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林方朋书记讲过,开放边防是谣言,越境是犯法的,请大家不要相信谣言,赶快回去生产。都已经改革开放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办经济特区就是要开放经济政策,让大家生活尽快好起来,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做出犯法的傻事……我宣布,南门人带头回去,带头回去……"
接着,林方朋来到人群里。南门人大都认识这位林叔,有的朝他微笑,但大多数人低下头悄悄地往后退了,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他心里明白,也没多说,只说了一句,没事了都回去吧!
"周大嫂,你也来了。"他一眼瞧见了周屋围的女村长,她那颀长的身影一下子就被认出来。她虽已四十岁,但姿色出众,风韵犹存,在村里颇有点威信。
"来看热闹了。"她逃港潮看得多了,见多不怪。村里好多人来了,她得跟着看个究竟,另外还有自己的一件心事。
"就这么回事了,你把村里的人带回去。"
"是,我这就回去。"她忙答道。
"你有事吗?"林方朋见她说得仓促,便问。
"没什么,林书记你知道这谁割谁收的事我们周屋围先行,这可是犯了大错……"
他瞧了她一眼,安慰说:"这是为势所迫,我理解。洛书记说了,因地制宜也好。"
"这好了,可以放宽处理吗?"她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看这个大气候还可以。"
"我呀,天都光了。"她转身招呼村人回去,熟识的人都听她的。这女人就是有这个本事,就有这种魅力。村人都缓慢地往后退了。
她却没有回去,独自挤进人群里寻找女儿去了。
人海茫茫,周素平哪见得着女儿。她焦急极了,都怪自己遇事不够冷静。她埋怨自己真的发瘟了,村里多少事她都能沉着应付过去,以不变应万变。只有这一回乱了分寸。不管怎样,她得把女儿找回来,不好让她跑过河去。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难呀!
白林林一个人从北京下来南门。这姑娘就有这点特性,想做就去做,一往直前。她毕业后便分配到一个研究所。她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却对经济感兴趣,选了研究经济情报的专业,有心研创出一个研究经济情报的模式。这无疑是颇有创见的边缘科学,电脑经济学。为此她得到领导的赏识。她的选择说不清楚是受父亲白言的影响,还是出于自己的思考探索。她绝不是个肓从的人。听说要办经济特区,她又想了许多。大锅饭计划经济已是个死胡同,现在要实行市场经济,这是资本主义世界走过的成功之路。我们来个古老当时兴,这倒是蛮有趣的事。她想知道这古老在哪,时兴又在哪,古老与时兴又该怎样巧妙地接轨。这一想又回到了爸爸的《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了。她这才明白爸爸坚持"黑点"的伟大。唉,一个带泪的可怜的伟大。因此从心底里说,她尊敬爸爸,但并不想学习爸爸。他活得太累了,太沉重了。
这也是她急着下来南门看看怎样引进资本主义的一个原因。她多想看一眼这个丰富多彩妖艳另类的商品市场经济世界。她从没看见过这个世界。爸爸这回出国讲学,要不是对付毕业考试,她真的要跟随去的。她顿时感到可悲,外面偌大一个世界也无缘看望一眼,自己太闭塞了。
她肩搭着个挎包,漫步走到内街。街两旁一式的双层低矮楼房,水泥铺就的人行道是发黑的,陈旧不堪。她禁不住一阵心酸,猛地自问道,这三十年干了些什么?!这是一种心灵的悲酸啊!
你一直住在北京,知道得多少啊?朋友,要稳定,重要的是心平气和。
她真的平静下来,默默地走着。
她想,洛古叔叔肩上的担子不轻啊!她这回下来是要见见洛古书记的。
不一会,她来到了东门广场。这是南门唯一的广场,有个足球场般大,青草地已变得一片枯黄,还裸露出大块大块的秃土。南面是一个四周围砖砌中间填土的看台,简陋破落。这大抵是开群众大会庆祝节日用的庄严场地。她在广场临街的北面竖着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前站住,凝望着周边晾晒着彩色间条的编织袋,铺满地的散发着霉味的鸡毛,沉默着。在这烈士流过鲜血的地方,已没有眼泪。
她还能说些什么呢?这大抵是引进资本主义的一个起点吧!
纪念碑前的鸡毛地上,放着一束鲜红的山稔花,鲜艳艳的,刚从山坡上采摘下来。一个姑娘默默地站着,低下头,眼泪盈眶,伤心得双手微微战抖。
"来看望爷爷吧!"她同情地说。
"今天是爷爷牺牲的日子,我是来向爷爷告别的。"姑娘望她一眼,忍住泪水说。
"这……"她心里一惊,这小姑娘不会出事吧。
小姑娘长得窈窕俊俏,一身牛仔衫裤,名牌运动鞋,青春夺人,活力四射。她见白林林面现焦虑,便说:"我对不起爷爷,真的,太丢人了。"她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她名叫王冬婧,是个孝女,中学毕业后留在妈妈身边,哪儿也不去,这辈子就陪着妈妈过了。这一趟偏偏是妈妈要她出逃,而且是非逃不可。她明白妈妈心里很苦,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她家是光荣烈军属,爷爷是东江纵队的抗日英雄,一家光荣。只是到了六十年代出现逃港潮,她父亲竟也凑热闹跑过河去。唉,家乡穷困,眼见着过河去的兄弟都活得光光鲜鲜,且还有油米糖往家里捎,源源不断,心里也就忍不住了。肚饿不好受呀!要不是顾着这面光荣烈属牌,他早就过河去了。父亲春天走了之后,妈妈在冬至那日生下了她。此后,家里就成了逃港户了,也就不再光荣了。妈妈泪汪汪地哭了好长日子,内疚地自责,这太对不起父亲在天之灵,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冬婧妈是周屋围村长周素平。她是托改草开放的福才当上村长的,改革开放后,逃港户的阴影一下子淡了下来。况且她为人正直,有文化,乐于助人,在村人眼里早就是个领头人了。
适逢乱世,人心浮动,各怀心事,皆抱希望,村人的心思可复杂烦乱了。这应该说是一个心灵的乱世。眼见晚造禾熟倒在田里,无人开镰,众人对吃大锅饭打大捞早已深恶痛绝。情急之下,她竟然先行谁割谁收的大逆之举,一下子把稻谷都抢割归家了。邻近村庄也纷纷学样。在庆幸之余,她才感到恐惧,犯了天条呀!刮起了单干风。她已预感到大劫难逃。夜里辗转反侧,合不上眼。她首先想的是如何保护女儿,千万不可伤了她那幼小纯净的心灵。不管怎样也不可以让她目睹妈妈被批斗的悲惨状啊!经过一番痛苦思索,她才下决心让女儿过河找她爸爸去。她哭了,她已哭不出眼泪了。母女相依了十八个年头,她与丈夫分居了十八年,女儿与爸爸没见过一面。如今是她劝女儿出逃。她痛苦极了,心也碎了。
白林林听了她的诉说之后说:"你妈妈做了件大好事,她真不简单啊!"
此时此刻,有谁敢说这样的话?她从心里敬佩这位初次谋面的漂亮姑娘。"可妈妈她……"
"她是给你买双保险,她疼你呀!她心里都很清楚。"
"那我以后还可见到妈妈吗?"
"我看可以,一定会见面的。现在是个什么气候了。"她相信改革开放已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再也不可能回头了。然而,白林林没有劝她回去,她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那我过去看看爸爸啦!"冬婧天真地说。
"过去看看有什么不好呢!一个另类的世界。"
冬婧睨视着她说:"你从北京来,我相信你,也相信妈妈。"
她暗自笑笑这姑娘想得多美,便说:"你应该继续念书,上大学去,留在家里太可惜了,明白吗?"
"那你呢?大学毕业了也该到外面走走,外面世界很新鲜呢!怎样?"
"走吧!我带着你保证通行无阻,真的!"
是吗?她真的有点心动了。她从未见过资本主义的商品市场世界。
外面的世界多广阔啊!想做就去做吧!
逃港的积极面
人海茫茫,周素平哪见得着女儿。然而,她一心要找到女儿,不让她过河去。她像一条昏蒙了头的鱼儿,在茫茫的海水里游荡。
人潮还是稠密,但已见松散些了。
这时候,林方朋宣布,现在开始检查边防通行证,请大家遵守合作。凡是进入边防禁区的都得持有边防通行证,例行检查这没什么,人们都很安静。南门人不用边防通行证,只凭身份证就行了。大抵是有些人没有证件,便悄悄地往后面退缩,人潮又有些松散了。
经过一番检查劝说,人们陆陆续续地往后退了,后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外逃潮就这样出乎意料地迅速平静下来。这是从未见过的啊!
林方朋心里明白,人们还是相信政府,还是寄希望于改革开放,明天会好起来的。
那辆脱了红漆的消防车,依然储满着水收卷起那根粗黑的胶管。一切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然而,在这场滚滚的人潮里,还是有人趁乱过了河,少说也有几百人冲了过去。
王冬婧拉着白林林也已过河去了。
周素平依然独自游荡在满地纸屑果皮报纸和塑胶拖鞋的水泥地上,沉重地一步一步地走着。然后又久久地凝望着河对岸黑灰灰的过人高的阴森的铁丝网。
人潮退尽的南门街空荡冷落,界河边上也是一片死寂。
洛古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住地。他很累,感到一阵冷冷的孤独。
他站在阳台上,望见河对岸墨黑的边防线上亮着的一长串橙黄色的边防灯火,沿着河边蜿蜒而去,活像一条绵延数十公里的火蛇。
这阴暗的朦胧的橙黄色的灯火。
他的内心复杂极了,冷落冷清冷寂冷漠,世界一下子都变冷了,冷的边防冷的南中国海。茫茫的南中国海落下冷雨,灰蒙蒙地洒下了一片阴冷的泪水,南海泪。一个声音在沉重地喊着,我们已经等了几十年了,错过了半个世纪,不能再等了,要跟上去,走快一点,走快点啊……
他睁着双眼睡不着。他想着林方朋说过的话,历史的经验说明逃港是堵不住的,人们对穷过渡早已厌烦极了。看来逃港是人们渴望开放的强烈要求和突出表现,是反抗禁锢的舍命表达,是寻求生路的一次又一次的进取。只有改变生存环境,有个温饱的日子,人们就不再逃港了。他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更多地想逃港的积极面了。想着想着,他感到改革开放办好经济特区真是太重要了。
他悄声地对自己说,就让我们从这里做起吧!
他躺在床上,望着蚊帐顶儿。南门蚊子成群结伙,出名的凶狠,在呜呜地轰鸣。
他未入睡,又见着那一片茫茫的南海泪!
历史在叩问
阴天无云。
省委书记史田天急急忙忙地从北京直下南门,他想看看经济特区这个窗口吹起了什么风雨。窗门页才推开,传闻纷纭,千奇百怪。
他到来时,南门已恢复平静,安宁如故。这回外逃潮竟如此迅速平息,安然无恙,他感到高兴,对洛古他们表示赞赏。
"在这骨节眼上千万不可以有任何闪失啊!"他高兴地叮嘱。
洛古连声说:"好得边防军警尽职尽责,加上林方朋很有经验,事件总算平息下来。"
"还有呢?"
"我们的群众还是听话的,他们都希望改革开放,相信改革开放。"洛古答道。
"这好,你们做得好。"史田天说。他这个人很难说句表扬称许的话。
洛古心里惦记的是周屋围的事。关于谁割谁收事件的报告已送省委,一直未见批示。报告是由何元展执笔的,实事求是地认为此举对平息外逃起到积极的稳定作用。正是这一点令洛古忐忑不安。他心里还印着塘鱼市场改革挨整的阴影。这个塘鱼阴影,正是改革开放的头啖苦汤啊!
"史书记,关于周屋围谁割谁收事件的报告已呈送省委,你看怎样?"
他想了想说:"我看过了,先放一放吧!"
"好的好的。"洛古连声说。他没想到史书记这回竟如此宽容,着实感到大气候开始宽松了。
史田天看出他的心思,便说:"报告搁在我这里好些。"
这又使洛古感到格外宽慰。
史田天下来是要给洛古传达北京的事。中央批准洛古任南门市委书记兼市长,并组织市委班子;同意沿海岸线划出三百九十平方公里设立经济特区,原南门县改设南安县,属南门市领导;同意经全国人大批准给予特区立法权。这当然是件大事了,几经议论斟酌研究的方案终于定下来了。
洛古原先想推举罗世宁任南门市市长的,但批下来的是副书记兼副市长。没想到要让他自己兼市长。原因嘛猜不准,史田天也没有说。说不定往后由北京派人下来吧!
使洛古满意的还是这个三百九十平方公里面积的经济特区。这个问题争议很大,有主张整个南门县设为特区的,有提议按国际惯例划出个三平方公里的,洛古林方朋几人力争现在三百九十平方公里的方案。理由是前者不适合实际,农村下面事情很多,不好管理,不堪负荷;后者面积太小,容纳不下几个大厂,更不用说是个经济综合特区了。尤其是经过这一回逃港风潮之后,事情就看得更清楚了。当然一切效果还得看今后的实践结果。不过话说回来,国内有的特区面积十五平方公里,有的特区才五平方公里,不同地域不同设置,多样试验,也足见中央对此事的慎重了。至于给予立法权的事,那简直是令人喜出望外,对兴办经济特区来说,百业待举,那实在是太重要了。他明白这是史田天极力争取中央批准的,来之不易。
史田天停了好一会儿说:"就这些了,你看着办好了,有困难就直说。"
洛古当然明白眼前中央的困难,偌大个摊子,处处待援,真是捉襟见肘,谈何容易。他还好说什么困难呢?
"我明白你有难处,办特区是件大事新事,连个起动经费也没有,省里也拿不出来。"史田天说。唉,全国到处一样,百废待举,大有大难,小有小难,样样都难。
洛古听了心里顿觉一阵温热,老领导说得动情了,已是同舟共济的时候了,便答道:"我明白,明白。"
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同史书记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亲近了。
史田天充满感情地说:"我跟中央谈过,小平同志对我说,中央没有钱,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我看就这个底线了,给我们一个"优惠政策,灵活措施",就拿着这个政策去变是了。"
"史书记,你放心,白手起家的事又不是没干过,再大的困难也没你们当年困难啊!"
他清楚史田天经历过国民党蒋介石经济封锁的困难。后来他参加了延安整风,遭遇了肃反扩大化,他一下子成了反革命"红旗党"的头头。当时洛古刚到延安,是个初中生,被分配到党校工作,他有点文化便当了个记录员。他哪见过这样恐怖的局面,共产党里竟有这么多坏蛋,而且是在延安。因此他把整人记录原原本本地向上面汇报了,引起上面的重视。后来毛主席知道了才给予制止抢救。从那个时候起,他认识了史田天这个传奇人物。只不过史田天还未认识他这个孩子罢了。想起这些,他心里也禁不住一阵唏嘘。
其实史田天是听过小记录员的事迹的,只不过是对不上号。这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常有的事。
"历史就让它过去好了。这三十年我们的失误太大了,太大了。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我向你赔礼道歉。"史田天动情地说。他习惯地用右手按了按口袋里的钢笔。
洛古凝视着他说:"当年那是一支黑色派克笔!"他熟悉史田天的习惯动作,有意把话岔开了。
"那时候你也在延安?"
"在。"
"小记录!记起来了,是小记录。"史田天高兴地拥抱他。
当年在史田天一级的干部里,他是唯一拥有派克笔的人,也自然成了反革命特务的物证了。
"唉,洛古呀,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现在说不是很好吗!"他释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