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治疗室坐定之后,先是向我介绍了她在灵修方面的进步,然后又开始重复上一次见我时的做法一一向我展示她年轻时的照片,夸耀她年轻时的美丽。她在展示完她的老照片之后,情绪一下子变得低沉下来,并且流下眼泪。
“我要和丈夫离婚,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的婚姻,失败的婚姻,因为错误才失败。他把自己看成是亚伯拉罕,把我看成是夏甲。他看不起我,对我没有一点点爱,只知道训斥我,责备我。我和他结婚,害了我儿子,就像亚伯拉罕和夏甲生了以实玛利一样,贻害无穷。哪有好树结坏果子,坏树结好果子的呢?他不尊重我,也不爱我,他没有给我任何温暖!”她一边掉泪一边说。
她的话看上去有点逻辑混乱,似乎是在胡说八道。但,我相信精神病患者的话是最真实的,就像梦呓一样是真实的。他们的话是灵魂直接发出来的声音,没有任何虚假的包装,不像我们所谓的健康人说出来的话,往往是表面真实本质虚假。我的治疗经验告诉我,一定要重视精神病人所说的话,千万不要将他们所说的话当成无意义的疯话。要知道,谬乱中有真实,巧语中有欺诈。就拿她来说吧,她说她丈夫将自己当成亚伯拉罕,将她当成夏甲,实际上是在告诉我,她丈夫是一个典型的男性沙文主义者(亚伯拉罕的意思是“万国之君”),而她是受压迫的奴仆,她的话至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g即“我不应该是夏甲,我应该是撒拉。”因为夏甲是撒拉的仆人,并受撒拉的欺负。总之,她的话至少向我传达了这么一个信息:她的丈夫是她不爱也不想要的男人。
那么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观念呢?按理说一个有精神病的人有人愿意要你就不错了,你还有什么可挑选的余地呢?
“对,你不应该嫁给一般的男人,你应该嫁给一个地位很高、学历很高、修养很好、很爱你、很重视你又相信主耶稣的男人。”我故意这样对她说。
“是呀是呀,你说得太对太对了。但是我命不好,偏偏嫁给这么一个男人。”她说这句话时泪如泉涌。
“你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遇到我刚才所说的那种男人?”我问。
“没有,从来没有,我不知道这种男人他在哪儿?唉,现实中谁会爱我呢,我是一个病人呀!”她说。
呃,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有纳凯索斯(narcissism,即自恋)情结,甚至是纳凯索斯狂。所谓纳凯索斯情结,即将注意力集中于自我身上而不是客观世界和他人身上的心态。自恋心态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自我陶醉式的快乐,但在满足的表象下是承担重压的牺牲。自恋的人并不是不想爱别人,而是比一般人更加努力地想争取别人的爱,但是他们永远不会成功。为什么这样呢?因为爱的法则是要得到他人的爱就必须学会自爱。而自恋并不是自爱状态,而是一种自我折磨。就拿她来说吧,由于她过分关注自我外在的优越和别人对她的态度,
以至于她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爱的水平和能力,这就造成了“想爱而不会爱”的尴尬局面。事实上,纳凯索斯情结的根源是自卑,是意识最深层的自卑。那么,她的意识最深层是不是有自卑感呢?这种自卑感又从何而来呢?
自恋来自受压抑的抱负
随着她与我约见次数的增多,她越来越信任我了,越来越愿意向我说一些她自己的隐私。她告诉我说,她长在一个不太幸福的家庭里,她父亲是一个十分独裁和暴戾的人,她和母亲、姐姐都是父亲独裁和暴戾性格的受害者。父亲经常打母亲。父亲还有极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经常会用恶毒的话骂她和姐姐,贬抑她们。她和姐姐都长得十分漂亮,她从小就想当电影明星,当杰出的女人,好让别人羡慕。然而,父亲对她的不断压制、责备、贬低,使她逐渐变得敏感自卑起来。那次林立果选美,她本来相信自己可以被选中,并由此命运大改,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然而选美失败打碎了她的这一梦想。后来,她在国有工厂工作,不仅承受了极大的舆论压力,而且经常被一些有权有势的好色之徒所骚扰。她在国有工厂工作那几年,是她感到最压抑的几年,她的精神病正是在那时得的。
她自卑的根源巳浮现给了我。当然,这里还有很多关于她的隐私不便用文字来表达。
自恋的根源来自于对抱负的压抑,这是对自恋心理有着深刻洞见的人共同的观点。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人人都会有梦想,都会有远大的抱负,无论这种梦想和抱负多么不切合实际,多么虚幻不实,但梦想与抱负的存在本身是合理的,是有重大意义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任何人走向心灵健康的过程都是梦想与现实对接的过程。人们先有梦幻般的对未来的向往,对自身的描绘,然后再去实践它们。在实践它们的过程中,人们会不断根据实际情况修正自己的梦想,最终实现梦想与实际的统一。在这一过程当中,人的认知会得到完善,情感会向更高级的方向发展,人们会学会爱自己与爱别人的相互统一。然而,如果人的梦想过早地被掐死,或被无情地压抑,它便会以其他病态的方式表现自我,这便是自恋产生的原因所在。从这个角度来讲,自恋实际上是抱负的暗影。
被西方学术界称为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与卡尔·荣格之后又一位心理学大师的托马斯·摩尔曾说过:“扼杀自恋与扼杀抱负其结果都是可怕的。治疗者的任务并不是让患者的自恋迅速着陆,而是让它不要飞得太高太高。”我觉得,这位对神学和心理学都有着深刻研究的心理学家的观点非常正确,因为他懂得在自恋中发掘真正的抱负,他懂得自恋的积极意义。下一步,我打算采取顺势疗法帮助她通过自恋这个暗影寻找到她真正的抱负所在。
人一旦学会了爱,纳凯索斯心理就会不治自愈
她和我认识并接受我的治疗巳经过去了半年,我一直保持着最大的耐心,很少对她的行为进行分析,也没有公开地批评或否定她的任何行为,我只是充当她的倾听者和接受者。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我非常清楚,自恋者对倾听和接受的渴望异乎寻常的强烈。假如你不能真正地倾听她内心的声音不能接受她自恋的表现,她的心灵就会产生伤害感,她就会将心灵缩回去。我也清楚,几乎所有的自恋者都是灵魂未得到充分的爱的结果,而且自恋情结越严重,说明爱的匮乏程度就越严重。
半年过去了,我想我对她的帮助应该有一个突破。如果我仅仅是充当一个倾听者和接受者,那么,我对她的帮助将不能深入下去。
我打算将对她的治疗向深层推进。
“你和我谈话是什么感觉?”我开始解剖她的自恋心理。
“很好,很愉快,很轻松!”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问。
“因为我在你面前没有一点压力,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很真实。”她说。
“但是,你注意到了没有,你所有的谈话几乎都是在赞美自己的容颜。”我说。
“是吗?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样。我没有什么可赞美的,我是个病人!”她说。
“不,你的容颜的确值得赞美,这没有错。但你有没有发现,你巳经掉在赞美容颜的泥潭里去了。难道你的品德不值得赞美,你的虔诚不值得赞美吗?”我说。
“我能有什么品德、什么虔诚呢?”她说。
“你当然有好品德,有出色的虔诚。我听说你一直去上海照顾一个患病的姊妹,你不仅不要任何报酬,还付出了很多很多。这就是你的虔诚与好品德啊!”我说。
她听到我在肯定她的品德,她一下子哭了起来,哭得接不上气来。我明白她为什么哭,为什么这么激动,因为她太缺少赞美和肯定了,缺少被关注被重视了。也许我是第一个认真关注她的人,诚恳地肯定她的人。
在接下来的治疗当中,我每次都和她一道公开谈论自恋的话题。我反复向她强调,自恋也许是人独有的特征,人的自恋心理无所不在。然而,自恋阻碍了爱的发展,自恋使爱变成无法实现的空洞之物。我们不需要完全扼杀掉自恋,而是要深入地理解它,在它之外扩充我们关注的范围。我还反复告诉她,自恋使用不当便成了自害,因为反复关注自己、赞美自我实际上是在营造一个虚假的完美自我。
由于我的帮助始终是在理解、肯定、接受和分析当中进行的,所以,她也始终没有排斥我,对我的治疗没有任何抗拒表现。在我和她结束了治疗关系的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她满脸安详地对我说,她有将近两年没有发病了,她巳经停止服用任何抗精神病的药物。她还告诉我,说她过去只懂得关注自己,关注她的容貌,关注自己的不幸,而现在,她懂得了关注自己,更懂得关注别人,关注世界,关注灵性。
看到她脸上挂满安详和微笑,我心里也很高兴。我觉得,她巳经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了家园,这个家园就是“长着翅膀的爱”。在过去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活在不自由的爱当中,她的爱被限制在自我陶醉、
自我欣赏当中,而如今,她将爱投身在广大的空间,奉献给了别人,
在爱他人的过程中,她也感受到了他人对她的真正关注和肯定。她的确很幸运,因为她超越了自己,也超越了世俗。嫁给林立果又能怎么样?在林立果摔死在温都尔汗的那一瞬,她不是变成了寡妇?而且有可能变成别人永恒的笑料。
她的这个治疗案例再次证明,信仰疗法有时会产生非常神奇和出人意料的疗效。信仰疗法的真正目的是重新调整一个人的精神方向,为人生确立起一个永恒的标杆,使人流浪的理性和流浪的感性回归到真理的本体上。当然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治疗,非一般人所能操作。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寻找有时,
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一一《传道书》
4.她为什么想扼死亲爱的丈夫
贺桂诺是一家大型会计事务所的业务主管,今年37岁。她本来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人,但是最近这半年以来,她变得非常忧郁和喜怒无常,动辄就向下属大发脾气,她甚至还顶撞上级,说上级不够重视她,将她大材小用。她一向对待女儿都非常温和,但是现在对女儿也是失去了耐心,女儿一旦不按她的意见去做事,她就会对女儿狂吼,甚至动手打女儿。一次,她女儿不小心将英文课本给丢了,她知道后先是将女儿一顿恶骂,当女儿说一句“不就是十来块钱的书吗,有什么了不起?”时,她立刻变得暴跳如雷,抓起小提琴琴弓往女儿头上猛抽,抽得女儿头上流了血她才罢了手。事后,她又后悔莫及,一个人跑到阁楼上放声大哭起来。
贺桂诺的姐姐是一所大学的英文老师,平时比较喜欢看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她在读了我写的《心灵处方》一书后向她妹妹推荐了我,要她妹妹来寻求我的帮助。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头脑里就会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扼死丈夫贺桂诺第一次约见我,是被她姐姐带来的。她是首次来看心理医生,多少显得有些紧张、不自然。
“一个人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老是乱发脾气,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前两天还用小提琴琴弓将女儿的头打破,你说她是不是心理上有毛病?王医生,你好好给她看看。”贺桂诺的姐姐先开口说话,她显得非常焦急,语气中又带有责备。
当贺桂诺的姐姐开口说话的时候,我看到贺桂诺眼睛瞪得很大,眼睛里冒着怒火,似乎马上就要冲着姐姐怒吼,我便让贺桂诺的姐姐到隔壁一间房子去,而将贺桂诺一人留在治疗室里。
“唉!人得了心理疾病,不仅要忍受疾病的折磨,还得忍受别人不理解你的折磨。”我故意说了句容易产生“共情作用”的话。
“就是,他们就知道责怪人,好像是我喜欢故意发火似的。人患了心理疾病不能被家里人理解,这太令人痛苦了他们总是说我性格不好,或者说我人变了,变得和别人不一样了,其实不是这样。”贺桂渚说。
“这么说来你是一个不爱发火和不想发火的人,你发火是身不由己?”我问。
“对,对,是这样。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觉得心里有股闷气,非常烦躁,稍微被别人刺激一下就火冒三丈。发完火自己又后悔得要死。”贺桂诺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些症状的?”我问。
“半年前。以前我的脾气还好。”贺桂诺说。
“半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没有?有没有出现过觉得自己不像以前的自己了这样的感觉?”我问。
贺桂诺没有马上回答我提的问题,而是将头低了下来。低头是一种肢体语言,它往往表示低头者有难言之隐或愧疚心理。我见贺桂诺将头低下来,并没有马上追问她,而是随意讲了一下职业类型和工作方式对情绪的影响。我之所以这样做,正是想减轻贺桂诺的自罪心理,而使她觉得她的问题是工作环境造成的。
“我的问题与工作没有关系。我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怀疑我的精神出了毛病。”贺桂诺说。
“那么你怀疑自己有精神问题的依据是什么,你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不正常?”我问。
“我头脑里无缘无故会出现一些难以理解的想法一一我怎么老是想扼死我丈夫?太可怕了!医生,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才变得烦恼不巳,脾气暴躁。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我恨死自己了,我恨不得撞死在地铁车头上!”贺桂诺说。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念头的?你在什么情况下这种念头出现得最频繁?”我问。
“唉,有半年多了,差不多是去年11月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怪得很,我白天从来不会出现这种念头,只有在晚上才有。这到底是为什么?”贺桂诺说。
“你能具体描述一下你第一次出现这种念头的情况吗?”我说。
“第一次是这样的:那天我非常累,本来想早一点睡觉,但是,当我躺在床上后,我发现自己头脑很清醒,还在不断想白天里的事。直到凌晨1点多钟我还没有睡着。我心里很焦躁,便开亮台灯,想随便拿张报纸读一读。开亮台灯之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读报纸,心里烦得不得了。这时候我看到了酣睡的丈夫,看呀看呀,看了不到二分钟,我突然觉得我丈夫很陌生,好像是一个没见过的人。
紧接着,我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扼死他。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出现,就赶也赶不走。我当时被自己的这种念头吓坏了,觉得自己很可怕,自己很可能成为杀人犯。我不想让自己这么想,可我的脑子不听我的,它硬是要那么想。”贺桂诺说。
“你和丈夫之间关系好不好,你们的婚姻出现过什么问题没有?”我问。
“没有,我们两个人连吵架都很少。我们很恩爱呀!”贺桂诺说。
“后来你就一直有这个念头吗?”我问。
“是呀,而且还越来越严重。很奇怪,在白天这种念头一点不会出现,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有。哎呀,满脑子都是‘杀死丈夫、
杀死丈夫’这些字眼。有时候偶尔还会想到将丈夫扼死后怎样处置尸体。你看我是不是快精神分裂了?”贺桂诺问。
“你先不要责备自己,也不必为自己有这种念头而担忧。相信你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我说。
贺桂诺听我这么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告诉我,说这种念头折磨得她快活不下去了。她如果还要这么想,她就会自杀。
我第一次与贺桂诺的约谈就这么结束了,我们约定,三天之后再见面。
她说,扼死丈夫的念头源于一篇报道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