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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刘主任的车第三天就由修理厂描上点漆,看上去比原来还要光亮。刘主任取出来,这次注意把车停在停车线内,不再占用工作通道了。他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那个刮蹭了他车门的小伙子站在车旁边。

“咦!亮亮的嘛!修得真好!我打问了一下,你就是这医院的刘主任嘛!不过,刘主任,修了多少钱?”

“啊!不多不多,没得关系,不用你赔了。”刘主任笑嘻嘻地说,“小伙子,但是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这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你啥子时候下班?下了班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行不行?”

“行!现在就行。排我今天休息,工棚里空空的。不过,我一个人在工棚里坐不住,到工地走走,看有啥子要帮忙的。看到你开车过来了,我想正好,就过来问问。”

真是求之不得!刘主任笑容可掬地挽着小伙子的胳膊:

“来!那就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好好摆摆龙门阵。”

进了刘主任的办公室,刘主任又是倒茶又是拿烟。小伙子说:“不用,不用!我不抽烟。啷个敢这么麻烦刘主任嘛。不过,刘主任说嘛,有啥子事叫我帮忙?我不麻烦,不麻烦!”

刘主任不会像王草根那样说话单刀直入,要先跟小伙子聊聊家常。

“小伙子,你是啥子地方人,老家在哪里?听你口音像是靠重庆一带的,是不是?老家里还有些啥子人?父母是做啥子的?”

“是的,是的!刘主任你啷个听出来了唦?”小伙子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高兴,“我们县原来也属于四川。不过,重庆成了直辖市,就划归重庆管了。屋里头就有老爹和我继母,他们在家种地。不过最近都当移民了,不是要修三峡大坝嘛。政府给盖的新房,漂亮得很!搬到新房他们也不用种地了,就在屋头养老,安逸得很!”

“那你啷个不上学吵?上了多少年学?家庭条件不错,在家多好,为啥子出来打工嘛?”

小伙子刷地一下脸红了。“刘主任,给你说实话,我怕上学,一考试我就晕。再说,老师教的还不如我自己看的,我情愿打工。打工多好,跟大家在一起,工地又热闹,又好耍,站在高处还能看好些风景。”

“那你啷个到这里来的嘛?这城里还有你认得的人没得?”

“有有有!”小伙子好像提到这城里的人就很兴奋,“我姐在城里头开公司。我有时间就去耍,只有我姐对我好!”

刘主任有点奇怪,“既然你姐开公司,为啥子你不进她的公司做事,跑到工地吃苦打工嘛?”

“我姐的公司只用女的,不用男的。”

“那是啥子公司嘛?没得一家公司不用男人的。随便给你找个工作都比在工地打工好嘛。你说是不是?”

“啥子公司我不管,不过生意很好,进进出出都是女员工,我没看见一个男人。反正我姐给我安排的都是对的,都是对我好!再说,工地又不苦,我喜欢在工地上干活,还不愿意跟那些女的呆在一起哩!不过,刘主任,你就不要客气,你要我帮啥子忙?你不要看我只读了初中,没得啥子文化,不过,我有的是力气,笨重活都能干,棒棒军都扛不过我!”

这点刘主任完全相信,恐怕没有一个棒棒军有他这样的身体,充满阳刚之气,充满活力,而且体形近乎完美。刘主任越看越喜欢,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眼中洋溢着赞叹甚至是羡慕。

“嗯……”刘主任难于启齿,又不想把肚皮叫来。他很喜欢和小伙子交谈。肚皮一来,就把气氛破坏了,公事公办,小伙子马上就成了一个提供精子的工具。这样,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了。以后再和小伙子交往,就不是朋友之间的关系,至少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变成了工具使用者与工具的关系了。

“这也没得啥子!”刘主任决定直率地告诉他,“小伙子,你晓得我们医院这个‘不孕不育试验室’是医啥子病的不晓得?我们医院有一项业务,需要人的一些精液拿来做研究,如果研究出来,是对人类有好处的。我希望你能提供一点精液给医院,当然医院要付给你费用的,不会让你白提供的。”

“晓得晓得!昕工地上人说,你们试验室是专门治不生娃儿的。他们说起来都笑。”小伙子又困惑地问,“不过,啥子是精液嘛?我好像没得这种东西。要不,我去问问工地上其他人有没得。”

刘主任意识到小伙子不懂“精液”这个比较文明的词,和王草根一样,必须用老百姓的说法给他解释。

“精液嘛……”刘主任一时还真没想起来老百姓怎么说法,“普通人大概把它叫‘s6ng’的,差不多就是这个音吧!是男人身上流出来的一种液体。每个成年男人都有的,有了这个东西才能叫女人生娃儿的。”

“啊!我晓得了!”小伙子笑起来,“我们工地一天到晚都‘song’啊‘song’的,特别是那些北方人。那是骂人话嘛,发起脾气也喊‘song’!不过,我从没看见过是啥子样子。奇怪!我身上就没有流出来过,只会流汗。好像我没得啥子‘song’!”

小伙子已二十岁左右了,完全成熟,怎么会没有精液?刘主任以为小伙子不愿提供又不好意思明说。

“没得就算了!你也不用推辞,不想提供也没得关系。本来这就是完全尊重提供者意愿的事情,不能引诱更不能强迫的。可是你不要在意,你就是不愿提供我们还可以交个朋友的。以后,你万一要有个啥子病痛,头疼脑热的,尽管来找我。不要到别的医院去,乱花钱,还不一定治好病。”

“不不不!”小伙子着急了,“刘主任,我不是不想提供,不过,我确实没得啥子精液!我真的没见过。要有,提供一点出来怕啥子的嘛?我还献过血呢!”

刘主任又碰到新鲜事:从小伙子表情来看,一脸坦诚,绝对是老实话。但是,一个生理上完全成熟、身材近乎完美又体强力壮的小伙子竞没有精液!这不是又一个特殊病例是什么?

“我问你,请你不要在意,我完全是从人的生理科学出发的,你要实话回答我。如果你真要是没得精液,那在你这个年纪来说,就是一种病态。我还要给你治一治的。不然,对你一生来说都是很痛苦的,而且,你将来也不会有子女。”刘主任认真地问道,“我问你,你不要不好意思回答。你既然知道我是刘主任,又知道‘不孕不育试验室’是治啥子病的,就知道我是医啥子病的医生,对医生,没得啥子话不可以说的。这问题就是:有时候你的生殖器,也就是你们老乡常说的‘鸡巴’,会不会有发涨的感觉,能不能硬得起来?”

刘主任吸收了对王草根的经验,想把话说得让农民工明白,所以用了“鸡巴”这个词。

小伙子脸红了,埋下头,不敢看刘主任。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地回答:

“那那那……有时候,是会硬起来的……”

“那在啥子时候呢?是见了你喜欢的女人?还是早上晚上?”

“我也没得啥子喜欢的女人。不过,就是有个女朋友,那也是在一起耍耍的,跟硬得起来硬不起来没得关系。”小伙子低着头说,“不过,有时候早上、半夜里,睡倒、睡倒,倒是会流出些东西把裤子和床单弄得硬邦邦的,第二天还要洗。不过,我不晓得流出来的是啥子,那不应该是精液嘛!既然叫精液,就应该跟尿一样是液体对不对?”经刘主任一番开导,小伙子明白这是医生和他的对话,所以回答坦白流畅了很多,尽管用了不少“不过”。“不过”好像是他的口头语。

“嗨!”刘主任一下子释然了,放松地靠到椅背上,“那就是精液吵!你不知不觉让它流出来的时候它是呈液体状的,跟水差不多,就是比较稠一点,跟米汤一样。第二天早上,它就干了,干了以后,它就跟浆糊似的,就会像你说的那样,变得‘硬邦邦’的。小伙子,你没得病,你是健康的。不用担心!”

“要是那样,我完全愿意提供给你做科学研究。我晓得历史上还有好多人为了科学研究献身的嘛!”小伙子抬起头来,高兴地说,“不过,啷个能把脏裤衩提来嘛!那真不好意思!”

刘主任笑道:“你如果愿意提供,当然不能用隔夜的,也就是你说的变得‘硬邦邦’的那种。我们需要的是新鲜的,是刚流出来的那种。”

“那啷个等嘛!”小伙子很惊讶,“它有的晚上流有的晚上不流,不过,我又不晓得它啥子时候会流。它是不知不觉自己流出来的,不像尿尿一样,我想尿了就尿出来了。它可不是我想叫它流它就流的。”

“如果你愿意,小伙子,我们专门有间房间,让你一个人在里头,你可以用手把精液弄出来。弄出来的时候,你把它射到我们给你的一个小瓶里。这样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用手弄?”小伙子大惑不解,“用手啷个弄得出来嘛!它是我不知不觉的时候自己流出来的嘛。不过,用手恐怕弄不出来。真不好意思!”

刘主任才知道这个纯朴的小伙子从来没有自慰过。当今,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从未自慰过,真是凤毛麟角!刘主任越发喜欢他了。出于喜欢,所以他觉得由他来教小伙子自慰是个罪过。可是,他又一时想不出其他方法,即使是慢慢诱导,他觉得也有犯罪之嫌。因为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毕业于“文革”之前,那时,师长的教诲和各种青年读物上,都把“自慰”称做“手淫”和“自渎”,是一种自己亵渎自己、自我伤害的恶劣行为,对青年人的身体绝对有害无益。而他通过医疗实践,也确实发现许多不孕不育的病例,是由于男方在年轻时自慰过度而导致的。他想,如果他来教这样一个纯洁的小伙子自慰,从而使小伙子染上自慰的恶习,真是罪莫大焉!

两人只好尴尬地坐着,教小伙子自慰的话刘主任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又不想把肚皮叫来。肚皮一来,不知道还会教小伙子什么不应该知道的事。小伙子也不懂怎样才能满足刘主任的要求。没有满足别人、特别是这样一个刮坏了他的车都不叫赔的人的要求,小伙子觉得非常歉疚。

“啊!”僵坐了片刻,小伙子猛地跳起来,一拍巴掌,“我有了法子了!我跟我姐问一下,她有法子,啥子法子她都有!我跟她问一问就晓得了。”

刘主任觉得这小伙子好像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有个监护人在旁边看着取精、签订所谓的“捐献合同”比较稳妥,如果监护人同意,由监护人来教小伙子怎样用手让精子射出来,那就是监护人的事了。

“好好好!那你就回去跟你姐先商量一下。我等你们商量的结果。”

“不用不用,我这就给我姐打个电话。”小伙子说着就掏出手机按了一下,似乎他的手机上只有这个号码。刚嘟嘟两声,电话就有人接了。

“好了好了!你骂啥子嘛!”小伙子一下子变得很调皮,“你要再骂我回都不回来了。我喝啥子汤啊!我就是不爱喝你那广东学来的汤才不回去的。不过,你留给陶警官喝去!你不要乱吵,我耳朵都麻了!不过,你听我跟你说吵,众生医院的刘主任是个很好的人,我把他车刮坏了他也不叫我赔。他要我捐献一点啥子精液做科学研究,不过,这精液啷个能弄得出来嘛?我问你的就是这个问题。你啥子法子都有,教教我嘛!”

电话那边说了几句话。小伙子挂了手机说:

“好了好了!不过要等一等!我姐马上过来。我啥子都是她教的,她就跟我妈一样!”

刘主任这天早上正好没有其他求助者,即使有,他也不会接待了,决定专攻这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不是一个特优的精子供应者,就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病例,拿出全部工作时间加业余时间都是值得的。

在等待他姐姐期间,刘主任就给小伙子讲生理、特别是性科学知识,从书架上取下生理卫生和性科学的书,一面让他看图一面给他讲解。小伙子非常惊奇,也非常感兴趣。

“啊!娃儿是这样生出来的哦!这你说啥子精液精液的,我才明白了。不过,我的精液啷个会晚上自己流出来吵?不用女人它也会流出来,你说有没得啥子问题啊?”

刘主任给他解释,对年轻人来说,这是完全正常的。这叫做“梦遗”,像他这个年纪,一个月中有两到三次梦遗,只要梦遗的第二天仍然有精神,有力气干活,根本不必担心,还表明他身体是健康的。

“不过,刘主任,我没做啥子梦嘛!我从不做梦,它啷个自己就流了唦?”

“那你觉得不觉得它往外流的时候,你有种舒服的感觉?”

小伙子笑了,“那倒有!那倒有!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不过,那对我身子有啥子妨碍没得嘛?”

正说到这里,刘主任看见窗外开来了一辆蓝色的“VOLVO”,在“不孕不育试验室”平房门口缓缓停下,一会儿就响起敲门声。刘主任去开门,门外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位美丽的少妇。

少妇向里张望了一下,看见她弟弟果然在里面,先有礼貌地问了问刘主任:“我可以进来吗?”这时,小伙子已经站起来“姐姐、姐姐”地叫开了。刘主任知道了她就是小伙子的姐姐,连忙说:“请进,请进!”

少妇比珊珊漂亮得多,比珊珊更文雅恬静,既妩媚又端庄。虽然不像珊珊那样全身名牌,但衣着剪裁得体,颜色搭配合适,显得既华贵又很大方,比起珊珊更像个“白领”。珊珊是张瓜子脸,少妇脸是鹅蛋形的,丰满而又有点福态,非常符合中国“古代美人”的那种脸形。少妇没等刘主任让座,迫不及待地挨着小伙子坐下。一面给小伙子整理衣领,一面唠叨:

“你看你,领子这样翻起子?像个啥子样子?在工地打工也要注意外表唦!早饭吃了没得?你说你今天排休,我一早上煲了一锅汤等你,就不见你来。刚想给你打手机,就接到你的电话了。啥子‘弄出精液’来嘛,笑死人!”少妇这时才转脸问刘主任:

“到底是啷个回事?我弟弟说不清楚,弄得我莫名其妙,我才赶了过来。我听说过你们‘不孕不育试验室’,也晓得你们是医啥子病的。啷个用得到我弟弟嘛?要把我弟弟的精液弄出来究竟要做啥子嘛?”

少妇问题虽然很严厉,但语气和神态都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刘主任知道,对这样一位城市“白领”,决不能有丝毫隐瞒,更不能绕着圈子说话,何况她早知道“不孕不育试验室”是做什么的。刘主任和王草根与珊珊谈过话后,不自觉地受到感染,觉得只有直截了当是最好的谈话方式。行就行,不行的话也不会让对方感觉受到欺骗。

刘主任给她泡了杯茶。“小姐,请问贵姓,怎么称呼?如果你有时间,我一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你摆清楚,绝不会对你弟弟有一点点伤害。”

少妇接茶杯时起立了一下,笑道:

“免贵,我姓陆。现在叫小姐难听,叫女士我还没有结婚。刘主任,我看你还是面善的人,你就叫我‘小陆’好了。时间嘛,我有的是,只怕误了刘主任你的事。”

实际上,“小陆”在整个C市,无论年纪大小的人都称她为“陆姐”。为了小说叙述方便,并且她又是一亿六的姐姐,我们也跟着以陆姐称呼好了。

刘主任回到他办公桌前坐下,也像王草根似的竹筒倒豆子,把“不孕不育试验室”目前的困境和采集精子的目的及过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陆姐。

“坦率地说,我到这里来,还有个个人目的,”说得兴起,刘主任索性把全人类面I临的严重危机:男性精子数量每毫升原先是多少,生理学上应该是多少,想生娃儿必须是多少;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降,因为什么原因下降,直到今天,男人每毫升精液中有三千万个精子就算健康等等值得忧虑的状况,详详细细地向她姐弟介绍,等于给他们讲授了一堂科普知识课。

刘主任特别强调,依据他本人亲自调查的中国男性目前精子数量的短缺及质量弱化的状况,真可以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现在生的娃儿很多先天不足,天生就缺少对各种疾病、各种病菌的抵抗力和免疫力;弱智、残疾、畸形儿增多,这都和男性的精子和女性的卵子质量有一定关系,特别是男性精子。我是搞优生优育的,并不完全是来治不孕不育的。我到这里来,是因为王草根先生这里的设备比较好,比较新。所以,对你弟弟,我只觉得他这么个帅小伙子的精子可能优良一些,一点点恶意都没得!请你放心,你同意你弟弟捐献当然好,不同意的话,请你弟弟提供一点精液专门供研究用,我都对你感激万分!”

姐弟两人听得目瞪口呆。用旧小说的语句描写陆姐再合适不过,叫“花容失色”。陆姐决没想到这中间有那么大的学问,关乎到人类还能否继续在地球上生存下去那样天大的问题。

陆姐怔了好半天,才仿佛透过气来:

“哎呀!我说,怪不得!我们过去在农村,娃儿坐在地上耍,灰堆里刨出来的也吃,掉在屎尼屈上的东西也捡起来往嘴里塞,也不见得啥子病,还光着屁股到处跑。现在可好!冷了也病、热了也病;至于吃的,稍微不注意马上得病,奶粉豆浆里有一点点不对头就受不了!我的妈啊!真是吓死人!”

陆姐到她十分受惊的时候露出了真面目:原来也是个农村进城的暴发户。

然而,陆姐是个见过大场面、经常与素质较高的人应酬的女人,很快镇定下来,诚恳地对刘主任说:

“刘主任,今天我没有白来,听了刘主任的这番话,增加了好些知识。我才晓得男人的精子质量是男人健康的一个重要指标。这么说,我还有点事请教刘主任。不瞒刘主任说哈,你也许稀奇我弟弟这样帅、这样标致、这样年轻的小伙子啷个会在外打工,而他姐姐也不是没得钱供他上学。刘主任你坦率,我也老实:我一年的收入也有近百万,不是我不供他上学更不是不愿意供他上学。”说到这里,陆姐眼睛有点湿润,“我们原来也是农村的,我们妈去世得早。他是我十岁时候我妈难产生下来的,我妈生下他,就死在产床上,快得很!所以,我们爹爹就特别不喜欢他,不止不喜欢,简直可以说是恨!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打!我为了护他,脊背和胳膊都不知挨了我们爹爹多少棍子。可是我们爹一面打他一面哭,喊我妈的小名,你说又啷个办嘛!我们能恨自己的亲爹吗?当然不能!他从生下来那天就是我带的。一口水一口米汤地喂,晚上要爬起来换几遍尿布,我还要上学,那时候功课又重。十岁的女娃儿一边上学一边当妈,全中国恐怕就我一个。你说艰难不艰难?我们学校好,老师也好,晓得我家的情况,准许我背个娃儿到学校来。后来,我就给我们老家捐了个希望小学。所以,刘主任,请你理解:为啥子他都二十岁了我还不让他自己做主,啥子‘捐献精子’,我非来过问一下不可。”

陆姐见刘主任同情地点点头,再往下说:

“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带大,带到他八岁,我也十八了。那时候,农村这个费那个税,多得你数都数不清!他要上学,又要这个钱那个钱,交了课本费还要交作业本费。哪像现在,全免了!我实在没得法子,才到城里打工,主要就是为了供他上学。可是,他一上学就跑,一上学就跑!他逃学逃得在全村都出了名了。他又不淘气,不乱来,逃学就是在野地里四处逛,跟鸟说话,跟鱼说话,跟花花草草说话。学校的老师找我爹,我爹就是一顿棍子,劈头盖脸,不管哪里一顿乱打。你说叫我啷个办嘛!我只有在城里头吃苦,啥子挣钱干啥子!好不容易到他十六岁,我也二十六了。我不管啷个也要把他接出来!回到老家请校长、请老师,勉强给了他一个初中毕业的学历。到了市里,给我公司干活吧,老实说,也不方便,女的多,我怕环境对他影响不是很好。他先是死活要到深圳去,我就托朋友照顾他到深圳。刘主任,你说这娃儿哈(傻)不哈嘛?打了一年多时间的工,不晓得跟包工头要工钱。工程完了,包工头不付工钱,其他农民工要拚命、要爆炸、要跳楼的时候,他还在给包工头干活!搞得一帮农民工恼火了,要打他。众怒难犯嘛!亏得我托的朋友跟我打招呼,我又把他从深圳接回来。回到城里,叫他呆在家里啥子地方也不要去了,他不管吃啥、穿啥、玩啥我都养得起他。可是一会儿他就不见了,又跑到工地打工了。我找到这个工地把他拽同来,他又跑到那个工地,我再去拽回来,他再跑,搞得我只好由他出去打工了。”

陆姐说到这里凄怆流涕,爱怜地看着弟弟,紧紧地握住弟弟的手,好像怕他又跑了似的。

小伙子却好像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地抚摸着姐姐的头。

“好了好了!又来了!又来了!不存在!不存在!不过,我喝你的汤就是了!”

陆姐顺势钻进小伙子怀里,埋住脸哭了一场。

刘主任心头很是酸楚,他完全想象得到一个十岁的女娃儿抚养刚出生的婴儿的艰难。他见过不少父女母子有这样深的感情,姐弟之间如此情深还从未见过。

陆姐用面巾纸仔细地擦干眼泪,稍稍整理了一下妆容,抬起头来正色地对刘主任说:

“刘主任,我刚刚把我们前前后后的真实情况告诉你,是想弄明白我左思右想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如同病人找医生看病一样,啥子都不能隐瞒。你看!他这个样子,非干活、非体力劳动不可!不能、也不愿脑力劳动,见了考试就害怕;在家呆不住、坐不住、闲不住。我想,是不是他身体里有啥子毛病?是不是让我们爹爹打坏了?他一进城,我就带他到医院做全身检查,比现在给干部做的体检还要细。只要他在我身边,每年都要给他体检一次。CT也做过了,全身扫描,连脑子都扫捕了。结论都是没得病,脑子也好好的,啥子病都没得!刘主任你刚才说,男人的精子也能化验,这我过去还真不晓得,也没给他化验过。所以,今天就请你为他化验化验精子。他刮了你的车,该赔多少赔多少,化验精子要多少费用,我一个不少地交费。可是,我们话要说在前头:他精子的数量质量不管好不好,都绝对不能用作其他用场。我知道现在外面有好多借种生子的事。我不能把自己弟弟的精子让别人家拿去生娃儿!这生下来的算啥子嘛?是我们姓陆的骨肉还是别人家的儿女?我弟弟的精子要是跟女人生下娃儿,不管是男是女,是啥子弱智、残疾、畸形儿,我都要!如果用他的精子给别的女人人工授精,即使没生出娃儿,我也一定要把官司打到底!你说行不行?刘主任能不能保证这些?能保证的话,我一定支持你的科学研究!”

“小陆,说到这里,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刘主任实心实意地说,“其实,啥子车的问题根本不在话下,不要说只有那么一点点刮痕,就是整个碰坏了还有保险公司呢。啥子化验费你更不要提,我不是说了嘛,我感谢还感谢不过来呢!至于他的精液,我们当场化验,把化验结果告诉你,剩下的精液你看着处理掉它。我要的只是数据,其他啥子都不要!如果有人偷偷地把他的精子冷冻起来,给别的女人人工授精或者是做试管婴儿,不但你不答应,要打官司,我还坚决要斗到底呢!因为那绝对是违背医生职、吐道德的事!”

小伙子听说他姐同意他提供精液给刘主任做科学研究,十分兴奋又十分好奇,跟着刘主任和他姐到了所谓的“采精室”。两个护士已经在门口等着。

刘主任在办公室就向陆姐说了,她弟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慰”,不会用手使精液射出来。陆姐虽然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她说她会教他的,解决了刘主任面临的最大难题。陆姐拿着护士给她的瓶子,和她弟弟一齐进了房间。

“采精室”就是王草根和珊珊进过的那间,但自他们用完后,耀眼的白被单白枕头都换下去了,尤其经过几十个人在上面自慰,弄得比小招待所的床铺还要脏,更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进了“采精室”,陆姐叫弟弟脱裤子。弟弟倒很听话,他从小就听惯了姐姐的话。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他姐姐帮他洗澡的,一直洗到他自己会洗澡为止,所以,姐姐叫他脱裤子就脱裤子。

“把小鸡鸡拿出来嘛!”

拿出来就拿出来。他在姐姐面前一点不害羞,毫无保留地把“小鸡鸡”掏了出来。陆姐看见好久不见的“小鸡鸡”竟然长得这么大了,不禁觉得很自豪,也很感慨。日子过得真快呀!她想起她给弟弟洗澡时的样子,想起她一口一口给弟弟喂饭喂水的情景,想起她背着弟弟在上学的路上他呀呀学语,弟弟学会了一句话时她那种喜悦的心情,想起她搂着弟弟坐在江岸边一面摇晃、一面观望船来船往的快乐,想起他们姐弟俩的相互依偎相依为命,她的泪水几乎流出眼眶,但还是强忍住了。

她非要搞清楚弟弟究竟有什么毛病,不爱学习专爱劳动,还专跑到包工头不爱付工钱的工地上劳动。想当初,她就是为了能让弟弟上学而背井离乡到城市打工,独自在街头凄凉彷徨,好不容易奋斗到荣华富贵了,这个弟弟却偏偏不爱上学,完全背离了她来城市的初衷。她真正搞不懂、搞不懂!万分搞不懂!

“你看,”她先用自己的三根手指轻轻地捏着弟弟的“小鸡鸡”,活动了几下作为示范,然后拿起弟弟的手,叫他照样做。

“就这样,你慢慢地这样动,动动动动,就会慢慢硬起来。硬了一会儿,精液就会自然而然地射出来,就和尿尿一样,你要朝这小瓶瓶里尿,不要尿到外面了。尿完了,就叫我一声,我会进来拿的。”

出门时,陆姐在弟弟身边放了一叠面巾纸。“尿完了,你自己擦干净。”

陆姐出来,把门轻轻带上。

“好了,让他一个人慢慢来。第一次可能很快也可能时间比较长,我们等一会儿吧。”

刘主任觉得这个“没有结婚”的陆姐比他还了解男人。

可是,等了足足有十分钟,还听不见弟弟叫她。陆姐有点不安了,对刘主任说:“是不是有啥子问题呀?啷个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

是的。一般来说,精液提供者进门后最慢的也不过五分钟,有的甚至一分钟就出来了。

“我还是进去看一看。”陆姐不放心地推开门。刘主任也趁机在门外向里张望。只见她弟弟还是坐在小床上,一脸无奈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小鸡鸡”。它并没有勃起,软软的,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见,只看见一叠雪白的面巾纸。

“它啷个不像你说的那样,它不硬起来嘛!不过,我也不舒服嘛!”弟弟向姐姐埋怨,“我弄了半天,越弄越小。我看,还是晚上等它自己流出来的好。”

刘主任也进了房间。“这样,我先检查检查他生殖器的外部形状,看有没得啥子问题。对一般求助者,我们都是要首先检查生殖器外部形状的。”

刘主任在陆姐弟弟面前蹲下,弟弟任凭刘主任拿起他的生殖器翻来覆去,又是观察又是捏弄。他低着头一脸沮丧。检查完了,刘主任站起来,向陆姐说:

“你弟弟一点问题都没得!完全正常,甚至可以说非常标准。这是值得祝贺你们姐弟的!在你来之前,我跟他谈了很多。他有的晚上也会遗精,这证明他会勃起,也有精液。我这又检查了,内外都非常正常。他就因为从来没有自慰过,可能越弄越紧张,紧张了就往里缩。这也是正常的。”

不用刘主任解释,陆姐已经从弟弟“小鸡鸡”的圆面直径看出来,弟弟的“小鸡鸡”是个庞然大物。她知道北方有句丑话:“搐球不出门,出门日死人。”弟弟就具有这样的“搐球”。紧张、寒冷或是没有欲望时,缩得很小,一旦发威,立即怒发冲冠,如巨蟒出洞。

“那还是请你们出去一下,我来启发启发他。”陆姐有把握地说,“反正我今天一定要给他检查检查精子。万一他真有啥子病是别的检查手段看不出来的,不治好,那不是害了他一辈子!”

刘主任和护士退出后,陆姐在弟弟旁边坐下,细声款语地说:

“弟弟,你要放轻松些,一面弄的时候一面要想哪个你看起来漂亮的、你喜欢的女子。这样,你的心情才会高兴唦、欢喜唦!你好好想想,哪个女的漂亮,你又喜欢?”

弟弟想都没想就说:“我看就你漂亮,就喜欢你吵!”

陆姐心头虽然一阵甜喜,但还是故作生气的样子拍打了一下弟弟:

“胡扯!我要你想其他的女人,能跟你结婚的女人。啥子巩俐呀、章子怡呀!还有赵薇、莫文蔚呀这些和周星驰配过戏的。啊!你不是喜欢看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嘛,想想那里面的紫霞仙子呀。还有!你说做洗面奶广告的那个女子和做家具广告的那个女子好看,那一个叫李嘉欣,一个叫关之琳,两个女子都是香港的。你就一面弄一面想她们那样的女子,一会儿那东西就自动流出来了。”

“姐姐,你真可笑!那些是平面的嘛,没得一点立体感。她们能跟我结婚啊?我看你才是痴心妄想!哪个想她们嘛!不过看看就是了嘛!”

“那你就想你平时在大街上、在姐姐公司里头,你看上哪个也行嘛!反正你觉得你喜欢的、好看的就行!”

弟弟想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二百伍还可以!’"

陆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那你就想二百伍吧!你就一面想二百伍一面弄。我在外头等你。”

知弟莫若姐,弟弟是姐姐一手抚养大的,还是姐姐有办法。这次,只有七八分钟,弟弟在里面就叫“姐姐姐姐”。陆姐进去,像得到胜利成果似的,高举着满满一瓶像粥一般的稠稠的精液出来。

陆姐非要等到弟弟的化验报告出来才会放心地走。于是刘主任就陪她们姐弟两人坐在化验室外面聊天。化验室的隔墙是整面玻璃,陆姐隔着玻璃就能看到里面的一切活动。一般献精者的精液化验报告,要等两三天才会有结果,但特殊人物特殊精液特殊处理,享受首长级待遇。刘主任把“不孕不育试验室”全体医生护士都动员起来,全力以赴,“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肚皮在化验室里坐阵指挥。

三人在玻璃墙外面东拉西扯地刚聊了几句,就听见化验室里的化验员惊呼:

“刘主任、刘主任,你快来看唦!你快来看吵!”

刘主任急忙走进化验室,只见电脑的屏幕上呈现出密密麻麻的精子图像,一个个小蝌蚪活蹦乱跳,好像会蹦出屏幕,蹦到观众怀里,看的人不仅眼花缭乱并且想随时用手去接。刘主任一拍脑袋,暗自高兴:

“中华民族还是有救的!”

但他外表仍然显得很镇静,对肚皮和医生化验员们说:

“再继续做,再继续做,赶紧把真实数据做出来。”

刘主任走出化验室,不露声色,还是在陆姐旁边坐下。陆姐忐忑不安地问:

“啷个?啷个?是不是有啥子毛病?”

“你尽管放心,不会有啥子毛病的。他们有点不懂,叫我去调整一下仪器。稍等一会儿,结果就会出来的。”

弟弟并不关心结果,饶有趣味地看墙上的医学挂图。男性生殖器他还看得明白,女性生殖器他越看越糊涂。

“啷个那个样子的嘛!没个遮拦,不过,洗起澡来水都灌进去了嘛!”

众生医院“不孕不育试验室”的设备就是新,就是好!化验报告不一会儿就交到刘主任手上。刘主任让陆姐穿上白大褂进入化验室,亲眼看着把小瓶瓶里剩下的精液倒进废品筐,又把小瓶子里外洗得干干净净,才把姐弟两人又请回他的办公室。

“恭喜恭喜!你弟弟非但啥子毛病都没得,可以说还是个‘国宝’呢!”刘主任关上办公室门,才笑逐颜开,他向陆姐翻开化验报告,“不说别的,他的精子数量就惊人!”刘主任指着其中一栏,叫陆姐看,陆姐只看见一行像中学数学课本上的数学方程式,“你看,你弟弟的精子量每毫升超过一亿六千万个,现在全人类里有这样高的精子量的,可以说极少极少!活动力和存活率也非常高,都超过应有的正常水平;精子形态正常的有一大半,几乎没得啥异常形态的!因为你急着要,精子在培养基内存活的时间、耐冻的复苏率和穿卵率还做不出来。但是,有了上面这些就足够说明你弟弟是个超强的、不平凡的小伙子,是老天爷赐给我们中国人的!说句难听的话:他是个最理想,最优良的‘人种’!说笑话、说笑话!你别在意。我实在高兴得不得了,才开开玩笑。平时我根本不说笑的。”

陆姐哪顾得上“在意”,笑得像弟弟的精子一样,在刘主任的办公室里活蹦乱跳,又搂着弟弟的脸亲吻:

“啊!你这个一亿六哦!一亿六哦!我说嘛,你又漂亮又聪明,啷个会有病唦!姐姐更疼你了,疼死我了!”

“一亿六”就这样成了一亿六。

一亿六却毫不在乎,侧过脸避开姐姐的嘴唇,“你看你,这像啥子嘛!在刘主任面前,你得尊重人家吵!这,不过,我就不回去喝你的汤了,行不行?”

“行行行!你想啷个样就啷个样!姐姐晓得了你完全没得啥子病,啥子都由你!”

等姐弟俩稍安静下来,刘主任很严肃地说:

“小陆,你别再说你弟弟有病了。我听了你说的你弟弟的行为,我觉得,不是他有病,而是我们这个世界、我们自己出了啥子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