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边境线上,谁不知道有一个‘大个吴’?五十年代,有个‘公司’曾出赏:取‘大个吴’首级者赏三万港元,生擒者五万港元。重赏之下,却求见勇夫来领赏。”关乃庸说,“有一年,大陆闹饥荒,人们成群结队沿着公路、山边小道,象潮水似的逃荒过来。大伙起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有点惊慌。”
“后来听说是大陆开放的。”玉珍插了一句。
“这里有些报纸是这么说。那时候,中国处境很困难。”关乃庸停顿了一下又说:“在这个困难的时候,我认识了吴先生。”
接着,他说了下面一段话:还是那个“公司”,乘机托熟人给吴木生说,只要他愿意过河来,便给他当公司经理,月薪四千元,还馈赠洋楼一座,港元五万。吴木生风趣地说:“你看沙湾的山山水水位几多钱?”他们听了反而对吴木生表示钦佩,并愿意为沙湾的饥饉提供援助;每人每月面粉一百斤,油十斤,糖十斤,奶粉十斤。只需吴木生带沙湾的花名册来,办个手续,签字认领即可。吴木生却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纸单据笑道:“国家已拨来大米五万斤!”吴木生临难不屈,视金如土的骨气,震撼了方圆几十里。后来,石坑村人才知道正是在这一天,吴木生的妻子在家因病饿交困而去世了。此情此景,又怎能不令人折服落沮呢!关乃庸素以清高自居,也禁不住叹服:“壮哉,吴木生!”
何少文默默地听着。这些事,他在村时就多多少少听人说过,可没有关乃庸说得这么详细。当然,吴支书是值得尊敬的。但这毕竟是过去了的。眼下中国这么多人,也不少我一个何少文。人生在世也是图生存,搵两餐饭食,只求富裕些,自在些罢了!今晚,关乃庸这么一赞三叹,又是什么缘故呢?
关乃庸象看出了他的心事,说:“我只是想让你们了解点历史。要知道眼前这些困难,对吴木生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
玉珍感慨地道:“一个人活着的可贵,在于他有自己生活的目的和希望。沙湾是有希望的。”
“我也这样想。”少文说。他明白父女俩话里的意思。可是,他认为他们都不了解自己,也就不愿意再多说了。
关乃庸昕了笑道:“你拟开设个公司,做哪一行的买卖?”
“只是有这个打算。”
“做生意是想要赚钱的,但千万不要把钱看得太重了。”关乃庸顿了一下,又说:“玉珍搭后天的班机走。”
“我送你。”何少文转过脸对玉珍说。
“不用了。”
父亲拍拍女儿的肩膀,然后对他说:“你就送她一程吧!”
十一
一辆乌亮的“富士”牌轿车停在白石岗石场门口,车里走下来何少文和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
“少文,你来了!”凌筠高兴地迎上前去。
“田小姐,我的秘书。”何少文微微一笑,向凌筠介绍道。
“田小姐,欢迎!”她礼貌地说。
“久仰了。”田小姐走进会客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翘着腿,旁若无人地环视着四壁。
凌筠见田小姐这样傲气,便没答理她,只朝着何少文说:“你早该回来看看。”
“何襄理是有事来的!”田小姐瞥了凌筠一眼。
“我们先看看石场吧。”何少文竟然打起官腔来了。
“请吧!”凌筠依然平静地说。她心情很复杂,既感到失望,又感到可笑。她真的没想到,他回来是为了在她面前炫耀自己。
“哎呀,这么大的泥尘!”田小姐娇嗔道。
“走吧!看一眼就回来。”何少文柔声劝道。说罢,昂首阔步跨出门去。田小姐紧偎着他的身子。只见他微笑着,不时地朝熟悉他的村人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吴小姐,请你说说这里的生产行情。”姓田的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身价。
“还是让襄理先看看好!”凌筠也用英语说。她已觉察出对方不怀好意。
“谈谈也可以。”他说。心里却为石场高效率的、井井有条的生产感到震惊。
“等一下办公室会给你一份详尽的材料。”凌筠冷冷地说。
碰了软钉子,他俩依旧若无其事地东看西望。田小姐心里却是一震,对方竟然懂英语。在她看来,只有懂英语才算有点儿洋气,而眼前这个穿着土里土气的姑娘,又怎可以同英语连在一起呢!
“这碎石规格不好。”田小姐望着眼前一堆小山似的石子说。
“襄理,你看呢?”凌筠明知对方信口开河。
“唔,是有这个意见。”何少文目示田小姐,要她讲话注意点儿。
“这可是个重要问题。”凌筠态度认真起来,马上叫人去找罗拔臣。
罗拔臣知道何少文来了。他认为一个分公司的襄理,用不着自己去相陪。他是很讲究时间和工作效率的,听说碎石规格不好,当然要来弄个清楚。
“何先生,这是公司的意见吗?”罗拔臣开门见山问道。
何少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呆呆地瞪着姓田的。他心里埋怨凌筠不留情面,故意叫罗拔臣来,他在外国人面前总有点儿胆怯!
“罗拔臣先生,这是我说的。”田小姐笑道。
“你说,规格怎么不好?”
“我看小一些的好!”
“那是石米!抹墙壁用的。”罗拔臣显然生气了。他转过身来对何少文说:“你知道,这是公司按照国际标准定的规格!”
“是的。”
“这位小姐是公司里的吗?”
“襄理秘书。”田小姐答。
“襄理也带个秘书?恕我少见寡闻了。”罗拔臣毫不客气地说,“何襄理,请你回去告诉你们公司的经理,说我不喜欢有人来妨碍我的工作!”
何少文红着脸,顿时变得拘谨起来,忙说:“请原谅,罗拔臣经理。”他原先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让凌筠知道自己走的路并不糟糕,也想让热悉他的人知道姓何的还能够闯出个世界来。岂料田小姐做得过分了点,而凌筠拉出洋经理来也未免太过火了。此刻,他只好低声下气。他了解罗拔臣的脾气,更看重他同卡格的关系。只是在凌筠面前如此落面,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罗拔臣没理会他,转过脸来对凌筠说:“吴经理,请你同我一起回去,还有许多重要事等着做哩!”他认为何少文做得过分了,而凌筠也实在过于厚道。
“好的,我等一下就来。”凌筠还是给何少文留个面子。
罗拔臣走了。田小姐也跟着回到“富士”轿车里,说是累了。
“少文,作为一个同学、朋友,我真替你脸红!”凌筠坦率地说,“你还是自爱点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你是在炫耀你所追求到的东西!”
“随便你怎样说都可以,我并不奢望你会喜欢。”
“我厌弃。”她说,“可是你曾经给过我喜欢的东西。你过去是那么正直坦荡啊!”
“那是孩子的天真幼稚。”
“我不这样认为。”
“你这个经理是人家给你安排的,正如你的命运也要由人安排一样。”他说,“一旦有人改变政策,你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毕竟对社会做了一些贡献。”
“嘻嘻,我只想自己贡献给自己。你也许认为我是在恶浪里浮沉。不,我是在搏斗。那里广阔、复杂、惊险,一分钟你就可以成为巨富,也可以变成囚犯。这可是一个让人闯世界的地方。有时我一天赚的钱顶得上你一年的收入啊!”他显得悠然自得。
“这也是一种生活。可是,你也并不见得很幸福!”她感到失望,他们之间的隔阂更深了。想起他对自己炫耀的神情,和在罗拔臣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又觉着他实在可怜。除了一个钱字,他心里还有些什么呢!
“幸福……”他嗫嚼着,感到一阵惶然。他失去了她,也失去了玉珍。一切纯真的东西似乎都失去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种孤独的空虚袭击着他,使他感到害怕,仿若掉落在一个恐怖孤寂的深渊里。
“你该回家看看妈妈,她很想见见你。”
“我也想念她,只是现在还不想回去。”他淡然道。
“等到你回去的时候,给村里人一个个分派港币吗?”她看出他的心思。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一时窘住了。他不想回沙湾,一来因父亲的事觉得不好意思,二来确实认为自己未有发迹。他暗自对天起誓过:不发财不回沙湾。虽说现下他手上几万块钱是有的,但区区此款,在香港做盐也不够味。
这时候.沈家海驶着辆面包车来了。他知道少文回来,便把四妗接到石场来。
“妈。”少文忙上前喊道。
“你回来了,妈见你一面死也闭眼了。”四妗眼泪涔涔地说。
“妈,我是特地回来看你的。”
“在那边揾食辛苦吗?”
“赚钱容易,工作也辛苦。”
“辛苦你就回来好了。沙湾今日不同往时了!”
“我多回来几次看你,妈。”何少文边说边端详着离别多年的妈妈。妈老了,头发白了,脸上也满是皱纹。这皱纹一半是岁月逝去的印痕,一半是替儿子担忧留下的痕迹。他心里感到一阵痛楚,觉着自己对不起母亲,也在感情上欠下凌筠一笔无法补偿的债。
四妗老是埋怨儿子不回来,也数落起自己的丈夫要钱不要命,弄得家不成家,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何少文听着母亲的诉说,心里很不是滋味。妈变了,真的变了。一向逆来顺受的母亲,竟然有无穷的怨气,无尽的哀愁。他又感到失望了,觉着母亲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已。自己不回来还不是为了挣得个富贵日子,让她老人家过得好些么?
后来,还是凌筠忍住内心的哀怨,违心地劝慰四妗说;“少文赚了钱,还不是给你捎寄回来?”四妗昕了,想起这些年儿子辛辛苦苦支撑着这个家,也花了不少钱才治好自己的病,心一软,气也就消了。
何少文这次回“家”心情很不愉快。临走时,沈家海又对他说:“兆行叔的路走不通啊!”这分明又是向着自己说的。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心里很沉闷,后悔不该回来这一趟。
回九龙路上,汽车才过了文锦渡的关口,田小姐便亲热地倒在他身上。她年轻、漂亮又练达,衣着非常讲究,显得落落大方。有时看去青春焕发,有时又使人感到她饱经风尘。这时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万元,扬了扬便塞进他的口袋里,说:“你有才能。这是老板打赏你的。”
何少文一点儿也不知道,田小姐早已在他的汽车里藏了价值连城的东西。就在他离开香港的前一天晚上,他的汽车已经被人动了“手术”,装上了特殊的装置。
这位阔绰神秘的田小姐,是持着何兆行的信找到何少文的。当然何兆行也不清楚她的身份。何少文当上襄理之后,田小姐经常要他亲自驶车到白石岗去。至于车队的司机,田小姐以秘书的身份早已同他们厮混熟了,也用不着她多费唇舌。他们经营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不过入息是丰厚的,只一个月工夫,田小姐已给了他两万元。
眼前,父亲事发了。他觉着自己应该更谨慎,起码得更稳妥一些,再不能蒙在鼓里任人差使了。然而一想起丰厚的入息,却又认为值得一搏。他就这样陷入泥坑里去了。
田小姐转动着方向盘,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你今晚很需要我,是吗?你很苦闷。”她妩媚地瞟了他一眼。
“你这么清楚。”
“记住,我是个女人!”
“有事情请开口好了。”
“望着我的眼睛,望着。对了,就这样望着。你一点也感觉不出来么?”她的眼睛诱人地闪动着,蓝色的眼睑,乌黑的睫毛,显得那样迷人。
“你来找我……”他真的有点迷惑了。
“一半是需要,一半是寂寞!”她又挑逗地瞟了瞟他。
“最好是寂寞多一些。”他觉着全身一阵冲动,霍地紧紧搂住了她。
“这是在公路上。”她推开了他。
“我实在寂寞啊……!”
“男人,狗一样的男人。你也是这个样!哈哈!”她狂笑着,大声地狂笑了起来。
汽车在尖沙嘴夜总会门前停下来。大厅华丽宽绰,典雅堂皇。镶金的壁灯散放出柔和的亮光。一个半裸的歌星耸动着肩膀,扭着身子在唱着。
她要了杯咖啡,喝了一口便闭上眼睛,象在思索,又似在等待着什么。他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好默然地坐着。这个年轻女人的心,仿若一个万花筒,五光十色,瞬息万变。谁知她又在想些什么?
“要你亲自走一趟。”她说,“老板在大陆有货带回来。”
他摇摇头。
“为什么?”她心里一惊,脸上却不露出一点神色。
“父亲出了事。”他说。
“知道了。”
“我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
“害怕了?”
“卡格先生要我注意公司的声誉。”
“是吗?”她知道对手变得狡猾了,便说,“我知道老板不算亏待你。”
“暂时避避风妥当些。”
“开盘算了。合伙还是单帮?”她问。
“田小姐,我家乡在沙湾,这你明白。”
“我们跳个舞吧!”她认为变换个方式谈会好一些。
她的脸颊温热地挨着他的脸,高耸的胸脯紧贴在他身上,随着音乐的旋律扭动着屁股。他搂着她,感到身上一阵又一阵的热乎……
十二
关乃庸应邀往深圳市商谈办医院的事。他渴望着见吴木生的面,便提早一天到沙湾,专诚谒见。
海关楼的大钟响了八下,边防的桥头闸门便打开了。穿红着绿的旅客,鱼贯地穿过罗湖桥,过境来了。
吴木生站在桥头边,望着桥上走过来的人群。桥上盖着个半圆形的顶盖,与其说是桥,倒不如说是条走廊合适些。
人群里,关乃庸戴着金边眼镜,身穿深蓝薄绒中山装,提着个黑色手提袋,稳步走过来。当他双脚踏过了边境线,又停下来,深情地望了望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
“关先生!”吴术生微笑着迎上前去。
“您是……”
“吴木生。”
“哦,吴支书。”关乃庸高兴地紧握着对方的手。
这时候,凌筠从走廊西面走过来,喊道:“关叔叔!”
“凌筠,你也来了。”关乃庸显然被她亲切的称呼所感动,也跟着直喊她的名字。
凌筠转过头,朝父亲笑了笑:“爸爸,我输了。”
“什么事?”关乃庸感到奠名其妙。
“爸爸说他可以一眼认出你来。他赢了。”凌筠说,接着转向吴木生:“爸爸,你凭什么认出来的?”
“你看关叔叔穿着什么衣服?思乡怀旧的中山装。还有这个——”吴木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这是关氏父女同凌筠在石坑村的合照。
“好一双锐利的边防眼睛!”关乃庸说。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穿的中山装,笑道;“知我莫如君!”
凌筠驾着面包车,送他们回沙湾。海关离沙湾很近。她有意沿罗湖区兜了个圈子,才又拐弯到沙湾去。路上,只见工地上一片繁忙喧闹,泥尘滚滚。一道小河似的笔直的通水道正在浇盖。宽阔平直的大马路已铺上了沥青。马路旁,四十座二、三十层的大厦正在乎整地基。过一些日子,罗湖区将以崭新的、繁华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眼前。
在风景优美的梧桐山下的公路上,汽车放慢了速度。吴木生指着东边的一片开阔地说;“老关,医院建在这儿可以吗?”
“停车、停车!”关乃庸急忙喊道。他下车仔细观望。这地方背山面水,夏凉冬暖,而且交通方便,地势又平坦开阔。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么好的地方办医院,情不自禁地说:“太理想了。老吴,你们想得真周到!”
“上车吧!看你高兴的。明天卫生局叶局长主持洽谈会,你看了医院的设计方案,得直率地提出意见。老实说,国外的先进设备我们知道得不多。”吴术生道。
“一定的,一定的。”美乃庸显然激动了。办一间自己的大医院是他终生梦寐以求的宿愿,也是他爱妻的遗愿,眼见着有这么理想的风景区,他怎能抑制住内心的喜悦呢!
汽车开动了。关乃庸还激动不已,说:“太好了,玉珍知道会非常高兴的!”
“她要五年才得毕业,是吗?”凌筠问。
“是的。可她的心早飞回来了。你看,这是她从美国捎寄来的技术情报。”关乃庸指了指自己的黑皮手提袋说。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是一样,天天在搜集研究世界各国有关医院、医疗和设备的技术情报,而且还亲自到法国和德国跑了一趟。
“这里面的资料何止是玉珍捎寄来的呢!”吴术生望了望他那鼓胀的手提袋,笑道。
“知我莫如君!”关乃庸开怀大笑。这些年,他从来未有象今天这样高兴过。
吴木生了解海外赤子之心,心里也很感动.便又说:“老关,市领导很看重你的爱国行动。陈市长说要接见你。”
“太过誉了。这是先父的遗愿!”关乃庸热泪盈眶。
汽车平稳地向沙湾驶去,车厢里荡漾着一阵又一阵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