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俩来到七十二烈士墓前,那是一座小山般的圆拱形的土坟,庄严肃穆。寂寞黄土埋忠骨。时值广州已沦陷,亡国奴的悲哀她俩已感受到了。望着黄土,烈士洒热血抛头颅的精神深深地感染着两位女学生,顿时热血沸腾。她俩默默地想着,我该为祖国做点什么?
回到学校,她俩决定节省下早餐钱,用来作抗日爱国捐,以表心意。还积极参加校里的抗日救亡活动。
拉着她的手,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日一样。她情不自禁地问道:"周静,你记得吗?我俩不吃早餐整整一个学期,饿得舒服!"
她瞥了陈洁浓一眼,淡淡然。仿佛在说,这是哪个年代的事了。
往事不堪回首。
她俩坐在草地上。绿茵柔软。她穿着浅蓝色恤衫,黑长裤,衬着嫩绿的草地,很美。衣服是海谷从巴黎带回来的。他记得很清楚,姑娘从小就喜欢看望蓝色的天空。蓝的美丽,蓝的温馨,蓝的透明,蓝的水晶般的回忆。唉,她这个人穿上什么衣裳都是楚楚动人的!
她望了陈沽浓一眼,默然坐在草坪上,宛若一尊美丽的雕塑。她打开一块洁白柔软的方形纸巾。这可是几十年未见过的质地如此上乘的面巾纸啊!她缓慢地把纸巾撕成一小块一小块,蘸着矿泉水,一片一片地往自己漂亮的脸蛋上贴。美丽的脸蛋一下子变成了一张破碎了的脸,一张疯了的美丽的脸。她犹如在说,美丽的破碎和破碎的美丽不都是美丽吗?不都是破碎吗?
这时候,海谷走过来,瞧着她那张破碎的脸蛋,哭笑不得。低声说:"你是美丽的,因为原来就是美丽的。"在他的心里,她永远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
跟在后面的洛古走前一步说:"美是破碎不了的。"他难受得抬不起头。
她茫然地望着前方,她像在想着什么,又像是看见了什么,认出了什么!他们头一回看见她在茫然思索……
她起身走了。脸蛋上的纸巾片儿随风飘然而下,轻轻地落在嫩绿的草地上。
人活着,天依然蔚蓝,地依然碧绿,空气依然清新。
返回房间。
周静也许累了,躺上床闭着双眼。
屋子里有四个人合不着眼。今夜无眠。
海谷闭着眼在沉思。他想得很多,想得很远。他得让她临离开前回乡一行。这该是她最后一次临别了。在巴黎病能治得好吗?治好了她愿意回来吗?他明白她的心愿,她遗憾家乡,她又忘不掉家乡。在他,只不过是不忍心撩起她的伤痛的回忆。人呀!说多复杂就有多复杂,多悲苦就有多悲苦!
陈洁浓和白言俩睁眼望着窗外。她俩已经历得太多了,想得也太多了。往事如烟,只是为了了却一个心愿!人嘛,了却一个算一个啊!
洛古痛疚不已,心似铅块一样沉。他已劳累得快支撑不住了。难呀,他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劳累。他在沉痛地责备自己,愧疚不已。你呀,跟着我大半辈子,过得很苦很累,留下这小半辈子,只要你过得安静,我什么都愿意。幸得海谷回来,也只能托付给他了。人活着再没有什么比得上心灵的责疚更痛苦了!
窗外竹影萧瑟,月亮依然明亮。
故地重游
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周屋围已焕然一新,今非昔比。
村里只有女村长周素平一个人知道要下来客人。
此事确实不宜张扬。
女村长一眼就认出了周静,也认出了陈洁浓。她是从过去的相片里依稀地认出来的,从她俩的美丽气质上认出来的,当年,她俩回村里故居住过一晚,她见过堂姐一面。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依稀记得那张漂亮的脸。之后便一直未见过面了。不过从断断续续的不幸的传言里,她直惦记着这位堂姐,一个神秘的姑娘传奇的军医。最近,接受了美国人道基金会的捐赠,村人对这位传奇的军医充满了敬意,认为这是周屋围村的光荣。这笔捐款用来建一间医院和一间小学,它们很自然地成了镇的中心医院和学校了。
她惊喜不已,这位神秘的姑娘竟然回到村里来。只是弄不明白这让人高兴的事还要保密,还保密得严严实实,事前连她也不让知道。要不是那回省委书记史田天下来,找她了解周静的事,她还不知个中的底细呢!现在她才明白,史书记亲自来落实传奇军医的故居,为她处理人道基金会的捐赠,当然也是关心洛古书记的一片心意。
今日女村长特别高兴。
周屋围上下亮堂洁净。村道都铺上了水泥,干净如洗,四通八达,小车可以直达家门口。
周静故居两扇厚重的格木大门关闭着,古色依然,一眼就认得出来。门前对面是一口鱼塘,水色清澈。池塘北角那棵古老的榕树,依然苍翠,生机勃勃。旁边的那眼石砌水井,周围的石板依旧洁白发亮。村里安装了自来水,但村人还是喜欢用这井水泡茶炖汤,清甜可心。旧情往事,浮想联翩。
陈沽浓当年陪周静来过,故地重游,感慨万千。她给白言当向导,海谷一直小心地陪扶着周静,生怕她有所闪失。洛古因有事待一会儿才赶来。
陈洁浓清楚地记得当年看到的周宅故居的悲凉情景。两层楼的屋顶烧空了一半,满目是焦黑了的残存下来的桁梁,危险地架空着,苍凉极了。当年,周静的哥哥支持东江纵队抗日,国民党当局一怒之下,派人一把火把周宅烧了。幸得村人奋力抢救灭火,才保留下半边屋宅。从此,周敏吾去了香港,不再回家乡了。他也不重修故宅,留下个残缺破屋,好让村人记住这段历史。世事难料,人心不古。
眼前的破屋已修葺好了,屋里的摆设仍是先前那个样子。看得出来,后人还是敬重屋的主人周敏吾医师的。
"你看,都复原过来了。"陈洁浓拉着周静的手,指着那烧焦了的屋顶角,高兴地说。
周静望了望,好像是看见了,又像是没看见似的,好像想起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起过,怅然失神。当年洒热血抛头颅的激情荡然无存。一切不都过去了?她似乎在对自己说。
"她看见了,她什么都看见了,她心里都很明白。"海谷搂着她低声地说。
这时候,女村长才悟出了一些儿,美丽的堂姐身世太不幸了太哀怨了。唉,这不幸这哀怨也该到头了。她想了想才说:"这房子到土改复查之后才修好的。"停停了,又认真地说,"是村人的主意,也是村人凑的钱。"
"真是情深义重。"白言说。
"敏吾哥知道吗?"陈洁浓问。
"他从没来过信呢!"周素平回答。
"什么原因?"
"他相信周屋围,他信任村人呀!"
周屋围是值得他信任的。土改时,就因为周家有这栋大屋,加上近十亩田地,被划了个地主成分。当时,村人议论纷纷,概因周家的田租全归公,且还将家财都捐给了东江抗日纵队。然而,最后三榜定案,工作队还是给他们戴上了一顶地主帽子。到了复查才改为小土地出租,之后又改为自由职业者。为了纪念周家济世悬壶之仁德,以及抗日救国的功劳,村人才又出钱出力修复周家故居,以表谢意。不过这已是土改后几年的事了。那时候,周屋围还是个穷村子。好不容易啊!
世事常常是这样,公道自在人心。
然而,陈洁浓失望了。她满以为这故居多少令她触景生情,荡起一点儿回忆的浪花,但一切似乎都这么平淡而过。天呀,又有谁能理解这平淡漠然的秘密?
白言轻轻地搂了她一下,他感觉到妻子的失望的苦痛。他受感动了,想着周屋围,也想起自己的那条小街,想起了她俩,想起了他们三个男人。世界在变幻,可人情依旧。他低声对妻子说:"洁浓,人心是相通的,世界是相通的。"
周素平走在前面,步履轻盈,那身姿背影酷似堂姐周静,她俩好像一对孪生姐妹。她是周静家在村里的唯一的亲人,一直细心地保管着周家故宅,打理好那片甜蜜的荔枝园。她的身世并不比堂姐好多少。结婚不久就守活寡,足足守了近二十年。村里的一级靓女,蝶扑如云,可她安分守己,众皆肃然。夜里寂寞难过时,就夹紧枕头咬着被角忍受过去了。母亲临终时对她说,你就另找个人家好了。她摇摇头答道,找了还不是过河去了的。男人不逃港是没出息的懵仔。你还是好好地忍受着吧!天光了,她出勤时还得唱《东方红》。她默默地忍受着,守着女儿,她偏不信就这样一辈子过着阴天。这不,天色晴朗了,蓝蓝的,云淡气爽。她觉得堂姐会感受到这份晴朗的温馨的。想开点吧,醒过来吧!我的美丽的姐姐。
世界是一个遗憾的世界,也是一个荒唐的世界。荒唐过后,人会变得聪明了些。
到了荔枝园。
这是长着老树的园子,株株苍劲浓密。今年是大年,硕果累累,粒粒见绿。遗憾的是荔枝还未成熟,尝不着鲜。望荔兴叹吧!
当年,正是四岁的周素平领着周静和陈洁浓两位姐姐,来荔枝园尝鲜的。她们坐在树阴下,仰头摘下来一串艳红透熟的荔枝,细细品尝。鲜甜脆嫩,可口称心。倚着树桠儿,轻拨着绿叶,品尝着荔枝,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妙的自然世界。自然是最美丽的。吃着笑着,周静一不小心滑跌在地上,她紧攥着手里的一串荔枝还在笑。
"记得吗,你当年就在这儿滑倒的?"陈洁浓对周静说。
"就是在这坎儿!"白言故意重复着。
她望了一眼树上,又瞧了瞧地下,默然。
海谷一直扶着她。这一刹那,他感觉到她的手抖了一下。
"还记得那棵桂味王吗?"女村长问。
"对了,我记得。"陈洁浓迷离的小眼睛在眨闪着。
这荔枝园全是名牌品种,尤以桂味王为最。其中有一株特别名贵,果子粒粒圆润,剥开果皮显出一颗白玉,晶莹剔透,跌落在地上也不沾沙土。入口清甜脆爽,鲜味可口。眼下这株老树已作为宝贝,用来嫁接树苗了。
桂味王在园子东面,长年披照日出之阳光,却又免受西斜的烈焰,因此荔果格外清甜,独具一格,那年周静来玩时,十分喜欢这棵老树,站在树阴下长当岭南人了。
然而,来到桂味王树下,她只淡淡地瞄了一眼,似乎一切都过去了,不过如此。
这时候,一个老妇人在树丛里走出来,身旁有个穿着时尚的女人扶着。
老妇人拉着陈洁浓的手,摸着摸着,松开手了。又拉着周静的手,摸了一下便惊叫了起来:"阿静,是阿静,你妈的手也是这样暖柔柔的,一个样!"
周静呀了一声,放松了手,任由老人家紧捏慢揉,仿佛感到很舒服。
老妇人是瘦狗他娘,是周静妈村里的姐妹。周静出世时,她妈奶水不足,还是吃瘦狗娘的奶长大的。瘦狗娘老了,眼睛也变坏了,只见着蒙蒙一层白光,啥东西也分辨不清。可她心水清,一捏手掌就认出阿静来了。也许这一声阿静拨动了她的心弦,她呀的一声喊出口来。
没待众人出声,老人家就拉着周静往家里走去。
搀扶着老大娘的是她媳妇阿燕。阿燕当上工业园总经理,人也光鲜靓丽了,衣着时尚,谈吐得体,有款有型。那双大奶子依然丰满,只见挺实了,更玲珑鼓凸了,惹人心慌意乱。她乐意陪扶家婆一起叙面,也确实想见见这位传奇的女子。见了面,在惊叹周静的美丽之外,心底里禁不住泛起一缕悲凉,哀叹她悲酸的身世。阿燕真切地感到自己还是幸运的,风骚半世了。
她知道瘦狗娘要给周静看些什么,她多少知道这里面的故事。
瘦狗娘仍住在自己的旧屋里,靠荔枝园北角的一间泥砖墙瓦盖的小屋。瘦狗已在新村那边盖了间双层别墅,她恋旧,就是不愿挪动半步。
她领着周静步入屋后门的菜园,映入眼帘的是园边的一棵吊钟树,枝干屈曲粗实,婀娜多姿,别具风味。树上叶子浓绿,蓝色的花儿簇生叶下,形如钟,皆下垂,迎风微摆,宛如满天的小钟儿在鸣响。
这株吊钟是绝品。吊钟木本一般花儿是白的淡红的,也有带淡青色的。但从未见过蓝色的花朵。此株与众不同,一簇绽开十三朵花,轻盈摇曳,婀娜多姿。其他的吊钟花全是一簇九花。奇怪的是这株吊钟花树唯独长在此菜园。曾折枝移植出去,却再也开不出一簇十三朵蓝花了。是蓝花啊!
这或许是瘦狗娘不愿离开老家菜园的原因吧。
不过老人家心水清,蓝吊钟花儿真正离不开的是靓女周静呀!
周静走到吊钟花树前站住了。她默默地凝视着蓝色吊钟花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宛如无数颗蓝色的星星,迷人极了。她望着望着,"吊……钟……蓝。"她突然开口对着花儿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片蓝色的世界。
她凝神含笑地微侧着头,仿佛在聆听着回味着。吊钟花张开蔚蓝色的小嘴在低声地唱,那声音美妙极了,动听极了……她听着想着,沿着一条蓝色的小路一直走,前面散发着蓝色的光,呀,是无数颗蓝吊钟花儿在发光哩!
"好听极了!"她对着蓝吊钟花低声说,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是小夜曲!"陈浩浓听出了她的心声。
"蓝色小夜曲。"白言动情地接着说,"记起来了吗?是在你窗下的小提琴在拉啊!"
"啊……"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有点战抖地瞧着白言夫妇俩,一双美丽的大眼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阳光洒落在菜园地上,吊钟花显得更蓝更靓丽了。
海谷一直在注视着她关注吊钟花的眼神,他感到高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记忆起了什么,她是受感动了。呀,这吊钟花藏着个什么故事?这美丽的蓝色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呢?突然,他灵机一动,紧紧地捏着她一双柔软的手说:"是蓝色,蓝色小夜曲!"
她眼睛一闪亮,似乎记起来了,认得出来了。她定神地望着海谷,久久地望着,突然呀地喊了一声,投入他怀里,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眼眶淌出了一滴泪珠……
她终于见着了,见着她日夜思念的人了。她见着了另一个世界,她原来认识的世界,她不停地思念的世界啊!只有当你绝望了的时候,才会体味到这样痛苦的欢乐。她欢喜得已流不出眼泪了,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唉,只见她慢慢地松开了双手,抬起了头,含笑地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仿佛一切都过去了……你尝过心灵的枯萎吗?
这时候,瘦狗娘双手拉着她说:"阿静,你知道吗?蓝吊钟花是为你开的,她是为你活的,她就一直在这园子里守候着你呀!昨夜还是一个个小花蕾,清晨沾着露水一下子全开放了。因为她知道你要回来呀!有了这株蓝吊钟花带来的人间温暖,你该心满意足了,是这样吗?人呀花呀图的是什么?图的是个真情。这么多人陪着你回来,图的又是什么?是图个真情啊!"老人家看不清楚,但她听得清楚,听见了她的心跳,心灵的晃动……
她点了点头,默然。她仿佛已听见了。
她应该听见的。
当年,她在这园子里见到这株吊钟花树,淡红的小吊钟花垂吊着,美极了。她禁不住说了一句,要是长出蓝色的花儿多好啊!一夜之间,一朵朵小吊钟花真的变蓝了。你说怪不怪呢?吊钟花一般都是在腊月前后开花,它偏偏四季都可以开花,爱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你说是为什么?那是为她而绽放的,一种心灵感应,就像是磁场一样。
她听见吊钟花在唱,低声的悠扬的美妙的,动听而又遥远,断断续续。她竭力寻觅这感人的歌声。她几乎是天天都渴望着,然而,乐声老是这么缥缈遥远。直到那天傍晚听见了女学生宿舍的窗口,响起了小夜曲的提琴声,奇妙极了,动听极了,竟是那么熟悉迷人。她看见夜空里的蓝吊钟花儿!是这样,是蓝色小夜曲。她对自己说,震撼心灵地对自己说。
这是白言给陈洁浓的求情礼物,一遍又一遍,一个傍晚又一个傍晚。她,一直默默地在她身旁听着听着。她明白这是吊钟花儿在唱,她终究会看见的。
她放在心上,谁也没有告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