自忖道。
“不完全是。”
“小茜,她跟你说过些什么?”
“我们什么都说,流浪汉乐队、的士高舞、存在主义、工程价值、行为科学,还有印象主义……最后,还是回到达尔文的‘适者生存’上去。”
“适者生存?”母亲诧异地瞧着女儿,这些年轻人想得这样多,像块海绵似的什么样的水都吸。
“一切流行的东西都有它的适应的地方,流行音乐、流行时装、流行小说、流行电影……倘若不适合人们生活的兴趣,能流行吗?妈妈,你说是么?”
“难道流行的就是合理的?”她不了解这些流行的东西,谈不上认识这里面的有色的东西。
“我只是想说明白:要承认它们的存在,要允许我们选择!”女儿思索着。
“哦,我明白了,你姐姐就是这样去选择的。”妈恍然大悟。
“她害怕、讨厌你那种生活,于是她就到外面寻求适应她生活的地方。你所过的那种生活不是任何人都能适应的。”
“那已经是过去的了,她能这样看吗?”
“怎不可以呢?”女儿反问道。
“小茜……”
“有的人不是在争房子,挣外块,捞奖金,扒钱,争出洋,拼命安排子女亲属,甚至走私贩私吗?他们相信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吗?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对高官厚渌、有权有势者来说,又有什么样的感受呢?姐姐为什么不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她在追求些什么东西?”她依然未了解自己的女儿。
“追求?谈不上,这算是什么追求?!”女儿坦然地说:“姐姐这样感叹过:昨天是悲哀,明天是渺茫,只有今天,轻薄的面纱后面是金钱!钱,在我们这里虽然不能说能买通一切,但难道不可以说是通天吗?”
“这还不是为了钱!”
“妈,你还不了解女儿。是的,她看重钱正因为是她不看重钱啊!有时适应是为了不适应哩!”
“哦,这不是在折磨自己?”她恍然地说道。
“她把自己的心扭曲了啊!”
“扭曲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她很焦虑,好像自己的心被扭疼了似的。
“不知道?”小茜有点茫然。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妈在苦痛地沉思着……
这是一个值得人深思的问题,她经历了这样漫长的苦难,可没有扭曲自己的心,没有,真的没有啊!然而,女儿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