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衡臣见面的当夜,申仲平就将诏书下发。
“李氏衡臣,才思冠绝,气度非凡,德业为称,为世硕儒,有董、杨之规。前因先帝之薨,劳损体躯,今着恢复尚书令之职务。望统领百官,精心报国,不负先帝之托。”
诏书通令下去,是夜,朝中众人都已悉知。因为李衡臣前番力阻申仲平登基,还冤枉他毒杀太后,才会主动请辞。所有人都觉得,李衡臣这辈子就只能在家抚儿弄孙了,和朝堂再绝无关系。却没料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申仲平就会将他启用。除了李衡臣众多的门生故吏之外,相必其他垂涎高位的大臣会很意外,也很无奈。而当他们还在揣摩申仲平重新启用李衡臣的原因之时,另一封诏书又传到了各自的府中。这一封诏书更是让他们震惊,不同于任何新皇登基的大封功臣或者排挤前朝老臣,,除了李衡臣的心腹全都升迁之外,这次升迁和贬黜的各级官员互相之间竟毫无联系。当夜,朝中门阀派别都各自进行了漫长的会谈,至于结果如何,犹未可知。
第二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申郁祁葬入皇陵的日子。
少孤山,位于九方城外连绵的山川之处。少孤山是最高的一座,以南是一条蜿蜒的河流。取以山高水来的最吉风水之地。清风陵修建于少孤山上,乃是梁国皇室皇陵所在。
少孤山层峦耸翠,水自流处如清风拂过。俊逸阑珊,形容山之容貌也不为过。
天未亮,群臣就聚集在山下,看众人的模样,显然当夜没有睡好。那些被升迁的人,无论怎样揣摩不出申仲平的用意,倒也是意气风发。至于被贬黜的众人,均是打不起精神的疲惫模样。
九方城中驻防的蹋顿军,全都在少孤山周围待命。那地动山摇的重甲,煞有气势。
众臣随申仲平申仲蠡一同上山,这条路颇为蜿蜒曲折,步行上山需得一个多时辰。众人全部徒步上山,让很多年纪有些大的老臣都有些吃不消。
申仲平很在意申仲蠡最近常去戴月楼的事,上山路上一直打量着身边的他。
“仲蠡,你最近每日去戴月楼见那位予兮姑娘的事我知道了。”申仲蠡没有惊讶的神色,淡定的回道:“皇兄又要对我一番告诫了。”
“为兄并无此意。我随你一同长大,岁年长你七八岁,却还是自诩很是懂你的。你可以去追逐自己喜欢的,无论是人还是物。你喜欢那位予兮姑娘,就尽情去和她在一起。你喜欢带兵,就好好每日练兵。说实话,论才干,为兄不如你。是你的个性使然,让你对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始终无法接受。不过,为兄要说,一切都得有度。出手相搏,作为一个王爷,实在不堪。”申仲平的一番劝慰,他只是零星的听进去了一点,他的眼神一直都在手中的手帕上。
“皇兄,你当人质的几年,我是为了国家而活,现在我要为了自己而活。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莫说是要出手相搏,就是我策马为她夺了天下又如何?”
为红颜丢了江山,为红颜夺了天下?
听完申仲蠡这番豪言壮语,申仲平心底竟起了一丝羡慕。
久别朝堂的李衡臣,走在百官之首。原来和诸城事事不合的他,竟然和诸城一路都聊个不停。风过落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与凄鸣鸟叫,似是在诉说离人的逝去。天渐渐亮了起来,没有阳光,满天的乌云,竟落起了小雨。
李衡臣与诸城看到这一幕,眼里竟泛起了泪光。那位他们辅佐了多年的主公,人生的知己,就要永远长眠于这清风四起之处了。回想起烛边的对饮,回想起一同策马的时光,两人的苦涩可想而知。
终于行至清风陵前的祭坛,申仲平率众人跪拜。
虔诚之思,望祖宗庇佑。明君已逝,寻仙人之踪。白幡林林,灯火烁烁,以致香火,魂归故土。
三跪九叩,即入黄土!
清风骤临,申仲平望着那缓缓被抬入的棺椁,四沐着清风,轻轻的对着陌垚说道:“陌垚,快跟你皇爷爷说几句。”
陌垚稚嫩的声音轻轻的说着,说着。
“皇爷爷,请保佑父皇此行平平安安……”
清风肆意起波澜,叶落簌簌了相残。
回到宫中,申仲蠡立刻就不见了踪影。对于他,申仲平还是很不放心。他带了孝愚和孤温,换身变装,找到了戴月楼。
虽是才刚入夜,这里已是人满为患。付了不菲的银两,他们三人得以入内。在几番庸脂俗粉的表演之后,终于等到了予兮姑娘的出场。
她带着薄丝纱巾半遮着精致的脸庞,可就是这样,底下还是顿时就人声鼎沸。申仲平环视着场中,却没有找见申仲蠡的背影。众人都在底下讨论着一些事情,自从第一天有一位其貌不扬的少年对出一个对子之后,这予兮姑娘就用纱巾遮住了脸庞,再未漏真容。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原先每日选出一人和她单独机会的环节也被取消。可就算这样,还是挡不住那些为了一睹她芳容的人。
一曲舞毕,又如几天前一样予兮不再出场了。正当申仲平觉得扑了个空,准备离开之时,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推翻了自己所在的桌子。他大声的嚷着,身后的几个小厮也跟着他嚷嚷起来。
“大爷我花了这么多钱,难道连予兮姑娘一面都见不到?老板,你出来,你说要多少钱才能见她一面,大爷我都给的起。”这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很是让人憎恶。可是很多人都和他有一样的想法,虽然不至于像他这样,但还是凑着热闹,起着哄。
而一些知道申仲蠡背景的官宦子弟,看到这一幕都自觉的离开了,还在心底暗自偷笑,这哪家有钱的傻小子,居然敢惹当今皇上的亲弟。
老板的解释显然无用,这位公子越发火大。“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叔父是这梁国的首富,宗盛!你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把这戴月楼给拆了,然后把你们这群人都给押送官府,治你们一个有伤风化之罪。看九方城中,哪个官能不给我叔父一个面子。”
宗盛!申仲平三人面面相觑,想不到宗盛和她女儿如此的谦和有礼,善意待人,会有个侄子如此嚣张跋扈。
事已至此,这位公子看来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他指示几个手下,开始肆意砸乱戴月楼中的桌椅。老板喊来手下几个小厮,却不料从外面又冲进来十几个大汉,顿时把老板的手下打翻在地。“什么东西!长得再漂亮,还不是风尘女子。跟我装什么清高,赶快给我出来,好好伺候一下爷。”他狂笑着,这只手遮天的狂傲让孤温厌恶不已。
孤温想要出手阻止,却被申仲平阻止了。
他等到了申仲蠡。
片刻之后,申仲蠡愤怒着从后台跃出,拳打脚踢顿时就将这十几个人打翻在地。他怒不可揭的抓着那位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公子哥说道:“如果你再敢污蔑予兮,我就把你碎尸万段。管你家里有什么背影,你就是我手上的蚂蚁,我随时可以捏死你。”
他显然被申仲蠡的气势所吓到,他抖动的身体,坐在地上慢慢的向后挪。“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叔父不会放过你的,你敢这样对我。”申仲蠡不屑的踢开他,转身,便看到申仲平三人在他不远处坐着的样子。就这一会,那位公子抓紧时机便匆忙的跑开,嘴里还猖狂的叫喊着什么。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哪里会知道我的弟弟会为了个女人闹得满城风雨。”申仲平走上前,摇头说道。
“这又如何,这些人只是贪图予兮的美貌,各个仗着自己的钱财和地位想要对她不轨。她根本就不是红尘女子,她只是被这个老板养大,要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才不得已每天卖艺为这个贪婪的人赚这么多银子。本来,我还有所顾忌,可今天我要带她走。我要明媒正娶,将她娶回府里。”看这气势,申仲平连劝的想法都没有。可这位老板见此情况,顿觉不妙。把予兮这位财神爷给带走,那还得了。那她下半辈子的奢华生活谁来买单,那几位长相俊美的男宠靠什么养活。她可是清楚申仲蠡的背景的,她不敢得罪。但她能这么多年控制着予兮让她甘心做一个聚宝盆,也是有原因的。
“王爷,你不能仗着你的身份,就这样带走予兮。她可是我养大的,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要不是我从那废墟里面把她救出来,她不知被谁拐走了,说不定都活不到这么大。我好吃好喝的给她,什么又都依着她,换了别人,她早就沦落青楼了吧。您说是吧?”深谙人情世故的老板如是说。
看着老板的嘴脸,申仲蠡厌恶到了极点。“你说吧,要多少钱,还有,予兮的卖身契你要给我。”
老板露出奸邪的笑容,“不多,十万两银子。”
十万!听到这话,申仲平和申仲蠡的脑子顿时就蒙了。这时一个多大的数字啊,平民百姓一年的用度也才十几两银子。十万两银子,可是一只万人部队,半年的开销啊。莫要说是他是王爷,就算是申仲平也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下申仲蠡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到老板面前,那凶恶的目光是申仲平没有见过的。
“你要是敢打我,就这样把予兮带走,你会后悔的!”这时,予兮拿下的纱巾,慢慢从后台走了出来。她的眼眶是红的,她的眉目是寒的。
“予兮,我们走。”他不管老板,跨步走到予兮面前,抓紧他的手就要走。予兮跟着他,哭红的眼睛甚是让人怜惜。
“予兮,你要是就这样走了,你就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老板说的得意洋洋,像是抓住了予兮最重要的软肋一样。果然,予兮的脚步停下了。在这个纷扰的天下,她的身世,决定了她的父母,她的家,到底在哪。面对这种问题,申仲蠡似乎毫无办法。他呆滞的望着予兮,愤恨着老板的阴险,却又无能为力。
“予兮姑娘,你可是真心爱他?”这时,申仲平走上前来,向予兮问道。
她轻轻的点头。
“那你今后便和他相守,从前之事何必留恋。身世,只不过是一个符号,没人知道它对你来说是福是祸。无牵无挂,跟随着你所爱的人相守一生,难道不是莫大的幸福吗?”申仲平微笑着看着握紧双手的他两,随后看向老板说道:“你唯一要挟的手段已经没了,识相的话就走吧。梁国不欢迎你。”
申仲蠡听到申仲平的话,突然感到一阵激动,作为皇帝,他依然会为了自己这个弟弟出头。
这时,予兮走到老板面前,慢慢的跪了下来。“谢谢您的养育之恩,但愿您以后可以过些平凡的生活。想必,我为您赚的银子一辈子也花不完吧。”
老板怒骂着白眼狼,看都不看予兮一眼。可这时,刚才那位被申仲蠡打得狼狈而逃的公子,又一次趾高气昂的来到了戴月楼。
这次,他带的人,可有上百号。浩浩荡荡的人群,一眼望去,都拿着刀枪棍棒,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主。
“要你打我,我看你今天怎么出这个门。都给我上。”他拿着棍棒,指着申仲蠡。顿时,身后的汉子们一拥而上。
申仲蠡护着予兮,“快去后台躲着,我去解决他们。”可予兮眼神忧伤的望着他,死死不肯松手。
“孝愚,跟我去把予兮姑娘带到后面去。孤温,去帮仲蠡。”申仲平当机立断,就和韩孝愚就带着予兮躲如了后台。毕竟,打架这事他两还是不参与为好,免得拖了后腿。
孤温和申仲蠡背对背站着,面对这么多认的同时发难丝毫不乱阵脚。他们互为依仗,机敏的躲过对方的攻击。一圈人围上去,被击退,第二圈又围上去,还是被打翻在地。没过多久,两人被包围在中间,可那么多人却都不敢上前了。
他嘶吼着,“你们上啊,他们才两个人,你们怕什么!谁今天教训了他们两,我给谁一百两银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人又重新燃起了斗志,大喊着一拥而上。本来如街头混混般就拿棍棒的斗殴,也出现了几把亮闪闪的刀。孤温和申仲蠡见到此情景,发觉不能再被动防守,只得主动出击。
一人拿着长刀朝着孤温猛的砍来,孤温没有躲闪,刀径直砍向了他的胸前。可刀砍在他的身上居然没有任何的反应,原来是孤温藏于衣内的盔甲。在这人大惊失色的一瞬间,孤温用手横劈向他握刀的虎口,这人一时不支,刀就被孤温夺了去。申仲蠡同时也夺过一个长棍,两人边打边向外移动。撕裂的喊叫不绝于耳,予兮躲在后面担忧的看着申仲蠡,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申仲平都看在眼里,不过他倒是一点不担心孤温和申仲蠡,虽然他们身上已经沾有血迹。
慢慢的,已经有一半多的人被打倒在地,不敢再战,他两离这位公子哥也越来越近。他的呼喊越来越急促大声,伴随这两人越来越凌厉的攻势。
“宗逸,你在做什么!快给我住手!”一声轻吟,打断了战斗。
是宗琳,孤温一眼就认出了她。今天她没有穿那鹅黄的裙裳,倒是把头发盘了起来,一袭米色的长衣,很是清爽。
宗逸回头看到她这个堂姐,气就不打一出来。从小到大,她就对自己很多事情指指点点,还经常跑到宗盛那告状。现在自己终于大了,她还是时不时的当着全族人对他没有一句好话。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又出现了。
“不是手下的人给我报信,我还不知道你把咱们马帮的兄弟们都叫出来做这种事了。你们都给我散了把。”她一声令下,作为宗家的大小姐,她的话大家还是听得。
“全部都回医馆去,伤养好了再复工,期间工钱照付。”这群马帮兄弟听到宗琳这话,顿时作鸟兽散,打工的人谁也不想为了这任性的少爷去冒险,都是为了保住饭碗。既然总价大小姐已经发话,那都全然不顾已经吓破胆的宗逸了。
“你……”宗逸指着宗琳,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宗琳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这里,她一眼就认出了孤温。随后,申仲平三人也从后台出现,这让宗琳顿时觉得自己的这个不争气的表弟惹了天大的祸患。
申仲平也认出了宗琳,他阻止了宗琳准备的行礼,他并不想在九方城中暴露自己的身份。
“宗琳,你父亲可好?”申仲平关切的问道。
“很好很好,陌垚还好吗,这么淘气在宫里闯了不少祸吧?”宗琳一说话,便提到了这个和他非常合拍的淘气小子。
“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他,宫里你可以随便进出。今天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你带着他回去吧。”宗家于申仲平是有恩的,他也不能在宗琳面前为难宗家的人。
望着这不争气的堂弟,宗琳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次要不是他们不追究,我看你怎么办。还找了这么多马帮的兄弟来,我看爹是把你惯坏了。”
这时,孤温跑到她的面前来说道:“我听到他喊宗老爷子名字的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是你家里的人。”
“谢谢你们帮忙教训他,我这就带他回家,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仗势欺人。”说完,宗琳便扭着宗逸离开了戴月楼,孤温只能无奈的看着她的背影苦笑。
“今日之时,权当没发生过。仲蠡,我相信你做事自有分寸,明日我便启程去隆江,此事你一定要安排好。”申仲蠡点点头,却突然脑中一闪而过。老板!她人呢?她手上还有予兮的卖身契。
只要卖身契在老板的手上,予兮就算人自由了,可这卖身契不拿回来,予兮就永远是个风尘女子。
他立刻疯了似的找遍这戴月楼,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申仲平匆匆赶到他的身边说道:“去后门,她只能从这里逃走。”
果然,当一行人追赶到戴月楼后门时,老板正安排马夫和几个男宠准备逃走,那几个硕大的箱子把马车都快塞满了。申仲蠡迅速上前和他们厮打在一起,“快把予兮的卖身契给我,不然今天你休想走。”
老板看着这情况,从袖口拿出一张纸,就塞到了申仲蠡手中,见他稍有松懈,老板就催促着马夫赶着车窜了出去。
申仲蠡马上拿着这一纸字据给予兮看,予兮轻轻的点了点头。他马上把这字据撕开说道:“今天,你就是自由的人了。你是平民予兮,不是这个玲珑台的舞女予兮。”
他高兴的就跟孩子一样。
此时,予兮望着那已成碎片的卖身契,轻轻的将头埋在了申仲蠡的胸口。
她哭着,又笑着。
“没事了,以后,你可以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
予兮在他的怀里,不停的点着头。
孤温和孝愚都被眼前这一幕所感动,可申仲平默默走到了刚才马车所在的地方。那里,有一张红色的布巾。他轻轻的捡起来,打开,里面写着些什么。申仲平看完,惊异的回头看向正在申仲蠡怀里的予兮,他默默的收起了布巾,走向前去。
“我们这就回宫,仲蠡。”
短暂的告别,申仲平三人回到了宫中。在寝宫之内,申仲平伏在案头不停的看着这张红色布巾。他眉头紧锁,用力攥住这布巾,猛地叹了口气。
他慢慢的把布巾放到闪烁的烛火上,燃烧殆尽。
“希望,这件事谁都不要知道。为兄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申仲平轻轻的念叨着。
窗外,宫中灯火阑珊。明日,他就要出发去隆江了。那里,有萧无虑,有奚孟苼。那里,梁国将挺起一个国家的脊梁还是放下一个国家的尊严呢?申仲平自己也不清楚。
他攥紧着拳头,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可没多久,他就摇着头叹着气,吹灭了这宫中烛火。
这夜,他躺在珞湘的身旁,竟是一夜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