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再没有一场惊天对决震撼至此,即使两人,便足以倾覆了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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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尺断崖。
夕阳斜照。
沉沉的暮色,萧瑟了崖壁的壮丽,肃杀了断崖的巍峨。
于是,这便更加凸显了,断崖上,那道孤单的身影。一袭黑色的长袍,随风猎猎作响,长袍里面隐隐藏着一只夜蝙蝠,黑色的长发随风扬起,似乎踢踏着清扬、无束的舞步。一对淡墨色的长眉,眉下暗藏着一双犀利而邪异的双瞳眼,紧紧地盯着西天那惨淡的夕阳。夕阳下,古铜色的双手搭在一起,倚着一把嗜血凌厉的绝世好剑,亮银白色的剑刃泛着丝丝寒气与冷光,似乎藐视着天下间的一切污秽,淡金色的剑柄上雕着一只仰天长啸的苍狼,苍狼下刻着两个如凤舞般的古字——无影。略显消瘦的面庞,神色肃然,紧紧闭合的双唇已经黏在一起,似乎泄露着主人的沉默寡言。他,只是站着,静默着,不曾言语。远远望去,便仿佛只有一把剑,一把剑指苍穹、舍我其谁的天剑。
此刻,他便是剑,剑便是他。
剑客,想必是江湖之人,都不会陌生。寻常的剑客,为剑之客,只是以剑为武器;真正的剑客,乃是剑为客,剑便是信仰、是生命、是剑客的尊严。而剑客的最高境界,便是让剑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人与剑融合,也就是江湖中传说的“人剑合一”境界。而这人赫然是一名已经达到“人剑合一”境界的剑客。
“你可迟到了!”已经伫立了不知多久的身影突然说道。他依旧是神色肃然、面无表情,邪异的双瞳目却微微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像是嗜血的野兽看向另一头强大野兽的眼神,汹涌着滔天的战意。
断崖之巅后面的树林里,泛着夕阳淡红色的树叶正沙沙作响,林间却突兀地闪现出一个人影。只一个眨眼间的功夫,人影就出现在剑客的身旁,仿佛两人一直便是站在一起的。剑客却不为所动,眼睛依旧直直地盯着夕阳,仿佛只是发生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只见来人,额前飘逸的刘海被风吹起,像海浪一样起伏着,露出一对浓厚方正的眉毛,眉下一双大眼睛,格外地炯炯有神。一头长长的黑发,用棕色麻绳束扎着,披在略有皱褶、却洗得格外干净的白色长衫上,分外鲜明。腰间别着一个棕色熊皮酒袋,左手则倚着一把洪荒气息侧漏的带环古刀,刀柄上泛着被岁月侵蚀的青铜绿,表面还刻着许多原始、象形的纹络和一只眼神锐利、桀骜不驯的孤鹰头像,银灰色的弧刀却依旧铮亮锋利、光润如新,洪荒的气息似乎隔绝了岁月的侵扰。倘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刀尖与地面还留着寸许的距离,刀尖下的地面却已是惊起一阵尘土。看似被倚着的洪荒古刀,竟然是被生生吸起来的,这该是要多强悍的内力。
死红色的夕阳依旧残存于西天天幕,鲜艳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向大地散发着令人莫名凄凉的余晖。
“你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自然是想来就来;我可不同!”刀客蓦然止住话语,显然不想再过多解释。今日的凶险,彼此心中都明了,有些东西自然点到为止。
剑客撇过头看了刀客一眼,没有言语,又看向惨淡将死的血阳。
血阳下,两道巍然的身影,衣袂飘飘,长发轻舞,静默的无言却诉说着无尽的惆怅与凄凉。
默然许久,剑客突然沉声道:“我没有看错你!”
刀客轻轻一笑,显然知道他意所指,畅然道:“我当然要来!即使不为了这天下,我也要试一试:谁才是这‘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是江湖中人逃不开的宿命,杀手也好,侠客也罢。”
自古以来,也许自有“江湖”时起,江湖中人为了争夺“天下第一”这个名号,可谓是前仆后继、一往无前,多少腥风血雨都因它而起。几多家破人亡,又几多血流成河。真正的江湖中人,不在乎位高权重之权,不在乎家财万贯之财,却执念于“天下第一”的名号。因为,在江湖的规矩里,这是一个武者的理想,是尊严!
什么是江湖?
江湖里有侠义,也有杀戮;有默默无闻的江湖子弟,也有声名显赫的世外高手。没有侠义,没有杀戮,一片和谐的,那不是江湖!而一个没有“天下第一”信念、没有武功高与低的江湖,也不能称之为“江湖”。
而在这个江湖里,有侠客,也有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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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客听到这话,僵化的脸庞、凝重的神色似有释然地说道:“说得好!必然如此!”也不知道是真心赞同,还是在自我劝说、辩解。面对着身边这个亦敌亦友的刀客,剑客心中一直乱糟糟地,不知道对错与否。几多犹豫、复杂,最后,他却只能自我劝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宿命!
是的,这一场宿命之战,谁也逃不开。
夕阳见证。
山河铭记。
断崖之巅,凄风冷冽,冰阳彻骨,一边是一袭黑袍、剑眉双瞳目的绝世剑客,右手执剑,左手推掌,人剑合一;另一边则是白衫飘飘、冠玉面容的巅峰刀客,右手持刀,左手抓环,气势如虹。这是一场刀客与剑客的对决,是一场刀与剑的王之盛宴!
这一刻,刀与剑同时发出“嗡鸣”之声,仿佛干柴遇到烈火,剑锋散发的寒气愈加浓郁,刀面的荒芜气息也毫不示弱,两者交锋于一处,却惊了一阵尘土飞扬。
剑,古人称之为“百兵之君”,古之圣品也;刀,古人名之曰“百兵之胆”,气势为上,以力破法。
谁才是兵器中真正的王者?
这将是一场“正名”之战!
剑客与刀客相对而立,相距十余丈。
“这一战,生死不怨!”剑客邪异的双瞳目紧紧地盯着刀客,神色淡然,也不知道是早已视死如归,还是以为胜券在握。
“生死不怨!”刀客接口,却目光略有些复杂,继而又说道,“若我死,望祸不及妻室。”
“自然!”剑客没有丝毫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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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江州南禹桥。
据说,真正看见过江南的人,从来锁不住自己的心。一片荷叶一支柳,总能让那些醉于红尘、江湖的世人深深震撼,打开久锁蒙尘的心扉。
尤其对于多情的人,江南的诱惑是致命的。
无情的人除外,因为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江南,他们看不到。
江州的初春是很美的,却又很平淡。初春的雨,一直都在下着,淅淅沥沥地,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冬季的思念。此刻,雨声依旧在低声窃语,江州屋舍瓦檐的杂草上,却开始冒出缕缕炊烟,袅袅升起,使得原本就雾雨空濛的江州城,愈加朦胧、模糊。
而在江州城南的一座石拱桥上,却是杀气凛然,惊扰了这一城春色。
“你便是师傅要我杀的人?”年轻的剑客抱着剑,神色冰冷。
“既然都来了,我想我是。我师傅也说过,要我杀了你。”富家公子面容、穿着的刀客,看向一脸黑衣、淋了一身的剑客,颇有些好奇的意味。
“哦?这真可省事了不少。不用再想用什么理由杀你。”剑客以一贯冰冷的语气说道。
刀客听到,有些惊异,面色却是不变:“自然是好。今日,你我就算是见过礼了。日后相见,不是你死,必是我亡!后会有期!”
刀客所谓的“见礼”终究只是托词。几日前,为了捉拿一个恶贯满盈的顶尖杀手,刀客被施暗手,受了些内伤,至今还隐隐作痛。刀客心中念道:来日方长,今日便不与他硬拼,改日再战,必定完成师傅托付的使命。
说完,刀客几个翻腾,飞身上了瓦檐,急速离去。
“哪里走!”说着,剑客几个起落,也追了上去。
这是他们的首次见面,就这样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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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光一闪,只见剑客飞身而来,一个跨步便是数丈远。刀客自是不甘落后,携着古刀洪荒的气息,瞬步而至,手中刀气势汹汹地劈来。面对着气势如虹的刀客,剑客避无可避,只得用无影剑接招。几个回合,火光四射,只见剑客凭着手腕的“巧劲”和内力,硬拼上如此气势的古刀,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这一切,刀客看在眼里,心中却有些震惊:传言中,以速度见长的无影剑客,在力量竟然也如此不凡,当真不错。然而,转眼间,刀客便抛下这些念头,心道:这点力量,要对抗我,可还不够呢!
虽然抵挡下这几下,剑客却没有丝毫放松。因为,他知道,刀客还没有使出真正的力量。果不其然,下一个回合,刀客古刀的气势蓦然大涨,竖劈而来的古刀,竟仿佛一座大山压来。剑客心知不可力敌,忽然身法变幻,剑法愈发灵动,随时准备应对劈过来的古刀。刀客看着被自己气势压制的剑客,心中大快,古刀眼看着就要劈上无影剑。只要剑客敢硬撼自己的古刀,则必然会被古刀的力量和自己的内力震伤。
然而,就在刀剑相交的瞬间,无影剑却留下一片残影躲了开去,接着便直直刺向刀客的胸膛。刀客察觉到扑空的古刀和凌厉而来的无影剑,心中一惊,急忙侧身躲开,右手持刀回防。但已是来不及,虽然没有刺中要害,却将刀客的白色袖子划破,无影剑的寒气残留在划破的血痕上,凝了一层烟霜。
“铛!”一声刀剑交锋声,两人各自退回数丈外。
“无影剑果然名不虚传!速度上,我还是落了下乘。”刀客吃了个暗亏,不气反笑,接着又说道,“再来!”
“铛铛铛……”只见两人又战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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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榆林福临酒楼。
榆林乃是西南重镇,是中原通往古蜀国的门户,虽比不得江州这样的大城,却也是车马云集、热闹非凡。
而在镇上一家酒楼内,有一碟花生米、两个小菜、一壶酒和一袭白衫,这人正是三年前南禹桥上的刀客。刀客左手三指抓碗,右手倒酒,仰头一口喝下去,一抹嘴,啧啧叹道:“好酒!好酒啊!”
街上,一位富家公子模样的后生,带着两个圆领官服的侍卫,大摇大摆地明抢东西。仗着自己的家室背景,纨绔公子突然对一个姿色不错的少妇动手动脚,街上的行人都怒目而视,却无人敢上前阻止。
刀客轻轻放下手中碗,右手按刀,正要起身做点什么。刷的一声,只见纨绔应声倒地,脖子上有一道无血的痕迹。
仗义出手的这人正是三年前的年轻剑客,凌厉的眼光一扫还没回过神来的两个侍卫喝道:“滚!”说完,便抬头看着酒楼上的刀客,终于找到你了!
榆林城外。
泛着枯黄色的野草,在城外远处吹来的凉涩西风下摇摇欲坠,翻起如滔滔大江般的浪潮。几颗孤立的大榕树,枝叶也伴着风声,沙沙作响。凄冷的夕阳暮色,从天际风尘而至,照在了两道年轻却又凌厉的面庞上,别有意蕴。
剑客,双腿没入野草中,剑负于身后,墨色的眼珠盯着刀客,淡然道:“与我一战吧!”
“自然!”刀客毫不退缩,也深知退无可退。
风卷残叶,枯草孤零,铿锵刀剑,末世颂歌。
一番龙争虎斗、火光四溅下,两人都已受伤,剑客灵动的脚步、无影的剑法已经逐渐疲乏,刀客一往无前的气势也“七分已去其三”。衣衫上,刀剑之痕历历在目,似乎谁都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
刀客又蓦地持刀飞来,一刀横劈,渐衰的气势又莫名涨了几分,竟似恢复了力气。剑客大惊,急忙翻身而退,只觉背后荒芜气刃凌厉而来,脚下生风,便想侧身躲开。只是为时已晚,剑客还是被气刃打在背后,手中的无影剑顺着野草插入地下,背上自肩部的一下的衣服被划破,整个背部竟裸露了出来。荒芜刀的荒芜古气将剑客的背部灼得一片通红,显得触目惊心,但却愈加凸显了背部正中的那只夜蝙蝠。
蝙蝠是刻印上去的,有着夜一样神秘的眼睛、墨一样深邃的翅膀与躯体,展翅欲飞的姿态,就像是“夜中的王者”。这是一只“夜蝙蝠”。
倘若放在三十年前,绝不会有人感到陌生。
刀客显然对“夜蝙蝠”并不陌生,手中荒芜刀一颤,竟几个起落,飞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我把你当对手,所以我不杀你!”
剑客抬起埋在凌乱头发中的脸庞,横着剑划破左手食指,指尖鲜血淌出,伤口瞬间又被冰封。剑客,用干枯的嘴唇,舔了舔无影剑上的血液,目光看向刀客离去的方向,平淡地自言自语道:“对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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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取下腰间的棕色熊皮酒囊,“咕咚咕咚……”连着喝了几大口,剑客却在一旁看着,并不干扰。此时,他们已经大战了百余个回合了,却依旧不分上下。
刀客喝完酒,把酒囊往地上一扔,拖着荒芜古刀,又冲了上去。喝完酒后的刀客显然气势大涨,比之前还更胜三分;然而,剑客口中念决,无影剑的寒气也是更胜一筹。
十二年被刀客击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剑客不由得把剑握得更紧,手背的青筋都凸显出来了。剑客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认输的武者,他的武道在于“极致”,在于巅峰。这,也是这一战的来由。
这一回合,剑客变得主动,一道剑影划过,锋利的寒芒直直地刺向刀客胸膛。扑面而来的寒气,并没有让刀客惊慌失措,刀客避开剑芒,一步跨越,往后退去。忽的,刀客却又急速前进,在剑客没有反应之时,荒芜刀以两倍于之前的气势和力量,怒劈而来。剑客一时止不住身形,只得硬接荒芜古刀。此时,剑客虽然及时用上了“借力打力”化解,却依旧被荒芜刀的余力震伤虎口,裂出几道血痕。
剑客看了看伤口,摇了摇头,心中暗叹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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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昆仑山轩辕殿。
昆仑,一个终年与白雪、寂静相伴的桃源。
久未有人踏足的曲折山径,铺满年复一年积攒的雪花,远远望去,像极了一个雪花堆砌的失乐园。在那昆仑之巅,白雪纷飞之地,屹立着一座沧桑而又坚挺的洪荒古殿,其名轩辕。
轩辕古殿前,寒风凄厉,夹杂着雪花,簌簌地,全砸在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身上。老人却似乎无所察觉,布满沧桑的宽阔脸庞向天昂起,双手卷在长长的衣袖里,靠在身后。
“三十年之约到了!徒儿,你便去与那南夜妖后的徒弟决战吧!我要让南夜妖后知道,我轩辕老儿比她厉害,徒弟也照样比她的厉害!去吧!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在古殿前站了不知多久的老者齐身一震,身上堆积了半晌的雪花簌簌落下,口中嘱咐道。
身后,单膝跪着的剑客听到心中一震,心道: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了。唉!
“是!徒儿这就下山约战,定不给师傅丢脸!”犹豫了一下,剑客还是沉声应道。
刀客,我们决战虽然不得已,但我还是想看看谁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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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这才不负‘天下第一侠客’的威名!”虽然是自己吃个了大亏,剑客却没有丝毫失落,反而罕见地兴奋了起来。
全力以赴,这是对一个对手最大的尊重!显然,刀客是真的把他看成对手。
“一招定胜负吧!”剑客心知:再拖下去,自己必败,倒不如一招定胜负,干脆了当。
刀客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剑客。忽然,刀客似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终于点了点头。
西天天幕,死红色的夕阳愈加凄冷,颜色也愈加暗红。
夕阳红,山河醉。
“无极剑法!”剑客卷携着滔天的寒气与战意,手中无影剑,即使在夕阳下也踪迹全无。但,倘若细心观察,还是能听到无影剑割裂空气的刺耳声。剑客四周数丈内,形成了一个剑刃密布的气罩,向着刀客驰行而去。
“劈天狂刃刀!”刀客紧随其后,施展出自己的绝招,只见荒芜刀四周空气聚成一把数丈长的“荒芜气刃刀”,而气刃刀内,皆尽荒芜之气。荒芜刀只一挥,气刃便挥出数重气刃,直逼剑客而来。
“轰”,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四周烟尘四起。
“嗤”,无影剑穿透了刀客的心脏。
“噗”,一大口艳红色的鲜血从刀客口中吐出,染红了剑客的黑袍、无影剑,透过袍子滴落在地上,可清晰地听见血滴打在石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刀客伏在剑客身上,嘴唇靠近剑客的耳旁,动了动,便垂头倒在剑客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再也醒不来了。
剑客神色木然、呆滞,突然连带着靠在肩上的刀客,一齐跪倒在地,放声大笑起来。
此时,那凄冷、死红色的夕阳终于落下山头,躲到山的另一边去了。
多年后,当有人无意来到这断崖之巅时,便会发现一块石头,刻着“问天涯”。
而当年的那两个人是死了?活着?还是失踪,都无从可知。只知道,此后的江湖再没有他们俩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