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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皇后广场已成了菲佣广场。

烂醉洋水兵的烂鬼酒坊成了洋文化的兰桂坊。

杜尼斯走了之后,孔希伦关上门,坐着。她很伤心,哭了,随之又笑了。

“杜尼斯,我玩得起!”她凝望着窗外蓝滔滔的海水,大声说。

“你还未交过学费呢!”她想起了自己初当总裁的苦涩,笑道:“这学费还是付给你呢!”

门响。马尔顿进来。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没想到你这个时候才来!”她说。

“不迟不早,合适吗?”他眨巴着眼睛说。

“合适,合适!”她会意他在学着自己的眨巴眼睛样儿,说,“什么事,说吧!”

“你手上的策和股打算出让吗?”

“没有。”她瞪了他一眼说,“你想买入吗?”

“这瞒得过你么?”

“陈蓉表姐好吗?”

“好!此人一向乐天主义。”

“她会同你一起来的,我以为。我很想念她哩!”她说。

“她常常异想天开,想法与众不同,也许为了让你方便拍板吧!”

“好表姐,她处处都在为别人着想,唯独自己过得很苦。”她想了想又说,“她平安吧!”她脸上流露出忧虑。

“中国人是个好思的民族。”

“我好玩,不是中国人了?”

“不。你也变得好思了。”他赞赏地说,“你本来就很会思想的,但又喜欢玩,用中国话说,大智若愚!”

“呀,马尔顿,你从哪里学来这一套呢!士不见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笑笑说:“刮目也好,不刮目也罢,你的策和股究竟让不让出?”

孔希伦思考一会说:“你们要,我让。一律按市价,怎样?”

“够朋友,谢谢了。”他当然明白,眼下股市低迷,她用不着出让的。想了想又说:“杜尼斯会不高兴的。”

她耸了耸肩,笑道:“这是我公司的事,你放心好了。”

“你俩又在玩游戏了。这上亿元数字游戏是不好玩的呀!”他有点鬼祟地笑了笑。

“你这匹笨马也看出来了,玩一下也好,使人变得聪明些!”孔希伦爽朗地笑了。

他耸耸肩,说:“我原先想,你俩会拉起手,营造出一个新局面的。这将会左右香港市场,足以抗衡亚太地区的诸种势力呀!”

“想过,我俩都想过拉起手来,一点不假。后来走样了,大概是身不由己吧!可我还一样伸出手,一如既往。”她想了想又说,“世事可复杂呢!我跟你头脑未免简单了点,明白吗?一厢情愿会吃大亏的,你信不信?”

他睁大眼睛望着她,说:“呀,希伦,是你的电脑融入了商界,还是商界储存进你的电脑,香港金融软件都快全落在你手上了。人不信,我信。”

“你这样抬举我,定有心计!”她故意说,“你已达到目的了,对不?”

“靠你的成全!”他明白她指的是中环那块黄金地段。按香港惯例,经营一个地盘便成立一个公司,出让地盘或地产时便连同这个公司一起卖掉,干手净脚,也减低风险。这个中环地段公司下属策和公司,一旦控股策和公司也就控住这个地段了。

“我同陈蓉都十分感谢你!”他颇含感情地说。

她沉吟了一会,说:“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对了,陈蓉在想希蒲的事。她怀疑这不纯属车祸,究竟是谁下的手?”

“哦,我也想过。家姐驾车一向小心谨慎。我找过吴养叔,他也是这样想的。”她沉思一会问:“有什么眉目吗?”

他摇摇头,说:“她不会随便给人说的。”

他闭上眼,看见了自己当年被歹徒所伤,躺在孔希蒲怀里,让她轻轻地抹去脸上的血污……这是他永远不会忘却的温馨。

马尔顿的眼睛倏然湿润了。

翌日。传媒报道美国狄根财团控股策和公司,开始全面收购。这该是个利好消息。策和股价上浮,坚挺,稳企,带动恒生指数上扬。汇合顺泰公司收购得利公司之势,刺激市道,人气渐见沸扬。似乎香港市道微露曙光。传媒评论,太和洋行迁册之负面影响已见消淡了,云云。

杜尼斯急得跳脚。局势急转直下。在他手上,不管什么原因,已有三家子公司被人收购了去。不妨称之为香港英资的一次崩溃也不为过。他预料到得利公司一旦被收购,策和公司控股岌岌可危。但他不愿意,也没勇气去求救孔希伦。他对她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了对方。虽然她为人宽容随和大度,但一旦惹火了就成了一匹烈马,不会饶人的。然而,他没想到,她竟如此干脆利落地一把给了美国狄根财团,使他无可选择地眼望着失去策和公司的控股权。有道有情却无情。这又怪谁呢?

他不得不考虑这个末代洋行大班的处境了。开始,他大可以自由摒弃这个洋行大班——特权异化的老符号。然而,一旦坐上了这把交椅,像着上魔一样,身不由己。遗憾的是他不知不觉地在欣赏这耀眼的落日余晖,尽管是短暂的,但却依然光彩。这显示出一种末代现象,明知故犯的无望的疯癫。一切后悔都已无望了。

然而,他没有后悔,只想着要夺回来那已经失去了的。他埋怨她在自己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话说回来,这一趟迁册纯粹由他一手经营,直至今天杜尼西也没干预过。父亲出乎意外的平静反而令他心里不安,而眼前的局面却是使人担心的。

伦敦。

唐克焦急了,香港英资公司的频频失守,使唐宁街的先生们头疼万分。北京态度强硬,收回香港地区主权。北京近日又重申,到时中国将单方面宣布收回香港。这场猫捉猫的游戏该结束了。

唐克见过了杜尼西。

“很遗憾,我俩未能很好地配合。”唐克直言不讳地说。他指的是玩香港经济牌、信心牌。

“是么?我看还不错吧!”杜尼西不以为然。

“我清楚这是令郎在主持策划,可惜不尽如人意,尽给伦敦造成困难。”

“我以为,这回真实地反映了香港各派的实力,记住,我说是真实的。伦敦为什么不可以从这次真实力量的显影里,反证一下自己的香港政策呢?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客观聪明一点呢?”他毫不客气地说,看得出来心里积压着怨愤。

“唔,还有美国狄根财团的介入,他们也有兴趣凑这个热闹。”唐克显得很冷静,依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你指的是狄根的政治背景吗?”他故意问。

“你清楚!”唐克点点头。

“尼杰克任用一个叫陈蓉的来自北京的女人,主持香港事务。最近狄根组成一个中国计划部,由陈蓉主持。请你记住,这回介入香港应该是纳入中国计划之内。一箭双雕,非常明智。既得到经济利益立足香港,又讨得北京垂青。还有,你注意到没有,日资也在乘虚而入,而得利公司只是华英资的一个重新组合,你明白吗?”他显得有点气愤。在这点上唐宁街是个窝囊废。他准备好材料,好在议院和保守党里质询撒切尔夫人,看来这匹老母马也该换了。

“哦,陈蓉……”唐克依然在想着他要想的事。

“你在北京打过交道的陈达的女儿,你说的那位很熟悉香港情况,英语很地道的陈达,清楚了吗?告诉你,狄根介入香港,我才彻底明白自己的失算!”他有意让对方明白该是反省的时候了。

“我想,太和的声望已够显赫的了。”唐克冷静依然。

杜尼西瞪了他一眼,说:“太和已经是一败涂地了,资金被套牢死了,北京已下令中资公司停止同太和贸易,这就是说伦敦已失去了庞大的中国市场。伦敦给我贷过款吗?支持过我吗?真是!”

“你说得太过分了吧!”唐克不紧不慢地说。

“现在小孩也能看到香港失去了英资,华资照样可以支撑,可以稳定繁荣,也就是完全可以实行港人治港。”

“看你气的,请问你急些什幺?”唐克依旧不紧不慢地说。

“停止游戏,免得在港英资蒙受损失。太和的最大过错,是太相信和依赖了唐宁街。一个穿着华丽皇家礼服的叫化子。”他气得骂出了口。

唐克想了想,依旧冷静地说:“你大抵是对的,但我坦率地告诉你,游戏才刚刚开始呢!信不信由你。但你可以不跟着玩,走自己的路。这就为难你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呀!”他摊开了两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儿。

“我当然明白你们在玩鹦鹉学舌的把戏,眼下是电脑时尚,我得提防电脑病毒。请原谅,我不再奉陪了。”

杜尼西态度的强硬使唐克惊讶不已。可以相信,太和洋行的处境相当困难。由此可见,他们玩什么牌也很难赢得回来,该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

“怎么样?唐克。”杜尼西问。

“你该去香港一趟了!”

“底线呢?”杜尼西进一步问。

“大抵如你所说的,该摊牌了。”唐克是有备而来的。唐宁街办事就是这样反反复复,不紧不慢,迈着老人步履。

唐宁街十号。

撒切尔夫人在皱着眉头,手中的铅笔不停地轻敲着木台,惹人心烦。

香港的冷淡寒气吹到了伦敦,英资被套牢,怨声载道,使人头疼的是太和洋行对局势的控制已无能为力。北京还是邓小平的那句话,若谈判达不成协议,到时候中方会单方面宣布收回香港。这句话,一直沉重地插在撒切尔夫人心上。她明白自己面对着的是真枪实弹,没有半点儿戏。

也许近日吃煎蛋戟多了点,她不停地轻声咳嗽,脸色略显青白,人也见憔悴了。

人们该说的都说过了,只等撒切尔夫人的意见。

她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焦头烂额。她埋怨北京逼人太甚,要是香港在福克兰岛,在百慕大,有你的好看!她也冷静地想过,太和洋行已竭尽全力了,迁册百慕大一举,其影响之大震惊世界。然而,北京却无动于衷,我行我素。他们巧妙地糅合了华资中资及美日资的力量,很快地弥补回这个空洞,近日显现出回升的势头。她已经意识到最有力的底牌——经济牌已打了出去,自己手上已没牌可打了。

首相夫人已别无选择了。

唐克同杜尼西都到了香港。

唐克仍旧下榻港督府的海景楼。他只作短暂停留,同港督尤德商谈之后,便赶到北京。

当晚,他约见了陈维克。在他眼里,陈维克是爱国爱港势力的代表人物,无论从传统或时尚去看,他始终表里一致。问题在于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他不依附也不抗拒,而是合作,在明确的爱国立场上合作。众多的香港人认同他的政见立场,更从他的身体力行中得到信任。这一来,北京接受,伦敦却感到棘手。因此,唐克有必要见他一面。

唐克为了避开传媒的麻烦,请他来港督府叙旧。

“要不是你是我的老朋友,我不想来这个地方。”陈维克还是那样直率。

“我是邀请贵宾到来的哩!”唐克笑道。

“何以见得?”

“这回来香港,我只见你这位老同学。”唐克解释说。

陈维克微笑着说:“巴露茜来了吗?很久未见她了。”

“我俩已办了离婚手续。”唐克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陈维克抱歉地说。

唐克显得泰然自若,说:“她说爱上了孔家元。”

“真的吗?”陈维克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孔家元会喜欢上这位热情浪漫的声乐家的。不过,他也该续弦了,独身生活已多年。

“家元好吗?好久没见他了!”

“他比我们都超脱得多,生活得潇洒自如,反正又没什么拖累。”陈维克说。

近日孔家元整日躲在浅水湾别墅里,很少出来,也许是因为女儿的离去过分伤心。老实说,陈维克很同情孔家元,也相信巴露茜会照顾好他的。

唐克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便舒了一口气,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维克喝了一口苦咖啡,说:“你这回到北京该是水到渠成了吧!”

“可以这样说,别无选择了!”他叹口气回答。

“早该如此。”陈维克直率地说,“到站下车,到期还债,天公地道!”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听说中资介入你的海港城工程,有这回事吗?”唐克突然提问。

“有。应该说是投资合作,这表明了北京对香港稳定繁荣的愿望,他们是诚心诚意的。”

“我相信。那狄根财团的介入又怎样呢?”唐克又问。

“那只不过是趁机占有一席之地,这是一个百年一遇的机遇。我看狄根比唐宁街聪明。”

“哦,这么说他们看好北京?”唐克有点怀疑地问。

“我看最糟糕的莫如太和迁册百慕大了。想显示些什么,又得到些什么?听说你很欣赏迁册这一幕戏,鼓了掌!”他睨视了对方一眼,又说,“现在你又回过头来看我这场对台戏,感受如何?”

“有得有失,很难说得清楚。”唐克很赏识对方的直爽性格。

“不。事情清楚得很。我盈利可观,太和则亏损定了。用你感兴趣的话,英资显示了影响,华资也露出了实力,对吗?”陈维克不吐不快。至于策和、得利两公司的被收购,为避免过于刺激队方,才又忍住口不说出来。

“你说的是事实。”唐克点点头,显得客观大度。不过,他心里有自己另外的算帐方法,至少可以表明撒切尔夫人抗衡的态度和力量,期望多少动摇对方的决心。

世事常常是一厢情愿的。

“我劝你还是回来经营自己的公司好,当老板总比受令于人自由潇洒得多,又不是等着这份薪水吃饭,真是!”他没有说出口,连老婆也赔了出去还不回头。

唐克预感到,在香港问题上达不到原定的强硬目的,首相夫人地位会受威胁,逃不脱下台的命运。他想了想,问道:“你的打算呢?”

“我还想牵头筹组个联合交易所,眼下香港四个交易所的零星架构,已不适应国际金融中心的频繁大量的活动。这件事你看怎样?”他探询说。

“完全需要,我以为最好吸纳英资参与,运作不就更顺畅了么?”唐克明确表示说。

“比如说太和公司,对吗?”陈维克一浯点破。

唐克点点头。

“太和完全有实力组织一个交易所的,你以为他愿意参与进来吗?”

唐克耸耸肩,苦笑了笑,说:“你别只看到这仅仅是太和洋行的事呀!”

“谢谢你的提醒!”陈维克心里不以为然,便又说,“财政司也透露出这个意思。”

“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的意见。”唐克充满忧虑地说。他已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伦敦不会允许一个如此有影响的亲中人士主持香港金融界的。

“OK,谢谢你。”

陈维克轻松地笑了笑。他从唐克的谈话里已清楚中英谈判会达成协议的,一切又会重新顺利起来。

唐克仍未放心,便给得利公司总裁凯瑟一个电话,核对一下他出让得利公司的苦衷。

“我早些时候已决定出让公司股权,原因是资金周转不过来。一旦碰上市道低迷,资金便套牢了。杜尼斯说要收购,算是助我一臂之力,衷心感谢。没想到他是玩游戏,耍了我。”

“他没必要这样做!”唐克说。

凯瑟提高了声调说:“他口袋里没现金,得利拥有他的策和股权,约四分之一。”他停顿片刻说,“倒过头来还是孔希伦守信用,给收购了。”

“我明白了!”唐克说。

“太和霸道惯了。可如今世道变了。我宁愿同华资合作,也不愿受这霸气。况且我现在同顺泰公司合作得很愉快,人家没耍鬼心眼,讲个信字,谈得拢。告诉你,我愿意同华资一道,祈求香港稳定繁荣。”凯瑟越说越生气了。

“太和霸道吗?”他有点不解,对方竟如此生气。

“太和迁册百慕大,不考虑一下人家的死活,只这一条就够霸道了。到头来他自己也给套牢了,用中国老话说,赔了夫人又折兵!”

唐克听了有点悚然,他没想到凯瑟对太和洋行迁册竟如此反感。对了,任何时候都要注意大多数人的利益。

“中英谈判该有个眉目了,越往后拖,我们的损失越大!”凯瑟恳切地说。

“我个人的愿望同你一样。”唐克打着官腔说,“谢谢你给我提供了很难得的信息,我们会认真研究的。”

唐克说完,便疲惫地坐落在沙发上。他从来未感到这样疲乏过,一种莫名的失落的疲顿,心灵仿怫一下子给掏空了一般。

窗外的杜鹃叶丛呈显着一片黑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