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影子在月亮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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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影子在月亮下消失(3)

他给我说了许多理由。非常坦率地告知我,这大多是出白她口里。他说《孔雀东南飞》的令人落泪,“梁祝”的博得人们的同情,无非是他们的爱情得不到自由。这个不自由无疑是苦痛的,因为这是一种分离的苦痛。可是,爱情一旦能自由的结合,而且又自由的分离,这就无所谓苦痛了。因为自由是快乐的。他曾替她担忧过,因为世俗对女人的看法历来是不公道的。她会因为这带来了一个不好的名声。她除了感谢他的好心之外,却是一笑置之。她说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在绘画、雕塑上塑造了不少裸体的女像,这无疑是鲜明地反对中世纪的禁欲主义和宗教观,摆脱教会对人们思想的束缚,在艺术上充分显现出人的自然美的力量。你能说这是淫猥吗?你能说这名声不好么?历史已经证实了十六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是这些国家文艺繁荣发展的一个历史高度。我姑且不去斟酌这些理由的价值,但令我谅异不解的是兆羽说的,竟完全是她的话.她的语调。兆羽是个感情内向的老实人,我们说他是操正步走的。眼前小伙子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的思想竟然开放到这个地步么?我知道他是真心实意爱着她的。他们两人一块儿下农村当了两年知青。虽然是短短的两年,但感情毕竟还是深厚的。枚云向来是比较放荡的,生活上带点西方色彩似乎不那么使人惊讶。当然,眼下她的坦率、开放、简直是奔泻不羁的感情,也曾令我一时瞠目过。我心里疑惑,在感情的天平上,也许兆羽是沉重的。他十足地赞同,甚至是重复着她的话,不正是掩饰和隐藏他自己的苦痛吗?他的冷漠的眼神不正是遮盖着内心的深沉么?我禁不住又琢磨起他说的话:自由是痛苦么?

“自由就没有痛苦吗?你真的也能这样么?”我故意露出了怀疑的目光、盯着他那有点儿发白的,微微颤抖着的脸颊。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不了解她啊!”他的突如其来的感叹似乎在表达自己内心的忧怨,又似乎是自己愿意承受这份不悦。而这一切只由于他对她的了解。

“我看出你是爱着枚云的。”我已经察觉出这句话给他带来很大的苦痛,因为我了解他,了解他那内向的感情。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抬眼瞧着我。“你不能没有洁文!”我明白自己的话已经震动了他那冷静沉郁的心弦。

接着,他给我说了他俩的事。毫无疑问,他了解她,也体谅她,因为他是爱着她啊!她进松叶宾馆工作之后,离开了家,心情也愉快多了。他俩相好着,经常到公园、河边散步。当他艰难地开口向她表达自己爱意的时候,她却变得异常的安静,微微笑道:“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结婚的,我很讨厌。我们可以做个很好的朋友,但为期半年!”“半年?”他愣住了。他未尝过恋爱的甜蜜,只是在小说电影里看过,似乎冲过了这一关,只要能把她拥抱在怀里,那么,一切艰难都可以过去了。可是,他做梦也没想过她会这样!似乎是答应了,但只是半年?!这是爱情吗?也许是爱情种变态吧!“半年这时间算长了!她依旧笑口微微。

他俩这样地拥抱在一起,她那温软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半年?”兆羽要解开这个令人奇怪的谜。他解开了么?他对我说,他终于了解了,窥看了她的心灵。我真没有想到,她如此年轻,心灵竟投下了这徉一个浓黑的阴影啊!

那年她刚入小学,才拿到崭新的课本,从学校回到家里。她惊呆了,房间乱糟糟,地板全都掘翻了……。妈妈给“造反派”抓走了。妈妈的父亲在美国,自己又是从香港家里偷走回米,当然是特务无疑了。当时,她妈妈才二十七岁。她被关在监牢里,感到很伤心。但她相信自己的清白,相信我们的祖国,相信我们的党。她心情很快便又平静下来。在灰暗的牢房里,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不时地听到她在哼着革命歌曲的清脆的歌声。但是,有一天,她竟一下子完全失望了。她接到丈夫的“休书”。她疯了,在牢房里对着厚厚的墙壁整天地唱,唱着数不尽的歌!这是悲叹、凄鸣、还是控诉?后来出狱了,她姊姝俩陪着妈妈。她俩一前一后地伺候母亲。妈妈呢,只是望着女儿呆痴痴地笑。她含着泪水对母亲说:“妈妈,你真傻,为他受这个苦?”妈妈只笑了笑:“傻,傻啊!”她又能说什么呢?姊姊枚玲依偎着母亲,泪水湿透了她的衣襟……后来,妈妈去世了。临断气时,她已经唱不出歌了,只是不停地、断断续续地呼叫着丈夫的名字。这是她的忆念,还是最后的控诉?妈妈的这几声低沉的凄咽,仿若一把尖利的刀子,在她心上缕刻下一道长长的伤痕,一直地隐隐作痛。埋葬妈妈那一天,她穿着件黑色的短衫,头上插着一朵红玫瑰,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母亲的骨灰盒子上。从此,她总是爱芽着件黑色的上衣,心里一直萦念着母亲的慈怀,临死时还呼喊着他!母亲啊!你身上就少了这么一根刺……

姊姊枚玲终于到河对岸去了。妹妹没有去,也不想去。她愿意留下来,看看自己的爸爸是怎么个下场。

你说,她妈妈痛苦么?她爸爸呢,幸福了么?他现在是边防局的一个主任,拥抱着另一个漂亮的女人。他从未有顾盼过疯了的妻子一眼,因为他有这个权利。他手上拿着抛弃妻子的一切合法证明。他感到心安理得的幸福。你想想,这苦痛,这幸福都是爱情吗?究竟什么才是爱情呢?

兆羽对我说,她是一个感情纯朴、真实的姑娘。他了解她,也体谅她。他还赞同了她的这一句话:爱情是自由的结合,也是自由的分开。她憎恨爱情的束缚,也就是世俗观念的束缚。她想过,想了好久好久,认为母亲的苦痛、和父亲的幸福都不是自己所需要的爱情。而她自己的爱情又是什么呢?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我问兆羽。因为他了解她,而且近来他确实变得深沉了,喜欢思索,思索着他碰着的一切人和事。他回答道:“那是她心上的一个阴影!是父母亲给她投下的那个阴影啊!”

我忍不住掉落了眼泪。我想的已经不仅仅是我们年青人的爱情,我只是在默默地想:她父亲知道吗?

同兆羽见面之后,我心里总觉着有点不安。我又想起洁文说过她想念着枚玲的话,也许她是了解枚玲的,也了解枚云。难怪枚云来我这里,好几次她要我陪她去玩,可我总是为难地笑,却未有移动过自己的双脚。洁文知道了,总爱劝我道:“出去走走吧!”我似乎醒悟过来,又似乎感到有点内疚。因为我只看见她身上带着的这一点西方色彩,而却没有明白这是带有阴影的一种西方色彩啊!这时,我才又真的感到惊讶,这阴影,这西方色彩怎的又连在一块儿呢?又怎可以连在一块儿呢?于是我又想念着枚玲,似乎又有了一点点明白:她走在我的前面有好多年了!

我的汽车“住”了“院”。煞车出了点毛病,我便自己动手修理。在车间里见着克川,他是来采访的。他带着副金丝眼镜,修长身材,微曲的有点散乱的头发,风度翩翩。嘴角上还是一样的挂着微笑,讨人欢喜。他还是那样勤奋,对政治、经济、文艺都有兴趣,都有研究,说是打好基本功。一个月的薪水,除了吃饭之外,差不多都用去买书了。衣着却是随使,但同一些潦倒文人比较,他还算是修边幅的。象他这样认真做学问功夫的年青人,在特区里算是难得的。最近,他连续在报上发表了两篇人物特写。一篇是写我们修理厂的青工,一篇是写电子厂的一个工人姑娘。这在我们青年里颇有些反映,因而认识克川名字的人不少。我看他是崭露头角了。他向来尊重洁文,因为她也是做学问功夫的,对文艺也有素养。特写发表之后,他来征询洁文的看法。她笑了笑说:“都发表了嘛!只是浅了些。”这一个浅字,他克川想了整整一个月。因为这一个字说明他整个基本功还不够牢靠。你说他这个人多么认真。

我们谈到牧云。他竟然眉飞色舞起来,这同他那文静潇洒的风度很不相称。他好象有意让感情奔放出来似的,津津有味的谈。从他那含笑的眼睛里,我可以以担保他依然是爱着她的。不过这爱很可怜,得不到姑娘家的承认。他向我打听枚云的近况,谈话间我才发觉他了解得比我多。他还是从前那个看法,说她是个很有性格的姑娘,很有个性。他自己就是喜欢有性格的少女。人家说她轻佻、浪漫。他却说她纯朴得透明。因为她把自己的心全部剖开在你面前,正因为这样,她当面给他说过,她不喜欢他。可是,他还是爱她,而且是爱得更深些。他喜欢她这样坦率开朗的性格,象一匹没有缰绳的马自由奔驰在广阔的草原上。因此,他虽然没有得到她的爱,但他决不伤心,也从不失望。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了解她的。他认为只要她能了解他,也就是接受了他的爱。这种爱看来是抽象的,它没有电影那样的亲吻着、追逐着的镜头,也没有象省城马路边灯光暗处的拥抱,而只是心灵上的一种感受,一种爱的感受。这种爱在他的心灵意识里是如此高尚、圆满,又如此的美妙、充满理想,简直是一幅奇丽的诗画。这是抽象派,理想派么?这里只是一朵黑玫瑰在蓝天下挺立着,骄傲地挺立着。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玫瑰是那么的美丽,那么挺秀!可谁也可以清清楚楚地触摸到枝条上锋利的刺儿!这里丝毫没有扭曲了的形象,也没有令你莫名其妙的交错重叠的图案,更没有令你费解的一团团的彩色!可是,这却是克川的爱情,他所崇尚的一种纯洁的爱。

天啊!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爱?你理解吗?你见过么?我努力从外国影片里,从香港电视里,也从外国流行小说里去搜索。我发现似乎有这么的一种抽象,却又欠缺这么一种真实……我似乎感到疲倦,也就未有继续搜索下去。

说实在的,我同情克川,也可怜克川。他也是把心剖开给我看的。他的坦率,对人的信任的感情,已经很值得你去同情了。这种以诚相待的情操,不正是我们间还缺少的吗?然而,我毕竟还还坦白地说,他是可怜的!

“她有来看你吗?”我说。

他摇摇头。

“你没去看望她?”

“没有。”

“那你还在等待着?”

“我珍惜自己的初恋。”他深沉地说。然后,望了望我,微笑着:“你很幸运。”说完,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似乎信心依旧,转身走了。

我回味着他的话。是的,我是幸运的。我爱着洁文,然而她对我竟又是这样的热烈……不知怎的,我的心又怦怦地跳动起来。我又想见她的面了……

小河那边的香港是一个花花世界。这些花花的东西人们是有所见闻的了。

外国流行的东西,既然是能够流行,自有其原因。倘若说是少见多怪,多见不怪,也不无道理。不过,这怪与不怪只是由于少见或者多见,这就未免太简单了。有的事是越多见越怪呢,你相信吗?

我天天接触来自那个世界的人,当然也听见那些花花的事。近来,由于我懂点英语,接送外国旅客就更多了。男女老少,工商学农都有,确实可以说是多见。有些事,尤其是年青情侣的事,当然也不排除中年的、甚而是老年情人的事,却也颇令人费解。

有一回,我载着一对青年男女到小梅沙海滩宾馆。看样子他俩是对情侣,女的长得秀气,金发蓝眼,活泼大方。男的是个胡子,脸上刮得精光,隐现着一大块微微青黑的颜色。路上,他们很随便同我交谈,有说有笑。我才知道他俩是工程师,美国人。他们到香港,也顺便来深圳玩玩。能来中国内地一趟,他们认为是挺光彩的事。虽说香港同深圳是咫尺之遥,但终算是来过中国的内地了。男的是造船的,女的是电脑专家。他俩都喜欢看看中国的山和中国的海。也就高高兴兴的一块儿来了。

说话间,他俩就拥抱着、亲吻着,甜蜜得很。我在车后镜里看得很清楚。

“祝你们蜜月旅行幸福!”我一本正经的说。

他们都呵呵地笑了起来。尤其是那个金发姑娘笑得弯下了腰。

“NO、NO!先生,你误会了。”女的边笑边说。

“我们是在飞来香港的波音机上邂逅的。”男的说。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才又说:“昨天到香港,很幸运,今日是礼拜。”

“哦!”我似乎有点明白。

“朋友,准确点说,我们才认识四十八个小时。”女的顿时变得严肃了起来。

“对不起!”我表示歉意。

“你很英俊,羡慕你。”她又微笑道,“你的女朋友呢?”

“我们快结婚了。她在大学里进修。”

“很好。你几岁了?”

“二十四!”我答。

“哦,我害怕!”她连忙摇头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我结婚得早。

“中国不是提倡晚婚,只生一个孩子吗?这很好!”男的插口进来。

“我是不要孩子的,一个人多简单。”女的瞧着我说。

“亲爱的,我是很想要孩子的。”他说着便又抱住她亲吻。

她笑着推开了他,又瞧着车后镜问:“她会是很漂亮的,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吗?”

“我们是从小就在一起!”我说。

“祝你们幸福。”她微笑着。

“你几岁?”我问。

“二十五了。老了!”

“看外貌我比你老得多呢!”我笑道。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我曾经爱过三个男人。”

“我该算在里面!”男的说。

“可惜你满脸胡子,太老了。”女的瞪他一眼,依然笑着。

“我才二十六岁!”男的笑道,“爱过五个女人,还同三个造过爱,有一回是在轮船上。”

“我是在夜里的海滩上。”女的说。

我艰惊讶。这些情侣的事我见闻得不算少了。但他们才认识便如此亲热,而且还落落大方地谈自己的私生活。后来我才了解,他们确实是一间美国公司的工程师,是来香港检查一项工程的。那位女的还是个硕士哩!这也许就是我们说的西方色彩了吧!?

“这不给你们添苦恼么?”我好奇地问。

“有时会遇上麻烦的!”男的说。

“苦恼也是一种刺激!我是喜欢刺激。”女的说。

“可以说,没有刺激就不存在生活的意义了。”男的议论起来。

刺激?他们是在寻找刺激。眼前他们的亲热不就可以理解了么?我回味着他们坦率的、无所颐忌的谈话?在自己的惊讶里似乎又感觉着一种新鲜的东西,仿若自己也感受到一种刺激。再细想一下,我似乎又没那么的惊讶了,剩下来的只是一种感觉上的刺激。我想,这些男女间神秘微妙的感情,一旦坦率地说了出来,裸现出它的自然的面目,这确实又是很平常的。因此,当车子停在小梅沙海边的沙滩上,看见他俩下车时又拥抱在一起,我就不再感到有什么奇怪了。

我站在海滩上,浪花轻轻地淹过了我的脚踝,海风轻轻地吹拂着我那微微发热的脸颊,远处云水连天。大海是一望无际的啊!

“朋友,你在遥望着什么呢?”金发姑娘站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边。”我答道。

“海那边的山。晴空远处的云!”她在捕捉我的思想。

我点了点头:“广阔无边的海。”

“你不理解我们的生活!”她凝望着我。

“不完全理解。”我坦率地说。

“我的圣徒!不要过多地想将来,今天就是一切!懂吗?”她轻轻地亲我的嘴唇,便转身走了。

我回味若她说的话,回味着……

我又想起枚云来了!

晚上,她来了。

进门,还是那个样子,迎着风扇吹凉。然后,拢了拢乌黑的鬈发,坐在沙发上,说:“你该装个空调调节机了。”

“我付不起电费哩!”

“啧啧!小意思嘛!”她笑道,露出了一排齐整的白牙。

“你心里盛着一团火,每次到来都喊着热。”

“难得似你那样,象个冰箱。”她眨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说:“你不感到太冷清了吗?”

我指着桌上的练习本说:“你看,一桌子的功课!”她知道我在念“电大”英语班。

“洁文来信了?”

我点点头:“一封长信,说不完的学习心得和感受。”

“女才子。她这个人有理想,有抱负。”

“你也是个挺聪明的姑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