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四肢疲软,全身乏力,江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重伤沉滞的感觉了。
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事实上,他的身体也无法轻易挪动。
咿呀。
有人推开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暗香袅袅袭来。
江云闭目敛息,没有任何反应。
喀。
哗啦哗啦。
木盆放在桌上,打湿和拧弄布巾的声音依次传来。
所有的动作都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床上人的休憩,但耳目灵敏的江云仍旧是听得清清楚楚。
热气扑面而来,江云睁开了眼睛。
“啊……”没有料到他是清醒的,华紫音一时有些惊讶,她困窘地扬了扬手中的热巾,微笑道,“云,你睡了好些天,身子也困倦了,我帮你擦澡。”
江云两眼眨也不眨,静静地看着她。
听到姑娘要帮自己擦拭身体,他既没有惊愕地瞪大双眼,却也没有羞窘闭上眼。
他就只是如同往日一样,平平静静地张开眼睛,平平静静地注视着华紫音。
眸光清澈,瞳色深深。
冷淡与疏离,若隐若现。
拒绝的气息满溢在空气里,华紫音握着热巾的纤手距离江云的脸半寸之许,因那沉滞的气氛僵住,无法再往下。
然后,江云掀唇,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明地喊了两个字:“瑕弟。”
“咳,云大哥你找我?”紧闭的窗扉被人打开,江瑕探脸进来,一副刚巧路过的惊讶模样。
“还不进来?”
“得令。”江瑕两手撑着窗棂,翻身进房,笑嘻嘻走近床榻,取过华紫音手上的热巾,不轻不重地甩到江云脸上,胡乱擦拭起来。
“还是我来帮云大哥擦澡吧,我们都是男人,比较方便。”
“哦,啊,那,那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华紫音窘迫不已地起身,匆匆忙忙夺门而出。
瞅了眼华紫音的背影,江瑕换了回热巾,然后解开江云的衣裳,继续为他擦身:“云大哥真是好运气,有这么美丽的姑娘喜爱你,竟然不顾自己名节的贴身照顾你。”
趁着云大哥体虚力弱的时候多调侃几下,等他康复可就没这么好捉弄了。
况且自己也没说错啊,确实有个姑娘喜爱云大哥喜爱得不得了,什么都为他赔上了。
为他擦澡,喂他吃药,还陪他睡觉。
片刻都不愿离开他的身边,就像是,再也没有机会相见,所以拼命地感受这最后的温暖。
真是不详的想法。
“江二少侠只要心里记得,我家娘子为了救江少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即可。”
符震离去前的话语再度回响,江瑕心口一酸,闭了嘴,默默地又换了回澡巾。
江云闭目养神,任由江瑕为自己擦拭身体。
昏迷了好些日子,身子疲软却丝毫没有汗水黏腻的难受,也没有尘粒隔身的不适。或许瑕弟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人贴身照顾他,抚慰他。
睡梦中,熟悉的香气与抚触,都是真实的。
既已回来,为何要走?
紧闭的睫毛颤动了下,江云宁定呼吸,更徐缓地安睡。
仔细地为江云擦好身体,见他呼吸平稳低沉,像是已经睡着,江瑕纵有满腹的郁结,此刻也没有再叨扰他。
把松脱开的衣物一件一件为他重新穿好,江瑕的动作显得有些生硬。
以前都是若湖服侍自己,想不到自己也有帮忙别人的一天。真不习惯。
云大哥莫名其妙重伤,心柳莫名其妙离开。整件事都是莫名其妙。他原本只是想看云大哥跟心柳会闹成什么样,结果所有事荒腔走板,完全走向一个令人意外的方向。
暗暗叹气,压下烦躁的心绪,江瑕将澡巾放入木盆里搓洗。但他毕竟不是生活中太细心的人,只简单揉搓几下,感觉搓干净了,便捞起澡巾拧干,随手把它晾挂在一旁的屏风上。
正想端起木盘将用过的水倒掉,华紫音端着汤药推门进来了。
“云睡了吗?”瞧见榻上那人又闭上了眼睛,华紫音小小声的问。
江瑕点点头。
华紫音放轻脚步走近,看到晾挂在屏风上的澡巾,她忍不住轻笑道:“瑕,澡巾不应该晾在那里啊。”
“细节随性点就好啦,轩辕大叔不会在意的。”江瑕撇了撇嘴,把澡巾取下,摊开,正正经经地晾挂在床边的架子上。
华紫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坐在榻边,一手端着药,空出的一手轻轻推了推江云。
“云,你该喝药了。”
江云睁开眼,视线越过华紫音,落在江瑕的身上。
江瑕会意地走过来,小心地扶着他靠着床头坐起。
撅嘴吹了吹汤药,把汤药吹凉了一些,华紫音以小调羹轻轻搅拌了下黑乎乎的药,舀起一小口,送到江云嘴边:“来,慢点喝。”
江云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废人。”他冷冷地说道。然后吃力地抬起左手,五指大张,不顾瓷碗的热烫,牢牢地擭住碗底,途中还因乏力而抖颤了下,乌黑的药汁溅出了些许。
“小心。”华紫音急忙包住他的手,帮他稳住,慢慢送到他口边。
“多谢。”低头看着药香浓重的药汁,江云轻轻道谢,却不马上将药喝下。
华紫音疑惑地看着他,忍不住催促道:“云,快趁热喝吧。药凉了就没有效果了。”
江云还是没有喝,直到左手的颤抖逐渐停止,他才又说了一遍:“多谢。”
难道,他是在等自己撤手吗?
华紫音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她急忙收回手,一脸尴尬。
只不过,以前他一向不太在意这些小细节的,为什么突然感觉生分了?
是因为心柳吗?
自从心柳离开后,云对自己的态度就渐渐冷漠起来。
虽然不愿这样想,但华紫音难免还是心中忐忑。
不,他一向都是冷漠的。
虽然他待她有礼温和,目光却透着疏离,和不易察觉的冷漠与戒备。而对心柳,他活过来似的,会吼会怒,会责备她的任性。她其实想知道,若是自己也任性,他会不会也一边生气却又一边纵容着自己呢?
但,她不想试,她不敢试。
怕结果,会令自己更失望,更绝望。
“唉,云大哥果然是根不懂风情的木头。紫音你应该象之前一样,嘴对嘴,以口哺药才对啊。”一直帮忙扶着江云肩膀的江瑕笑着调侃,却让本已沉默的气氛更冷凝了。
之前?以口哺药?
华紫音瑟缩了下,身子不觉退后些许。她低着头,下意识避开江瑕带着冷意的目光,更不敢去看江云的反应。
听到江瑕的话,江云本是冷肃的神色不知为何浮上了暖意,脸上紧绷的线条也瞬间柔软了下来。
他低垂眼睫,掩去所有思绪,只凝目看着那碗浓浓汤药。片刻后,他唇线轻轻弯起一个很浅,浅的几乎看不到的弧度:“心柳……”
那只是一声宛如气音的呢喃,那么轻,那么软,瞬间就融入了冷寂的空气里,似乎从没出现过。
却如同一道惊雷炸入房内,尴尬的氛围荡然无存,而是进入另一个更诡异的境界。
江云很淡定。江瑕很惊愕。华紫音羞愧得无以复加。
“云大哥,原来你还是知道谁陪在身边的嘛。”江瑕首先反应过来,笑着瞅了那神情变化万千的水影仙子一眼。
只见她本来羞红的脸,变得青白交错,然后又再度染上红晕,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若是他早知道,为何不拆穿自己的谎言呢?莫非,他是根本不在意自己说什么做什么?
华紫音因这个了悟,整颗心掉到了谷底。
江云依然不理两人反应,只是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温热苦涩的药汁,直到汤碗慢慢见底。
房内再无其他声音,只有江云细细啜饮的声音。
一声声,一声声。
又慢,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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