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与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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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历史·回音(3)

有调查说,现在大约有一半以上的政府官员迷信。就人们的视线所及,出名的佛寺、道观,出入其间,大把布施的不是老板就是官员,有点名气的卦师和风水先生那里,常来常往的,也是官员居多。时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知哪里来的肉头和尚,打着名号都是下山的活佛,周围晃动的,依旧不是老板就是官员,吃人骗的,时有所闻。

做官的人,有点迷信,一点都不奇怪,特别是环境不确定、机遇也不确定的时候。人有了点本钱,有了点地位,却发现前程完全不可预期,说是“朝为座上客,夕为阶下囚”也许有点夸张,但对自己前程感到不确定却是真的。不确定,就想确定,办法有二:一是求神,二是问卦。原本,求神和问卦是一回事的两个方面,前者是求神护佑,后者为求神指点迷津。前者要上供,靠贿赂,供品(牺牲)从大活人到整猪整羊整牛,后者则需要一点技术手段,殷商时候烧甲骨,后来玩蓍草、算筹,现代社会则还有西方的玩意,扑克牌,塔罗牌,再加上水晶球。问卦需要技术,大约是从巫术演化来的,所以,最早打卦的人,都是巫师。文化不发达的时候,巫师地位很高,属于精神贵族,由打卦打出文字符号,神秘得紧,别的人谁也弄不明白,所以没有人敢惹他们,再后来,从巫里分化出史来,符号逐渐在贵族中普及,神秘渐次消淡,巫的地位下降,到了儒家出来的时候,孔子居然敬鬼神而远之了。后来的历代王朝,尊崇儒术,只要在正常年景,大家虽然卦也问,神还求,但毕竟人文世俗色彩变成社会的主基调,坚持僧道无缘的原儒家教旨主义者固然不多,但读书人中,很多都是“祭如在”的机会主义者。他们只在运气不好的时候,急来抱佛脚,得意之时,就全忘了。这个时候打卦看相的人,只好沦落为跟走街卖艺者为伍。清末民初,是西学东渐并西俗东渐的时候,西方的科学,夹带着西方的神一起,扫荡着中国的迷信,神佛一时间自身难保,很多佛寺道观,稀里哗啦就被拆了,不拆的,也大批地被占用,变成学校。可是不久,这些破除迷信的勇士们,在自己为官为宦之后,思想居然又变了,被破除掉的迷信踱着方步又回来了。当年一干拆庙打菩萨的新式军人,不知怎么一来,又跟和尚道士加算卦看相当术士的混在了一起,连密宗藏传佛教,也下了山,忙着给军阀政客们做升官道场。蒋介石在视察湖南军阀唐生智部队时,马失前蹄,术士说,老蒋注定要栽在唐的手里,后来唐生智跟蒋介石火并,一败涂地。广东南天王陈济棠相信术士扶箕,机不可失,发动反蒋,最后自家的飞机先飞走,投奔老蒋。四川的刘湘,让一个江湖术士做前敌总指挥,让军队按卦象行动,走到陡壁悬崖,再走,就等于全体自杀。

这样的故事,不想在现今,又有了续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打卦看相看风水的,不仅自家财运亨通,而且居然可以干预社会,让某条路改道,让某座桥出现,让某幢大楼有某种特定的模样。至于是否能让某些官员用那些人,不用那些人,做那些事,不做哪些事,自然小菜一碟。只是,从前迷信的人,包括官员,往往相信因果报应,这种最流行的佛家理论通俗版,不仅被道教接受,而且在大众中很有市场,通俗地说,就是做好事有好报,做坏事有恶报,此时不报,也许报在子孙。这种说法,固然不能挡住人们作恶,但至少让他们有所顾忌,做了坏事,多少要想点辙来弥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传统的迷信对社会的一种正面回报。可是,现在的官员迷信,却并不信因果报应,在他们看来,只要贿赂了神佛(大笔施舍),买通了术士,按照术士说的去操作,就自然吉人天相,一路顺风,哪怕作恶多端,哪怕天良丧尽,好像神佛也必然会保护他们。他们一方面相信世界上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一方面又很自然地把这种力量想象成跟他们一样的俗人,只要贿赂到位,就会投桃报李,用无边的法力,为他们保驾护航。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前的神秘世界还是有道德意义的,而现在官员和宗教加术士眼里的神秘世界,已经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

速成病及其经济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但自打有馅饼以来(大约有千把年了吧),却一直有人惦记着。当然,惦记的方式不见得人人都抬头看天,而是闷头幻想着出现奇迹,而且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夜之间改变命运,大富大贵。现在,被超女刺激得,好像已经变成了快速成名,快速走红。吃小亏占大便宜,或者不吃亏,也占便宜,是人类的一点小小的,但却很难克服的心理疾病,无非是想不付出或者少付出就有收获,而且是大收获。这样的事儿有没有?当然有。天上掉馅饼虽然不可能,但兔子撞到树上的事毕竟是有的,不费力气拣个兔子回家,跟摊上天上掉的馅饼也差不多。这种对于大众来说的超小概率事件,落到那个幸运者身上,则变成了“幸运百分百”,而大众却往往容易把眼睛盯在这个“百分百”上,只消稍加操纵,任何一个偶然的幸运事件,都会导致一场疯狂。

于是,利用这种心理疾病,这个世界的经济文化活动多了很多花样,花样的陷阱。赌博和彩票是比较明目张胆的陷阱,明明大批的人都亏进去了,甚至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但大家眼里却只看见那几个中头彩或者赢大钱的,因而前赴后继。办速成班和出速成教材,是比较隐蔽的陷阱。在这一点上,日本人是我们的老师,甲午战争之后,日本打痛了中国,中国人开始向日本学习,清廷新政之后,大家一窝蜂地涌进日本,进去的人多半都打着少花功夫,甚至不花功夫就能学到本事的主意,于是日本人审时度势,一窝蜂地开办了许多速成学堂,一年,甚至半年,就让“清国留学生”揣着毕业文凭毕业回家。现在办的速成班,多半是教外语的,人们不是想不花力气就学好外语吗?人家告诉你好办,上我的班,用我的教材,半年,一个月,甚至十天,包教包会。当然,老师和学生的差距还是有的,当年日本人速成学堂教出来的学生,虽说连平假名和片假名都没搞明白,只记了几个新名词,但回国后,却大多被聘为新学堂的教师,至少有个饭碗,而后来这些速成班的外语生,却什么都没有,只搭进些钱和功夫还有自己那点不劳而获的梦。这个世界骗子多,眼下的中国,骗子更多,出门一不留神,就能碰上一堆。但骗子十有八九,吃的都是人们速成心理的饭。那些吃人骗的,凡是被骗了钱的,多半是想速成发财的,被骗了色的,多半是想迅速成名的,贪心谁人没有,名利有几个真能看得透?真个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这个世界还怎么能转得动?祸根不是名利,而是对名利的速成心理。

不过,历史证明,吃亏上当,并不足以让人们从速成的幻觉中完全醒过来,一个人倒下去,千百个人跟上来,只要陷阱还在,就会有人前赴后继。法律惩罚骗子,教育揭示骗局,但病根却难除去,政府和社会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抑制病状的爆发,而没有办法根治。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古已有之的赌博,还是后来兴起的速成班骗局,在道德上或者法律上,都背着黑名声,但是在今天的信息时代、媒体时代,事情却发生了变化,媒体可以公然地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疾病牟利,却不背任何道德和法律责任。

今天所有的经济活动,都可以转化为眼球的数目,眼球就是金钱,就是一切,所以,速成病,基本上已经演变成出名的竞争与幻想。一夜成名,就意味着荣耀、光环、金钱、名车、别墅、美女俊男。而媒体,尤其是电视和网络媒体,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在一夜之间,操作出一个平民成名的梦,把一个小概率事件,变成一场可以操控的大众狂欢,大众在狂欢中,尽情地让自己的病一次又一次地发作,哪怕近乎狂癫,也没有人少见多怪,而媒体在这个过程中,大把大把地捞钱,媒体操作出来的“平民英雄”,就像六合彩中的头彩,肆无忌惮地吸引着更多的眼球,把更多的人更多的金钱,吸进那个病态的黑洞。

建筑在病态上的文化,是病态文化,建筑在病态上的经济,是病态经济,为此而发狂的社会,是病态的社会。人哪,醒醒吧,天上掉不了馅饼。

私塾消失背后的黑洞

自从2002年我在《书城》上介绍了湖南平江的私塾之后,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大小媒体蜂拥而至,据说相关的讨论会也开了几次。出于中国传媒可以理解的习性,所有的相关报道都好像是身处第一现场的独家报道,所有的议论都出于自己的独家发现。在这个小小的热闹中,大家对平江私塾的论说,自然是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视私塾为“落后的教育形式”的言论固然令我不喜,对私塾一味地颂扬同样也使人胃口不爽。令我想不到的是,2003年年底,我在香港访学的时候,一位到平江做节目的中央台记者电话告诉我,平江最后一个私塾随着岁末一块儿关门了。回来后,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位记者做的短片,向世人宣告:中国从孔夫子开始的、延续了几千年的私塾教育,终于落幕了。

其实,平江最后一所私塾的关门,并不是中国私塾教育的终结。这个终结原本要早得多,大体是在清末新政废科举兴学堂时装入棺材;1922年白话文被定为官方教材使用文字之后,钉上棺盖;及到新中国成立后,基本上已经入土为安了。我和妻子在平江发现的东西,严格来说,只能算是私塾教育在特殊环境下残存的活化石。它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生物体上的意义,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已经等于消亡了。平江私塾的最后消失,虽然比我的预期要早了一些,但也在情理之中。在汹涌到来的现代化浪潮中,跟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平江的山乡也是正在消亡中的农村。在我调查的当时,就已经感觉到,平江农村使私塾赖以残存的文化环境正在逐步被破坏,成年人长年到广东打工的越来越多,当年的一位受访者在赠给我几首诗之后,就来信要求我替他在北京找工作。与此同时,人们的礼俗需要也在向时尚“进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使没有官方不合作甚至压制的态度,私塾也不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尽管如此,平江私塾的发现,对于中国的学界依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平江私塾的存在,事实上揭示了西方所谓的大渠道教育(学校教育)跟农村日常生活以及民俗环境的关系。在传统的中国农村社会,虽然理论上有官学和私学之分,但真正起教育作用的只有私学。官学设在城里不说,而且基本上没有什么教学活动,官学对于农村社会的意义只是通过其学生(生员)体现的。对于农民来说,进了官学就等于跨进了科举的门槛,官学实际上等于是古代社会选官制度的一部分。所以,真正意义上的学校教育,是由各种名目的私学实现的,其中,私塾是最常见和普通的部分。在接触平江私塾之前,我一直认为,由于戏曲说唱等小渠道教育,农民喜闻乐见,有寓教于娱的作用,所以理应是农村社会教育的主角;农民的意识构成,主要来源于这些说说唱唱的东西;所以,对于农村而言,小渠道教育的价值理应更重要。因此,在我论述传统农村教育的时候,给了小渠道更多的笔墨,对于乡村的学校,只是一带而过。然而,平江的私塾纠正了我的偏颇。

中国的农村,事实上是个礼俗的社会,以养生和送死为核心的人生礼仪活动,实际上构成了农村日常生活的骨架。对于局外人来说,婚丧嫁娶、拜寿上坟、年节祭祀,无非是些繁复的仪式和吃喝热闹。但处在传统农村环境中的人,如果离开了这种仪式,日常生活就没有了灵魂,甚至可以说生活就没有了意义。一方面,传统社会的农民离不开礼仪活动,可另一方面,在那个时代,这些礼仪活动程序之繁复,讲究之复杂,又是普通农民所无法掌握的。所以,私塾教育除了文字和道德知识的传授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传授礼仪,即平江人所谓的“学应酬”。学生不仅要跟老师学习各种礼仪活动的仪式程序,还要跟随老师掺和婚丧嫁娶,现场实习主持仪式(主礼)。所以,传统的礼仪从内容到形式的传承,事实上是通过私塾来实现的。在所有具有传授礼仪职能的私塾中,少数能够完成学业的人,无论能否进入官学,踏上科举的阶梯,都成为事实上的乡村之“儒”(儒的本义就是主礼者)。能够熟悉和主持礼仪,不唯受人尊重,而且能多得一份收入(当然,有功名的人更具有主持礼仪的资格,只是身份太高的人,比如举人老爷,不大可能受如此的辛苦,一般只是象征性地过过手,比如“点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真正的主持者还是那些没有身份的“儒”和穷秀才)。而多数只识了几个字就半途而废的农民,也因多少了解一点礼仪知识,而成为礼仪活动中很能配合的一群。据统计,在传统时代,农村中男性成员,上过私塾的人比率是相当高的,可以达到50%左右(参见E.S.罗斯基的研究和李景汉的定县调查)。有这样大的一群人很懂行地配合,任何复杂的礼仪活动都可以顺利地展开。我在许多地方收罗旧书时,都收集到了一些线装和手抄的“礼仪书”和“称谓录”之类的东西。礼仪书上把婚丧嫁娶各种礼仪形式的程序、步骤都讲得十分清楚,关于丧礼,不仅有仪式程序,还有各种挽联的写法;甚至我还见到过一本手抄的《写包本子》,是专门介绍如何写上坟的“红包”(纸钱袋)的,针对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写法。这些东西,据说已经传了几辈、十几辈子(从其破旧的程度也可以看出)。看来,农民很早就把礼仪从儒家典籍的《三礼》中简化出来,变为切实可行的教程。

“礼”在农村社会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在于秩序的建构和维持。农民固然可以从乡间戏剧说唱中知道什么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仰慕忠臣义士、义夫节妇,但却只有在不断的礼仪演练中,才可能明了什么是大小尊卑、昭穆远近,学会怎么样进退有据、行止有节甚至礼让恭谦。从某种意义上讲,煞有介事的礼仪气氛和一板一眼的礼仪程序,是乡民学会服从秩序的最好老师,而演礼导致的肌肉记忆,远比言者谆谆的说教更有效。也可以说,乡村社会的秩序,主要是靠礼仪活动的展开来维持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自孔子以来,儒家学说的内涵经过了许多次的转换,但礼依然是其核心内容的原因。实际上,私塾的其他教学内容,也跟“礼”不无关系。对儒家经典的学习、掌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学习礼的内涵,而文字的训练,比如“对对子”的练习,在乡下的功用就是写对联。对联不仅用在年节,而且用于相互往来,吊死贺生。从这个意义上,上学才真的能实现“知书达理”。因此,我们说,私塾教育和乡村社会的日常生活是密切相关的,属于一个有机的整体。私塾和乡村社会的乡绅一样,具有牵一发动全身的地位。私塾教育的缺位,从长期来看,不仅会导致农村识字率的下降,而且会使乡村社会的既有秩序出现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