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世祖老杜尼斯离开伦敦,到了印度的东印度公司当个小职员,时年十九岁。在南中国海的一次海事中,他漂流在海上,几乎丧命。当他醒来时才发觉自己躺在小岛上的一间小茅棚里,替他换下一身湿成的衣衫,是一位中国的渔家姑娘。她很善良美丽,含着笑,一点也不怕生。当她发觉他张眼醒过来时,脸上霎时掠过一丝红晕,之后便给他喝了杯温开水。他用手比划着表示感谢。姑娘却掩着嘴笑,一点也不害怕这个金发蓝眼的青年。她眨巴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学着对他说,Thank you,天真地望着他微笑。姑娘很聪明,发音颇准确。他头一回接近中国姑娘,却深深地感到中国人的心灵的美。她扶他站了起来,顿时他惊呆住了。这是一个渺无人烟的小孤岛,蓝色的海浪汹涌地扑上岸来。她静静地望着他笑。这时候,小山背后闪出来一艘小船,一个结实的男了汉在摇橹,显然是来接姑娘的。男子汉盯了老杜尼斯一眼,却毕恭毕敬听候姑娘的吩咐。
老杜尼斯回到了泊在香港的一艘船上。当年香港是个泊船的渔岛,神香及香料的集散地,也有丝绸布匹,故名香港。之后,他上广州贩卖鸦片,其实是用烟土换丝绸。在靠海边的一个渔镇上,他很幸运又遇上了那位救命的姑娘。她住在镇东边的街尾靠山的一间房子里,家里只有一位老爷爷。他不明白,为什么又常见她出现在海上,而且非常熟悉水性。
一天,风和日丽,海面平静。老爷爷对孙女儿说,有强台风,不要上山。老杜尼斯仰望青天,见鬼!有台风来?
“孔蕾,跟我上街去。”他盯着她那黝黑透红的脸,矫健丰满的胸脯,眯着眼微笑。
“不。爷爷说了哪儿也不去,你坏!”她双手掩住鼓突起的胸脯。
“好,我陪你留在家里。”他说,”你妈妈呢?”
“不准问。”她瞪起眼睛说。
“爸爸呢?”
“他走了!”
“你妈妈呢?”她反问。
“在伦敦家里。”
“伦敦好玩吗?有多远?”
“当然好玩。街道古老,常常下雾,叫雾都。坐船要两三个月。”
“你带着这把刀子很好看吗?”她瞧着他腰间的一把漂亮的匕首,伸出手去。
“你看着。”话未完,他嗖地一下拔出刀子,插在她放在台上的手指缝间,好险!
她微笑着,闭上眼,拔起刀子往门板上扔去,刀尖把挂在门板上的帽带子切断了,他那顶英国毡帽扑地一下掉落地上。
他惊愕地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姑娘太神秘了,这个家也太神秘了。
果然,起风了。已看得出来是台风来临了。
她带他到屋后靠山的山洞里,这里炸弹落下来也固若金汤。
她俩坐在洞里的草堆上,身体靠得很近,彼此都感觉到对方肉体的温热,一股迷人的肉体馨香。
“你贩卖鸦片,害人!”她突然说。
“我,我是给人打工的。”他搪塞说,“你知道,我不想做了。”
“你是朋友的话,别把这鸦片运来坑害我们。人嘛,赚钱也该正经清白点才好。”
他没吭声。心里怦怦地跳。他不仅继续在贩卖鸦片,而且同一个叫查理的英国医生,合伙贩运。现在他是个小老板了,还雇着伙计。在这个小镇上设有货仓,丝绸布匹堆里间或也放着一箱箱鸦片。这本来是公开的买卖,没想到孔蕾这么憎恨反对。
“你很讨厌鸦片?”他故意问。
“爷爷恨死这毒药,镇上抽鸦片的都快成个僵尸样了。你们赚这个钱死后可以上天堂吗?上帝不会饶恕你的!”
“又是你爷爷说的。”
“怎样?爷爷说,要是你还干这勾当,便用扫把扫你出门。你记住,老人家讲话算数。”她说得很认真。
“我明白,信我!”他说完便扑到她身上……
之后,他常常来,每回孔蕾都在家里。有一次,爷爷问孙女儿:“你现在当了只门口狗啦!”说完便上街那边的茶楼去了。
老杜尼斯很爱孔蕾,准备有了足够的钱,就带她回英国去。他心情矛盾得很,也明知这乌黑烟土坑人。但一想到这可以赚到很多钱,心又软了下来。一船鸦片至少也可以换上十万两银子啊!自从当上老板之后,他的心被烟土薰黑了,好像船上少装点黑的,心里就很不舒服。他舍不得这白花花的银两。他想,等赚多一些儿就洗手不干了。不过,近来官府也加紧了对烟土的注意,船入港,检查得严了。英国商人很不满意。他自己也觉得心烦。后来,伦敦派人来同他谈了好长时间,还到镇上看过。上头对他这个向导非常满意。这个小镇就像一颗暗藏在虎口里的牙。一炮守关,万船莫敌。海边山口上都看见炮台。主炮台却隐蔽了起来,英国人无法弄得清楚。只要清楚主炮台的位置,英国人就可以操主动,游弋自由。
那天,他俩又藏进山洞里亲热。天旋地转。她脸蛋热辣,一对丰满的乳房也被他捏得见红发胀了。
“这山洞是个天堂!”他称心如意地说。
“天堂!你知上面藏着什么吗?”她指着洞顶,眨巴着眼睛神秘地说,“炮台。”
“一点也看不见?”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她告诉他,炮台藏在山洞里,洞口有两道大铁门,导轨滑轮移动,合上,外面不露痕迹。我的天,他终于发现了这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他同孔蕾悄悄上去看过,杂草丛生,乱石绿树,好不容易才察觉得出来。
只不过走了两三回船,他已成了英商中的大户了。应该说是烟土大户。英国政府,尤其是海军司令部都给他一个爱称:中国通。他在香港岛、广州和小镇上设了太和洋行。这是南中国最早进来的一家洋行。
老杜尼斯俨然是英国商人里的头面人物。
一天,在山洞里,她躺在他怀里悄悄地说,我有了。他吃了一惊。“我们结婚!”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说:“好,我得同妈妈说。”她默然。“你先到香港我那儿住下来好吗?之后,我们办婚礼。”他那充满惶恐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睁着泪眼,低声说:“不用了!”从此之后,他见不到她了。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孔爷爷还是忙着镇上渔船的事。他出海经验丰富,天文水情鱼汛航船样样精通,在镇上威望很高。他对每一回台风暴雨的预测都准确及时。那天,他拉着杜尼斯上茶楼,饮完了茶直至离台,也没说一句话。后来,老杜尼斯忍不住问道:
“爷爷,孔蕾呢?”
老人家答道:“到她妈妈那儿去了!”
妈妈!这,他一无所知。她是不准许他问及妈妈的。他后悔了,对不起她。怎可以对她说这样的话呢?他感谢孔爷爷,老人家信任他,也谅解他。他短短的一句话使自己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
他离开了小镇。夜里,他在梦里寻找着她,醒来还想着她。然而,她音信杳无。
孔爷爷知道他走了。小地方,一目了然。来个生人走了个熟人都一清二楚。
一天凌晨,天蒙蒙亮。海面上布满战船,一艘艘齐向小镇放炮。糟了,主炮台才拉开铁门,还来不及发炮就给敌舰打哑了。几乎所有的炮火都朝这个洞口飞来,轰得山头都着了火。在硝烟中可以看见敌舰上飘扬着的米字旗。
“呸,这些英国鬼!”孔爷爷骂道。他好生奇怪,英国大炮都长了眼睛瞄得这样准确!居然虎口拔牙。
接着,英国兵坐着小船登陆,杀气腾腾地冲了上来。守军同村民浴血抵抗,前仆后继,喊声震天。在英军行列中有一个看似引路的人,时而,躲躲闪闪,忽前忽后;时而,出头露面,指手划脚。
混战,狂乱,厮杀,人们已杀得眼红了。
“是你,杜尼斯你这个杂种人渣。”孔爷爷冲了上去,举刀向那个引路人劈去。他敏捷地躲闪开,身后的英国兵朝孔爷爷迎头开了一枪。老人倒在血泊里,鲜血染红了他头上的白发。
小镇被侵略者占领了。升起了英国米字旗。
这是英国人对庞大的中国的第一次胜仗。
英国女王给老杜尼斯颁发勋章,封他为伯爵。
老杜尼斯理所当然地成了英国女王政府的香港全权代表。
第一任港督到任,首先上杜府登门拜访。
老杜尼斯终于打听到孔蕾生下了个儿子,是他杜尼斯的头一个儿子啊!这个儿子没姓杜,跟妈妈姓孔,长大之后当了太和洋行的第一任买办。所谓买办,大抵是洋行老板的华人代理人。在中国洋行买办的创始人也是太和洋行。
有关孔蕾母子的事,杜尼约谈得很粗略,究竟什么原因?他迟早会谈的。因为他给丽斯看了孔蕾的炭笔肖像,画保留得很好,清晰干净。
丽斯捧起肖像,喊了起来:“东方美人!”
她似乎对《回忆录》的记述越来越感兴趣了。
杜尼约拿着《早报》对丽斯说:“吴养是个好人。当年,他是中共东江抗日纵队的小鬼,潜入香港赤柱集中营,要营救我们出去。多亏他的照顾,我才幸免一死呢!”话未完,他连声咳嗽,咳得脸也红了。
她愣愣地望着老人家,刚才他还骂姓吴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又说他是好人。她不认识吴养,听得一头雾水。这也难说,杜尼约对吴养的感情复杂得很,生死沉浮,恩怨爱恨,回忆的黄叶却带着点儿绿素。当年在赤柱集中营里,杜尼约已被折磨得皮包骨头,不成人样,身子非常虚弱。一天,他头痛发高烧,一连几天不退热。之后被扔在一间柴房里,睡在草地上。听说染上伤寒病。伤寒无百日。这病传染,即使治愈也得百日时间。吴养给他送饭喂水,也只有吴养才做到这样细心尽责。他摘了好些草药,悄悄地给杜尼约服下。杜尼约感到周 身酸痛无力,说话也声嘶气短,自知不久人世。他流着泪,握住吴养的手说了杜、孔两家分持半块玉佩的经过。他持的左半块存放在伦敦银行的特级保险箱里,保险箱钥匙埋在香港半山区,他家花园靠北的围墙边的紫荆树下。他再三拜托吴养,有朝出去,记着去挖出玉佩,替他保留着。另半块玉佩,他知道孔泰荣埋在家里,说不定会带在身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从声音微弱的话声里,吴养听出他对孔泰荣的怨恨之意,认为姓孔的早应该把玉佩交还出来。可悲哀的是孔泰荣却存忠仆之心,还陪着老板一块儿坐集中营。吴养耐心地听他说完,眼睑强撑开着,人已昏昏欲睡,一句话也没装进耳里。之后,杜尼约又断断续续对他说了一遍。他不停地在擂烂着草药,这是他家祖传秘方,要是采到小榕叶,早已药到病除。他安慰杜尼约,病满有把握可以医好。生死命定。杜尼约居然死里逃生,活过来了。当时,香港粮食医药奇缺,即使日本人用药也是不易,更不用说是俘虏了。因此,日本军医对吴养说:“中医草药大大的好!”杜尼约对吴养救命之恩感激涕零,不胜唏嘘。吴养微微一笑说:“你得感谢孔泰荣,是他冒险去捡草药哩!”杜尼约果真对孔泰荣表示感谢。他们总算是共同度过了患难的日子。
后来,接连出现了隆泰银行挤提,孔泰荣绑架事件,眼见着孔家要坍台了,岂料又杀出了吴养这个罗宾汉来。那另外半块玉佩依然落空,杜尼约耿耿于怀。便又迁怒到吴养身上了。往事如烟。当他突然瘫痪坐落在轮椅上,迂回于这衰老的年轮里,昏沉中又想起了当年伤寒病时的凄凉。垂老的宽容也罢,顿悟也罢,他老人家不愿心灵再受谴责了。他要媳妇把儿子叫来。
杜尼西来了,后面跟着杜尼斯。他俩以为老人发生了什么事,走得很急。
“你疯了?吴养家的地能占吗?”杜尼约盯着儿子问。
“我没这个意思。”杜尼西平静地回答。
“那你不占啦!”
“当然。”杜尼西说,转过头朝儿子杜尼斯说:“你回香港给吴养先生通个话。”
“这不是我管的事。”杜尼斯摇摇头,望着爷爷说。
他不明白父亲的心思,最先要他出面卖储备用地,还讲清楚连同吴养家的地,是持有清朝地契的祖屋地。他认为这样不好,便拒绝了。于是杜尼西自己出头组织人去办。出尔反尔,他不明白。但父亲又从不把事情说明白,好像有意使事情模糊下来。
“我说是你管的事!”杜尼西说。
“不。”杜尼斯想起了加尔宁股票的事,很不满意。
杜尼约不满意儿子的做法,事先不商量,事后推给别人,便说:“这桩旧事,杜尼斯不清楚头尾,你去说不更好吗?”一句话,把事情给说死了。
老人家又连声咳嗽,涨红着脸,合上了眼睛。
丽斯默默地把老人推回房里。她从他们三代的谈话里,悟出了丈夫的意图。对了,他得拿出根据答复唐宁街的咨询。
对杜氏家族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次咨询,也是对大不列颠王国利益的一次重大决策。
窗外,浓重的雾依然笼罩着伦敦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