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瑟比是在那几年里面惟一拜访康德的人。但是后来他也得了重病,并死于1801年。马瑟比的死对康德冲击不小。雅赫曼必须每天向康德报告两次马瑟比的情况,以及医师的诊断结果。当他听到马瑟比的死讯时,康德说:“难道我必须眼睁睁看着每个朋友在我之前走进坟墓吗?”在马瑟比死后,康德极少再离开自己的房子。
他还继续读书,但是已经不太能吸收;写字则几乎已经完全不可能。在1801年8月,一个朋友曾在信里提到康德“只有在某些片刻里有能力写下他在哲学上的想法”。他经常在椅子上睡着,滑下来,跌落在地上。只要跌倒,他就没有办法靠自己站起来,直到瓦西安斯基带给他一只有扶手的椅子,防止他再跌落,在这之前,他不知道已经跌倒多少次了。他仍旧躺在床上看书;曾经有三次,他的睡帽着火烧了起来,康德用脚把火踩熄。于是瓦西安斯基摆了一瓶水在他的床头,并且变更了他的睡帽的设计。他还教康德在读书时离烛火远一点。如今瓦西安斯基每天都要照料康德数次,朋友们都开始怜悯康德与瓦西安斯基。
早在1801年11月,康德就已经把自己的财产完全委托给瓦西安斯基。他送给瓦西安斯基一枚镂刻有自己肖像的纪念币,并且给他一纸馈赠的证明。瓦西安斯基不清楚这枚纪念币是哪里来的,不过谣传他是因为为康德解释犹太法典《塔木德》的一段困难的文字而获赠如此贵重的礼物,他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他和许多康德在哥尼斯堡的朋友而言,“康德与犹太法典《塔木德》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瓦西安斯基现在也必须管理康德的财产,总共大约有两万塔勒,与希佩尔的十四万有不小的差距,不过和一般人想像中的哥尼斯堡大学教授的积蓄相比,还是高出许多。康德把钱看得很重要,而且作了精明的投资。在1801年11月14日,康德终于辞去了大学评议会的职位,他并没有亲自写那封信,只是签了名。
他的家里开始不对劲了。兰珀开始利用主人的“弱点”。他动辄掀起口角,为自己争取到不成比例的好处,放着工作不做,经常喝醉而且显露了“残暴”的一面。瓦西安斯基与兰珀谈过以后,他承诺会有所改善,但只是变本加厉。1802年1月,康德对瓦西安斯基说:“兰珀对我如此恶劣,以至于我都不好意思告诉您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瓦西安斯基就想办法让这个已经跟着康德四十年的仆人在当月就离职。他得到一笔每年支付的退休金,条件是他与他的亲人都不得再骚扰康德。
康德聘了新仆人以后,还是继续叫他“兰珀”。为了提醒自己,他在小笔记本中写下:“兰珀这个人必须彻底忘记。”这种行为的失调或许比其他关于老康德的轶事更能显示他的实际状态。这样的轶事不胜枚举,大部分是子虚乌有,而且对于了解康德其人没有任何帮助。舍弗纳在1802年1月4日说:“康德不用再参与决定任何关于他自己的事,的确是一件好事。埃奈西德穆·舒尔策要不时践踏他也罢。反正康德如果不是把自己交给上帝,也已经把自己交给时间。而时间最后将吞掉世间的每个人,无论他们多么有能力。”
康德本来就很瘦小,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当中,他又瘦了许多。他的肌肉组织不断萎缩,自己也很清楚,吃饭时都会说自己的“肌肉已经到达最低的极限”。他狭窄的骨盆让他难以坐稳,而“坐着”又几乎是他惟一可以做的事。1801年,他还可以自嘲没有“显赫”的臀部,但到了1802年,肌肉的萎缩已经开始让他寸步难行了。
在1802年的冬天里,康德的身体状况更加恶化。吃过饭后,他的肚子每每会出现一个几公分长的凸起,摸起来硬硬的。为了减轻它所造成的压力,他必须宽松自己的衣带。虽然它并没有带来什么疼痛,还是令他相当困扰,大约在半年后,情形又有了改善。在1803年春,瓦西安斯基认为有必要让康德到室外走走。虽然他已经无法自己走路,还是让人把他扶到庭院去。但是他在室外觉得颇不舒服,“像在一个荒岛上一样”。一段时间以后,他对室外渐渐感到习惯,甚至作一段小小的散步,但他已经如此孱弱,以至于一切都毫无情趣可言。他的牙齿已经掉光,大小便困难,嗅觉与味觉也在消失,种种的困难让生命成了越来越沉重的负担。在冬天的时候,他不时抱怨活着是如此辛苦,希望能早日死去。他说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自己”。
他活在世界上仅存的乐趣之一是观察一只鸟;一只小山雀每到春天就飞到他的庭院唱歌。有一年,这只鸟来得比较晚,他就说“亚平宁山应该还很冷”,并祝福它在归途有好天气。1803年,这只鸟并没有再回来。康德十分沮丧,对人抱怨说:“我的小鸟不来了。”1803年4月24日,康德在小记事本中写下:根据“圣经的说法,人的一生有七十年,最多八十年。如果它甜美的话,那是因为工作与辛劳”。1803年的夏天则差强人意。康德的娱乐之一是聆听卫兵换哨时的进行曲。由于卫兵的行进经过他的房子,他就把每一道门都打开,以便能听清楚他们的进行曲。
外地的访客被建议不要去访问康德;这样的场合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喜悦。不过他的生命也不是完全没有其他的新鲜事。曾经有两次,有人企图抢劫他。他的家面向马路的门永远是开着的。根据康德的描述,有个衣着光鲜的女子闯入了康德的家意图劫财,却被康德表面上的机灵吓了一跳,就佯装是要向康德问时间。康德取出他的表,告诉她时间。她离开后旋即又回来,要康德把表交给她,以便让她能“告诉”康德正确的时间。康德大发脾气,结果把她吓跑了。瓦西安斯基说,康德颇为自豪地向他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并表示必要的话,会用双手自卫。瓦西安斯基觉得很怀疑,他说:“依我看,赢的人应该会是她才对,而康德将是活到这么老第一次被女人打败。”康德在他的一生当中是否曾经多次与女士们发生打斗,当然不无疑问。另外一个显然也深知康德的“弱点”的女人,则试图诈骗他的钱。她告诉瓦西安斯基说,她的丈夫曾借给康德一打银汤匙与几只金戒指,如今她也愿意接受现金。当瓦西安斯基威胁要报警时,她又改口说她是想要乞讨。
入秋以后,康德的衰弱又明显加速。瓦西安斯基在“得到康德同意以后”,请来了他的妹妹。长期接受康德援助的这个妹妹“和康德长得很像,而且品格一样的和蔼可亲”。她小康德六岁,身体健康,“有精神,有活力”。由于不喜欢任何变动,而且长期以来过惯了独居的生活,她就一直坐在他的“后面”。过了一阵子以后,康德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她以“妹妹的温柔”照顾他,避免让他心烦,却始终随侍在侧。她具有必要的“耐心、温暖和细心”,足以胜任照料一个如此奇特的老人。她前后大约在康德的家里住了六个月。当她刚搬进来的时候,康德的心智已经恍惚得不知道自己是谁。雅赫曼在1803年8月来看他,但康德也已经不认得他了,也完全不记得几年来与两人有关的事情。当雅赫曼问他身体如何时,康德毫无保留地谈了自己的状况。然而,他没有办法把几个短句子讲完,“于是坐在他的后面的,似乎对同样的对话已经相当熟悉的老妹妹,就为他说出没有说出来的字,然后康德就跟着她把句子补好。”当雅赫曼要离去时,康德请求他告诉自己的妹妹他是什么人,这样她就可以在稍后解释给他听。哈塞说康德因为妹妹的“没有文化”而向朋友们“道歉”,因此可以说是无稽之谈,而梅茨格指责康德有道德的瑕疵,因为他不让妹妹同桌吃饭,更是恶意中伤。哈塞要不是不知道康德已经走到了什么境地,就是自己别有用心。
1803年10月8日,康德的身体状态有生命危险。根据瓦西安斯基的说法,那是康德节食的结果,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当中,他因为不喜欢传统的菜肴,饮食方面的状况不是很好。另一方面,他贪吃撒上英国干乳酪粉的奶油面包,而瓦西安斯基则认为那种食物对于他的健康有害。10月7日,他不顾瓦西安斯基的反对,毫无节制地吃下了许多:从前他习惯上都会赞成且接受我的建议,但这时出现了第一次的例外,他发疯似地坚持要满足自己莫名的胃口。我相信我没有看错:我第一次看到了他对我的不满,好像在向我表示我已经逾越他给予我的分寸。他坚持这种食物没有害过他,将来也不会害他。很快的,他把乳酪都吃完了,然后他还要更多。在我用尽一切办法改变他的主意之后,只好让步,保持缄默。第二天早上九点,在由妹妹搀扶着散步的时候,康德突然昏倒,跌到地上。他被抬到有暖气的书房,不久医生也来了。康德发出了声音,但没有办法清楚地咬字。在当天他后来又试着讲话,但语音含糊。虽然说是中风而不是消化不良,瓦西安斯基决定从此以后不可以再给他乳酪。事实上,康德的“病因”还是可能是乳酪,至少是间接的。喜欢的食物遭到禁止的刺激,可能造成血压的升高,进而引起中风。当然事实的真相是否如此,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只知道瓦西安斯基觉得自己有责任。合弗纳在10月27日写信告诉朋友说:“康德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没有灵魂,但他还活着。经常他连家中的人也不认得。”他在3月就曾经表示“康德已经没有办法连贯地说出三个字……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的气息”。
生了这场病以后,康德“再也不曾回到从前的快乐”。他又继续宴请客人,但已经不再感到任何乐趣。他让餐饮草草结束,而他的朋友出现在他的餐桌前,多半是出于义务,不再是因为感到受用,至少对大部分的人而言是如此。如哈塞之辈的人们,更像是在看好戏。许多外地来的访客也热心帮助康德消磨时光,而且大部分都是自愿的。罗伊施在1803年是康德的常客。他观察到在我经常受邀的时日里,康德虽然像往常一样地闲聊,但声音很小,不清楚而且不连贯,经常因为失眠或腹胀而像是在做白日梦一般。他虽然希望有人讲话,但如果两个客人自顾自的交谈,他便会不高兴。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以自己为谈话中心和引导。由于他现在体弱又重听,无法正常地交谈,所以经常是他在独自,谈的经常是食物的好坏,关于自己的病情的微弱回忆。他的老朋友会把话题带到从前的时光;对此,他的记忆还算完好。他还可以抑扬顿挫地念出他最喜欢的诗句……“规则依旧,毋需求婚,但这高尚的一对是何等的例外!”康德特别强调“高尚”这两个字……半个小时后,康德通常已经疲惫不堪,他被带到卧房里,客人们则心情沉重地离开……讲话口无遮拦的梅茨格认为,长期以来也等于是自己的医生的康德,“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和逐渐消失的气力过于焦虑”,而且“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当中,令人可笑地娱乐自己的朋友”。他认为这是其自我中心主义或是怪癖的绝笔。对其他人而言,这实在令人受不了。
康德早早上床,却只能醒着度过夜晚,或被梦魇折磨着。“在房中平静的走动和焦虑恐惧交替起伏着,起床后,他的害怕又达到最高点。”他整个晚上都需要有人看护,他的亲戚们也被找来帮忙。到了12月,康德再也无法写自己的名字,也不能拿起自己的汤匙,甚至难以用言语与别人沟通。在他的生命中最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已经不认得任何人。他就坐在椅子上,像睡着了一样度过每天的时光。瓦西安斯基觉得康德现在就像一棵植物。一个来自柏林的访客获准与康德见面,后来他说只是看到康德的躯壳,不是康德自己。
雅赫曼曾在1803年底或1804年初去看他,发现他“由仆人牵着在房间里不安地走动,没有目标。他只是朦胧地意识到我的存在,不断地问我他眼前这些看不清楚的‘原因’是什么。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所说的‘原因’是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碰到我些许冰凉的手时,他大叫起来,说他不了解这些冰凉的原因。
1804年初,康德几乎已经无法进食了。“什么样的食物他都觉得太硬,而且没有味道。”在餐桌前,他只是喃喃自语,夜里也无法人眠。虽然在一些片刻中又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那是很少有的情形。曾经有一次,他令医师颇感意外地突然从半昏睡的状态中醒来,向他保证说:“我还没有完全失去人文关怀。”2月11日,他吐出了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字。他谢谢瓦西安斯基给他加水的酒,跟他说“这很好”。后来有不少人用这几个字来做文章;但“Esist gut”不一定表示肯定这个世界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它的意思也可能是“这样就够了”,而且这似乎也就是它在这个语境里面的意思。他喝这些就够了——他活到这里也够了。
康德死于1804年2月12日上午11点,离他的八十岁生日不到两个月。雅赫曼写道,他大约在中午死去,“极为宁静,没有任何痉挛,没有任何抵抗的征兆,看来似乎颇为乐意……”瓦西安斯基说:“机器运转不顺,渐渐的,最后一个机件也停摆了。他的死是生命的终止,不是残忍的自然来把他带走。”
在葬礼当中有一首赞颂的诗,都认为是蹩脚的作品。康德自己最喜欢的诗人的作品,或许会适合一些。康德只想做一个人;他或许是薄柏在(《人论》里面所颂扬的典型里的代表人物:他站在地峡上,处于中间地带,
身形高大,智能渺小
对怀疑主义者过于聪明
对斯多亚主义者不够骄傲
他悬在中间,充满怀疑
现在该行动呢,还是该袖手旁观?
他是精神,还是肉体?是动物,还是神明?
他的思想舛误,生来只为可以死去
知识空空,理性用得
太少,甚或已经太多
感觉与精神是发酵中的混沌
他受骗于自己,又是自己的启蒙者
可以升天,也可以堕落
主宰一切,又是一切的猎物
是真理的卫士,却为幻象所欺
是世间的骄傲与笑话,
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