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唐宁街。唐克办公室。
杜尼斯进去没多久便走了出来。
唐克很不满意太和洋行放弃了广九仓,认为他们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他想向杜尼斯问个明白,究竟为什么会一败涂地。
“伦敦没有给予实质性的支持。”杜尼斯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不是不知道太和近况的。”
“不管怎样,太和应该考虑到首相夫人的出访。”他满以为杜尼斯会比父亲同唐宁街合作得更好。然而在广九仓事件上他同他父亲的看法吻合。
“我可以说,太和无能为力。”杜尼斯警告说,“对方有长申公司支持,你明白吗?”
唐克一时语塞。他想,也许是纯商业性的,便说:“他们有业务往来,是商业合作。”
“不。这回是孔二小姐的渠道,北京一位王斤先生的主意。从这点看,人家的目标非常明确:扶持华资。”杜尼斯一点也不客气。
他心里一震,这年轻人很有主见,且见解也深刻,便说:“好,你说下去。”
“我感觉到在香港前景的对策上,你们总是忸忸怩怩,举棋不定。其实,我们已别无选择了。”杜尼斯侃侃而谈,“一个是不交还香港,成吗?一个是交还,体面地交还。两者必居其一。其他种种设计方案,都可以说是一厢情愿,无济于事。”
“你有什么根据?”他想了解得更多些,更深一些。
“我到过中国,北京公厕很脏,但市场繁荣稳定,在南京我去过静海寺,看见当年被英兵炮轰断了的一截华表,这些还不够吗?还有福克兰岛的硝烟在北京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肥皂泡啊!”
“你好像是那边的代言人!”唐克揶揄道。
“不。我完全是为了英国的利益,英国人在香港的利益。”
唐克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后天会见报,首相夫人出访北京公告。可以向你透露,同你说的第一个意见基本相符,成吗?”
“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阿门!”
唐克感到失望。
杜尼斯也感到失望。
唐宁街十号依然透着充满希望的灯光。
杜尼斯赶到墓地林园时,孔希伦正要离开。
他俩并肩在太祖父母墓前深深地鞠躬。
“感谢你。”他说。
“我们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她答道。
他搂着她走在弯曲的小径上。青草萋萋,万绿丛中晃着蒲公英的小黄花。
“爷爷见你了吗?”他问。
“见了,他不见得喜欢我。不过,他谈了不少,还给我讲了太祖父遗嘱的故事。”她把谈话内容详细对他说了。
“哦,那样看,他喜欢你了。他有个习惯,要是跟谁说话多了就是喜欢上了。”他并不知道有关孔蕾的事,只知道他俩是同一个太祖父。不过,他还未弄明白爷爷给她说这个故事的意图,也就是对他俩相好的看法。便坦率地问道:“爷爷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看无非是想让我处理好他心中日夜记挂着的那半块绿玉,你看呢?”她不假思索地说,“他大抵还未知道买不成半块绿盖子的事吧!”
“我也不清楚。”他说。
“这么说,老人是为了让我知道?”
他想了想说:“好了,只要他喜欢上你就好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沉默。她心里明白往后这些纠缠了百多年的烦琐事,就轮着落在他俩手上。这历史的遗留和遗留的历史,对她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她说:“唐克同你谈得怎样?我担心他会剋你呢!”
“他想说服我。不说了,他们不高兴广九仓的事。唉,他又比不上长申公司聪明。不过,他也难做得很,首相夫人出访北京的公告后天见报,底牌是拖着再说,太可笑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时候。”他都给她说了。他认为这不是什么秘密,后天全世界都知道了。
“香港股市前景如何?”她问。
他注视着她笑道:“我们一起说。来,一二三。”
“跌、跌、涨。”他说。
“跌、跌、跌。”她说。
他解释说:“会谈破裂,拖一阵,拖不久的,夫人没拖的本钱。”
她笑着说:“会谈失败,冷一阵,又拖一阵,拖到不能再拖为止。”
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哈哈大笑。
顿时,他俩又都默默不言,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他想,她孔希伦转让,长申又参与广九仓收购,也许都是那个背景!她想,杜氏一下子兑现了几十亿元,这无疑是个信号,他们都不看好!然而,谁也没说出口来。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
她摇摇头,问道:“你呢?”
“没什么!”他笑了笑。
他俩在相恋中第一次各怀心事,一缕缠绵纠葛着渊源深远的心事。
他们穿过了伦敦狭窄的古老小街,街两旁是低矮的小楼房,像童话里的古城。铺着长方形厚实的小石块的街道,仿佛听见马车走过的嗒嗒响声。街角那间小咖啡馆,棕黑的门窗,明亮的玻璃却又透出沉暗的光线。他俩读大学时常常来到这里。岁月流逝,景物依旧。这古老的城,连空气也是古老的。
走着走着,突然她感到奇怪,她竟然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学生年代。
她默默地边走边数着脚下的小块石头。
回到杜宅。华灯初上。
巴露茜来了。她不是杜家常客,只是上次孔家元来时她陪着上门。这回她是为看望孔希伦来的。
丽斯同巴露茜谈得来,两个孤寂惯了的女人聚在一起,心里话总是谈不完的。今晚三个女的聚在一块儿,使平日冷淡淡的杜宅顿时热闹了起来。人们说英国女人不爱嘴碎,其实并不见得。这是女人的天性。
“你有空到伦敦来?”巴露茜问。
“我是很想念伦敦的,有好些年未见你了。”孔希伦笑道,“你一点没变,还是那样青春!”在香港时,她经常见到巴露茜,当年唐克在港督府任高职。
“我是个闲人,无所事事呀!”她有点黯然。
她学声乐,女中音,除在学校演出之外,她几乎没在外面上台过。她厌烦舞台,但又偏爱声乐,那就让自己欣赏自己是了。结婚之后,她是孤独的,渐渐地连自我欣赏也感到厌烦了。难怪她自称闲人。
“你不去周游世界,真是!”孔希伦有点不解。
“谁伴我?”
“唉,上了飞机准有朋友呀!你多走几回就习惯啦!怎可以让自家锁在屋子里呢!”
她笑了笑,无奈地望着孔希伦,说:“怪不得你欧洲几国语言都说得那么好。对了,你持什么护照?”
“香港。”
“方便吗?为什么不办个英国护照呢?”
“想过。但我不想惹怒爷爷。”孔希伦说。
“哦,你爸爸同意吗?”她很想知道孔家元的看法,多希望他也持个英国护照呢!
“他听爷爷的。”
“希文不是有英国护照吗?”她问。
孔希伦想了想,说:“她为这事惹爷爷生气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的,二姐只是图个方便罢了!”停了停她问道:“我看得出来,你为我们担心一九九七到来的事,真有这么担心吗?”
这时候,丽斯才插话道:“中国有句古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兔子也有三个窟呀!”
她俩心里还有余悸。
“你回去跟父亲说说,还是算上个保险系数妥当。”巴露茜仍然记挂着他。
她以为伦敦没有好心,北京也缺少好计,所谓好计不外是管理好香港。上海、广州,甚至北京怎么样,不是路人皆知吗?她不明白,这么大的事,孔家元好像没放在心上,连个护照也不持一个,会吃亏的。
“你怎不跟孔家元说说呢?”丽斯含着笑,故意问道。
“我同他说过,他不在意哩!”她一点也不介意,随便答道。
丽斯倒是非常关心这件事,她喜欢孔希伦,也知道儿子非孔希伦不娶。不过,这还有十多年的距离,急什么呢?当然,她的关心同巴露茜完全不同,后者只争朝夕。
孔希伦有点懵然,两位英国爵士夫人一下子热衷起这件事来,足见唐宁街对此事的关注了。难怪杜尼西一直留在香港,连当总裁的儿子也放心不下。
“唐克叔叔好吗?我很久没见他了。”孔希伦说。
“好。这几天有空待在家里了,也该宽松些了。”巴露茜叹了一口气说,“他却认为自己倒霉,你说怪不怪!”
“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吗?”丽斯问。
“没什么,听说首相夫人用福克兰派的方案,他不就空闲了。我看这娘子自我感觉太良好了,碰了钉子才会懂得北京同福克兰岛的区别。”巴露茜说。
这时候,女仆来说上晚餐了。
英国人的晚餐颇丰盛。今晚杜府的晚餐丰盛而又热闹。
伦敦的夜空宁静,墨黑得有些低沉。杜宅窗口透出的灯光,在黑沉中显得明亮。
见仁见智。在传媒一片对陈维克溢美之词中,陈子明却不以为然。他觉得父亲投入几十亿元收购一片仓库盈利有限。为了面子不值得冒如此大的风险,说穿了只不过是为华资争一口气。不过,他平日很少同父亲交谈,更不要说是股市的事了。这个内向的年轻人不顺心的时候,常常悄悄地躲开,回到调景岭外祖父旧居住上几天。
调景岭的夜黑静静,显得有点阴森。山坡上家家户户屋顶上的青天白日旗,依然在夜空里拂拂飘动。只有山脚下临海的小街灯光明亮。
他独自坐在小小的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