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边镇
他又找她去了,是到对面街去的,然而……
南方边境上有个小镇——沙鱼镇,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地方:一条小街,两个世界。街这边是社会主义的地盘,街那边是资本主义世界。
沙鱼镇靠着美丽的海湾,宛如一粒碧玉嵌镶在淡黄色的绒毡上。清晨,从海湾升腾起来的水雾烟霞在朝阳映耀下的小镇上空飘飘渺渺,给小镇披上绮丽的色彩,就象晶亮的碧玉在阳光下反射着美丽多彩的光斑。这彩色的边镇,美极了。
沙鱼镇很小,只有一条又窄又长的小街。街道是平平滑滑的水泥路面,小街窄得刚好能通过一辆小轿车,由于街中心立有界石,汽车不能在这里行驶。这条小街叫中英街,街中心是分界线,把狭长的街道划开两边。北边是我们的地方,南边属香港九龙。街中心的界石这边,戴着红星帽微的解放军在庄严地站岗,界石那边,顶着蓝黑色大盖帽的港九警察在巡哨。有时碰了面,相互望了望,依旧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扰。小镇上的居民来往很自由。街那边资本主义世界的居民可以到这边社会主义的商店里买沙煲瓦罐,这边社会主义老百姓可以到那边资本主义世界里买可口可乐或电视机。两边的孩子们更是亲亲热热,嘻嘻哈哈在一起玩闹,在他们的心中是没有界石的,他们都是轩辕皇帝的子孙。
小街的首尾两头立着两块膝盖高的石碑,上面刻着:
清光绪二十四年中英分界
多少年来,天翻地覆,改朝换代,几番风雨,几度沧桑。变幻的政治风云也在这小镇上荡起阵阵波澜。小街象一支敏感的晴雨表,预测着政治风云的变幻。小镇的生活,象五光十色的万花筒在旋转,人海浮沉,世事沧桑,悲欢离合,春暖秋凉,正直与虚伪、善良与邪恶、高尚与卑下的灵魂……都在这里以特殊的形式出现……
近年来,随着政策的开放,小镇比任何时候都热闹了。达官显贵,名流巨贾,一个个接踵而来。有的人来这里,只是象乞儿一样来捞点残羹剩饭;有的人挤到这里钻营,是为了中饱私囊。但是有些高明贤达之士却不是这样,他们怀着满腔抑郁在想些什么呢?他们在苦苦思索:如何把这南海边的小小碧玉——彩色的边镇打扮得更多姿多彩。
啊!他来了,一个在这里土生土长的英俊青年人迈着坚实的步子向街那边走过去。他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他在寻找着什么呢?是失落了的过去?还是令人心旌摇动的未来……
一
他又来到街那边那座小楼门口,轻声喊道:“筱莹!”
“她不在,不在呀!”老太婆很不耐烦的声音。她连门也不开,只在屋里应声。
他一点也不在意,依旧平静地问:“婆婆,她回来了吗?”
“我没听说,谁说的问谁去!”她婆婆道,停了好一会儿又说:“唉,孩子,你愿意就等着好了!”不耐烦中带点同情。他来过好多回了,老人家看他有点诚心,一声长叹:“唉,何必当初啊!”
世间上何必当初的事情多着呢!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他年轻,也许还未能体会婆婆这句话隐含着的悲苦辛酸。但是,那十多年前的往事却经常缠绕着他的心……
……那年,他才十岁,在沙鱼镇小学念书。镇上就这么一间小学,街那边的孩子多是到我们这边上学的。她,林筱莹住在对面街的街尾,就是那座骑楼伸出来的两层石米楼房。窗门很宽大。他俩是同班同学,同坐一张桌子。那时,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同学们喜欢在桌子中间用粉笔划条分界线。汉界楚河,互不侵犯。班里就数他俩的桌面清洁,一丁点儿界线也看不见。不知道是出于她的温顺,还是由于他的友好,他俩从未争吵过。
有一回在海边的码头上玩,阿肥不小心把她推下海去。只听见她喊了一声“小宇”,人便沉到海水里了。他下海把她救了上来,自己却给蚝石倒破了腿,鲜血直流。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每天放学,她都来看他。她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不小心连累了他,要是能替代他受这痛楚该多好!可是,不知怎的,她心里又隐隐地觉着欢喜,他多勇敢啊!十足一个小英雄。真的同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勇敢。她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摘着一粒粒紫葡萄放在他嘴里,忧戚地问道:“腿痛吗?”“现在不痛了。”“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痛。”她高兴地眨着美丽的眼睛笑道:“起初呢?”“看见流血才觉着有点痛。”“你真是个男仔头!”她笑出声来。“哼,我得揍阿肥两拳头。”他显出男子汉的风度。“不要,不要这样。阿肥知错了,苹果是他要我带来的。”“哼!”“小宇,你听我的话吗?”他昂着头,望着她笑了。
筱莹对他好。她妈妈待他也一样的好。这不仅是因为他救了她的女儿。平时他到家里玩,她妈总是细心款待,象亲姑姑那样的亲切。不过,她很少过这边街来。平日要买点生抽豆豉,也是使女儿过去。那天,她却过街来医院看望小宇。他的伤口缝了针,几天还未愈合,他急得要哭。看见她同妈妈来了,十分欢喜。在他眼里,筱莹妈同老师一样的值得尊敬。她是个有学问的人。房间里的书架上摆满了书。有的厚书一本足有一斤多重。要读完这许多书不晓得要用多少时日。书桌上放着她一张相片:身穿黑色长袍,头戴一顶方块形帽子,旁边垂着条丝穗。看了令人发笑。听筱莹说是“学士”帽。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学士头衔,心想:她为什么不考个博士呢?
筱莹妈送给他一本书:《一千零一夜》。啊呀!全是一个个故事,他很高兴。
这时,她坐在他病床边,轻轻地抚着他,慈爱地望着他,那是慈母的眼睛,一股暖流在他的心中流淌。他睁大眼睛笑着央求;“敏姨,绗我讲个故事!”
她今天兴致挺高,理理鬓角,给他俩讲个故事:
南海边上有个沙鱼镇,沙鱼镇北面有座梧桐山,梧桐山上有个仙女。仙女美极了,也聪明极了。她能数得清天上的星星,能采摘天上洁白的云朵,她的衣裳就是用云朵裁剪做成的。每天早晨,她驾着轻风,踏着云彩,披散着乌亮的头发,轻飘飘地降落在山上的一株吊钟花下,望着海浪扑打着的沙鱼镇,迎着云霞唱着歌儿:“清清的天,蓝蓝的海,一颗碧玉浮在海水上,象我的心在跳荡,我轻轻地把它戴在颈项上……”金铃般的歌声引来万鸟齐唱,这歌声随着海风,飘呀飘,飘到遥远的天边去了。
有一天,蓝色的海水冒着阵阵黑烟,霎时间,电闪雷鸣,天昏地黑。等到云开风清的时候,沙鱼镇这块翠玉竟裂开了两边。晶莹碧透的玉面上露出了长长的一道缝。仙女看了很伤心,雪白的吊钟花也跟着纷纷掉落下来,落在地的头上,落她的脚一下,落遍了整个山头。她望着广阔无边的大海,地哭了。眼洲流呀、流呀,流成了一条小河。这条清澈的小河水从梧桐山上流到山下,穿过了翠玉的裂缝,流入蓝色的大海。从此,碧翠的玉块留下了一条悲伤的银带子,这泪水汇成的小河日夜在流,在低吟苦唱;流呀流,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天……
后来,仙女不哭了。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小河从此干涸了。河床慢性地淤积得高了起来。造就是今日沙鱼镇的中英街……
她说得这么动听,这么深沉。把两个孩子听呆了,睁大了眼睛。小字望着窗外蔚蓝的大海,凝视着只飞翔着的海鸥,说:“黄龙旗挡不住人家的兵舰。”他看过林则徐的故事。筱莹沉思了一会,眨动着好看的长眼睫毛,问逍:“仙女还在山上吗?”“有人说她在。”“现在她有没有唱歌呢?”孩子还为仙女流干了眼泪感到悲伤。“她唱歌,后来又没听见她的歌声了。”“为什么?”他俩同声问。“不知道。”妈妈叹了一口气,“你们还年小啊!”
窗外吹进来一股带着咸味的海风,空气湿重重的。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进房里。“爸爸!”小宇喊道。筱莹妈知道小字的爸爸进来,她连看也没看他,只轻轻地亲亲孩子的脸颊,拉着女儿悄悄地走了。小宇爸带着复杂的表情.望着筱莹妈消失在走廊尽处的背影,一直站在门口,眼神游离不定,显得很古怪。小宇心想:爸爸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他见了筱莹妈会显得这个样子?
他又在想着那个故事,觉得仙女很象筱莹妈妈,她象仙女那么美,那么慈祥,她不是也为这块翠玉伤心么?他听筱莹说过,她妈是在美国一间大学读电子专业的。他不晓得电子姓什么,只知道那是一门很高深,很奇妙的科学。他又觉着筱莹是很亲近又是很神秘的人,就象那美丽而神秘的仙女……
小宇出院的时候,史无前例的岁月开始了。小镇乱哄哄的。扎在电杆上的高音喇叭整天疯狂地呼喊,批斗声、咒骂声、干奇百怪的口号声……从机关、学校和医院的窗口传到对面街去。那边的人们起先还在瞪蕾诧异的眼睛张望、观看.慢慢地便感到恐惧,生怕这把奠名其妙的火焰烧到自己的地面上来。街对面房子的大门关上了,窗口闭住了。由后门出入。小街两边的两个世界又进入一个“新纪元”:这边是红彤彤,轰轰烈烈;那边是黑沉沉,冷冷清清。可是,入夜就有人从“红彤形”的地方往黑沉沉的那边跑,而且一去不复返……
起先,小宇觉着惊异,之后又似乎感到好玩。爸爸整天整夜的往外跑,家里就他称王了。可是这两天,他却感到害怕,筱莹给划了“黑七类”。多可怕啊!住在对面街的同学全都是“黑”的。谁叫他们住在资本主义的染缸里,当然,阿肥也是“黑”的。更使他感到可怕的是筱莹妈也被说成是“黑”的,是“洋奴”,“里通外国”。她是他幼稚纯洁心灵中的仙女!一个顶有学问的人啊!这些“黑七类”都走了,不再过街来了。他们先后转到九龙、香港的学校去了。不知为什么筱莹还未有走。那天,她瞧着墙上大字报黑榜上写着她的名字,低声问他:“小宇,你说我是‘黑七类’么?”“不。”“那么是红的?”他不知怎样回答好,眼睛定定地盯着她。“你说呀!不是黑就是红?”“是红。”他终于肯定地答道。“你真好。我妈妈也是红的!”她又想起了妈妈说的翠玉仙女的故事。“你妈是红的,很红、很红!”“小宇,我回去告诉妈妈,你真好!”她美丽的大眼睛簌簌地滚下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儿。
从那天以后,他冉没看见筱莹过街来。
他也没有过街去见她。要是在往日,晚上做完功课,他便到她家里看电视去。可现在不准许过街看那些资产阶级腐朽东西。那时候,我们这边的人家还没有电视机,那个“洋戏台”谁敢沾腥呢!入夜,街这边一片沉寂,那边电视的音乐声里,夹杂着啪啪的“麻雀”声。
还有一件使小宇百思不解的事。街那边的东西似乎一下子多了,你看罐头饼干、百货衣物、金银首饰、手表摆满柜台,连电视机也有换上彩色的。咸鱼、腊肠、生抽、豆豉也比这边丰富得多!这边铺店里柜架,不知什么时候起差不多是空荡荡的。
最令“革命者”憎恨的是街对面电视机传来的靡靡之音。更深人静,随着阵阵南风,那声音越发刺耳了。
夜了。小街上亮着昏黄的路灯,平静,阴暗。
“嘭!”对面街头的那座石米楼房里发出一下爆裂响声。接着是一阵然的嚷叫。这是阿肥的家。
“中了,中了!”几个红小兵躲伏在黑暗的墙角边,低声欢喊。这种喜悦不亚于他们用弹弓叉子击中了“最大走资派”草人的眼珠儿,小宇手指勾着个弹弓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象做了一件错事。他不想用弹弓叉打烂人家的电视机。在他看来,你喜欢就看,你不喜欢就不看嘛!何必害怕人家看呢?筱莹家里也有一部电视机。小宇是“神枪手”嘛!人家叫他打,不去打,人家说他不“忠”。给人说不“忠”,多难听!刚好阿肥家的“骑楼”门打开着,想起他推过筱莹下海,小宇才下了狠心。一个石弹子弹过去,听到“嘭”的一响,他又心里一震,慌忙垂下头溜走了。同伴们的赞扬,他一句也没听。他晚上躺在床上,咬着被角,望着窗外对面街的灯光,想起筱莹在病床里替阿肥求情说的话,心里觉得怪难受。感到刚才做了错事,对不起筱莹。
第二天,一个消息传来,使小宇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爆裂声响的时候,筱莹竟在阿肥家里,而且受了伤。他焦急得很,不顾一切地往她家跑。只见大门的铁闸关上了。窗门紧闭着。他急忙转往后门,双手拼命地捶着那扇格木门,捶了好半天,手锤红了,木门上的小方孔才打开,探着一只眼睛说:“哦,小字,你来找我小孙女么,她进了医院。”
“伤得很重吗?”
“流了血,满脸是血!”
“呵!”他惊骇得脸都青了。
“不知是那个斩头鬼做的冤枉事,干嘛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杀人啦?害人啦?这些没爹娘教养的小杂种!”婆婆气愤地骂道。
“婆婆,我……我错了……”他哗的一声哭了,转身往回跑。一口气的跑到海边医院,不敢回头,生怕碰着婆婆那双悲愤的眼睛。
医院走遍了,看不见筱莹的影子。他这才恍悟过来。她是进了九龙的医院,也许不再回来了。他站在那间病房的门扣,心碎了,呆呆地望着靠窗的那张病床。前些时,他还躺在那儿,是她,是筱莹天天给他削苹果。可是,眼前只见一张雪白的床布,在阳光里白得刺眼,他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惨白……
十年过去了。镇上的人也许都忘记了这件小事,忘记了筱莹。她一去没有回来过。可是,他不会忘记的。童年时的内疚,象铸在心板上的一块铁,沉沉地压着。随着岁月的增长,他后悔自己的过错,也讥笑大人们的荒唐。历史啊,你为什幺竟同孩子开了这么一个大玩笑!忍心得连孩子也不肯放过。
他也不会忘记筱莹妈,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这些年,脑海里不时地浮动着翠玉仙女那双哀怨的眼睛,那颗破裂了的翠玉,筱莹妈会回来的。从她那双隐蓄着哀怨忧郁的眼睛里,他相信她会回来。
浩瀚的大海上涌荡着白的浪花,光斑万点,宛若无数颗眼睛在眨闪着,在祈望着。
她啊……
二
“何必当初呢!”老太太这句话使人心头发冷,他心情复杂得很。
爸爸知道他的苦恼。他没有安慰孩子,在旁边冷冷地观望着,仿佛要从儿子的惶惑里找寻什么东西。
“你上筱莹家了?”父亲问。
他点了点头。
“她什么时候回来?”
“老婆婆对我没多说一句话。”
“既然上门了,你不能多说几句吗?”父亲笑了。
他有点惊愕地望着父亲,摇了摇头。
“眼光放远些,心胸宽广些嘛!”
他感到惶惑不解,呆呆地盯着父亲那冷静的、充满自信的脸庞。他觉得父亲似乎了解自己,又似乎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语气虽然随和亲热,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使人心里很不舒畅。
“你是说,要我多上几次门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嘛!”父亲微笑道,“孩子,多做点解释说服工作,懂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要到市里开会,筱莹回来,你记得给我挂个电话。”父亲说完,便忙着收拾那厚厚的一叠汇报材料去了。他是小镇的副镇长,经常往市机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