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中悍刀行9新桃换旧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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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徐人屠慨谈生平,宋恪礼履新都尉(4)

入冬以后,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穷讲究,严县尉之流和武泽当地士绅富贾大多穿了狐皮袍子,外罩貂褂头戴貂帽,一县富人群聚于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除了武泽县城,就没个安生地儿,外地人初入此地,多半误以为这里是如何的太平盛世。

县衙鸣冤鼓早已破烂不堪,便是有人想敲,也寻不见鼓槌,何况也敲不响。大堂内按例建造东钱粮西武备两库,武库内兵器锈迹斑斑,几杆枪矛之所以没有生锈,那还是由于县衙兵房刑房的兵丁用得着,趁手拎着这个去大街上见着了土狗,一下子敲晕就拖回衙门吃狗肉,再凑钱买几壶酒,一整座衙门都能闻到香味。几位大人自然瞧不上眼这等不上席面的吃食,倒是被取了个“小宋县尉”绰号的年轻大人,有次循着香气找到了一帮目瞪口呆的虾兵蟹将,然后神情平静坐下,也不客气,跟属下一起吃了顿酒肉,事后留下了一袋子铜钱,说是下次再有狗肉吃,酒钱他出。这让一帮杂吏顿时笑开了眼,这位小宋县尉上道!是不是清官不去管,懒得操这门心思,但绝对会是个容易打交道的“好官”!

就住在县衙后寝的县令和主簿其实一直冷眼旁观,等了一旬,见新县尉根本就没去动钱粮的念头,也没有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有把大小纨绔子弟多如牛毛的县城折腾得鸡飞狗跳,两位父母官也就把心放下,对这个不幸调入武泽的新同僚有了些亲近,虽说仍有些矜持倨傲,可好歹见面后给个笑脸,有几句寒暄。

县衙后堂本有县尉居所,屋子院落占地不小,可早就被县令大人的小舅子占住,死活不肯挪窝,县令大人见那小宋县尉竟然始终闷不吭声,没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入耳朵,要知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内小耳朵极多,碎嘴的又多,就藏不住什么秘密。这让县令大人很是宽慰,破天荒有些愧疚,主动牵线搭桥,给小宋县尉在临近县衙闹中取静的位置租了处宅子,那后生也没拒绝,更没有提起租金的事情,而是执后辈礼,很是隆重地登门拜访,对四十岁都出头了的县令夫人一口一口个大嫂,把以刻薄著称的妇人喊得骨头都轻了好几两,拉住英俊后生的袖子嘘寒问暖,见惯风月的县令也不以为意。邻县的柳知县为了离开宁州,都大方到让美艳媳妇敞开领口,给郡守大人探手伸入,美其名曰“炭火取暖哪里比得上天然乳温”。可惜郡守大人公正无私得很,仍是让另外一名知县去了邻州,不过柳知县也没有竹篮打水,据说年末政绩考评,一直中游的知县就得了个上等,还有锦上添花的八字附言:风骨铮铮,清廉自守!武泽县令对这类事见怪不怪,只觉得这个外乡小子有些意思,人情老练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官场雏儿。如果说姓宋的是来混太平日子,那就众人拾柴给他一个太平,如果说敢搅浑水,那就可别怪地头蛇咬死过江龙了。

好在姓宋名恪礼的年轻后生很伶俐,所以武泽县依旧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小宋都尉也不见得如何勤于政务,经常带着清秀书童一起骑马出城赏雪,晨出晚归,期间多半跟乡野村庄的樵夫猎人讨口饭食,将就对付一下就行。县衙六房兵役都说小宋老爷虽然是个读书人,可没有读书人的娇气,一个月相处下来,几个投靠无门的老兵痞商量了一下,带了好酒好肉,还有几件新狐裘子,去了趟新都尉那栋宅子。没过几天,这几位就开始带着十几位心腹兄弟,光明正大沾手城内最大一座青楼的护院差事,被鸠占鹊巢的青皮无赖恼羞成怒——武泽县连女子都彪悍,谁都跟山林响马能搭上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民不与官斗的说法——双方当街斗殴。要是以往处理这等纠纷,也就是让县衙里的大人息事宁人,然后各找爹娘靠山,坐下来喝酒吃肉送礼谈情分,谁身后的靠山说话有分量,谁就算赢了。可小宋都尉好说话不假,却也颇为护短,大手一挥,让刑房兄弟手持枪矛披上甲胄去支援兵房。别看这帮脱了官皮就跟土匪无异的家伙头盔歪斜,枪矛生锈,可小宋都尉使唤众人时,绝没有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的习气,二话不说拿出才到手还没焐热的俸禄,一股脑都给了刑房,如此一来,那帮人数上本就不占优的地痞给打得哭爹喊娘。喧闹大街上看客无数,都觉得场面新鲜,虽说许多百姓都觉得那新都尉跟以往官老爷一丘之貉,有些腹诽冷笑,可毕竟满城都知道小宋都尉的威名了。后来宁州大帮派弟子身份的地痞头子亲自出面,拿棉布裹了一柄刀,招摇过市,喽啰们鼓吹造势,扬言大哥要去宅子讨个说法,可这位在武泽县有“拼命六郎”绰号的豪侠进了宅子后,一个时辰后满嘴酒气醉醺醺返回,叼了根竹签剔肉丝,别人问起,只是笑而不语,三天后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嘛,敢情是官匪蛇鼠一窝了,六郎给那都尉招安进了刑房当了小头目,没有挤掉谁的位置,而是县尉大人大笔一挥,添了一个名额,如此一来,武泽县城不但知道了那姓宋的年轻官家,还知道了这家伙吃相难看得很!

出人意料的是,宋都尉如此僭越行事,县令和老都尉都没有出声,只有跟这两家关系近的亲戚,才知道喜好风雅的县令大人家里新挂了幅字画,严老爷那个学识平平做隔壁县刀笔吏的儿子,不知怎么就妙笔生花,帮主簿写了篇让郡守都拍案叫好的应对文章。这可是官场上罕见新婚燕尔的景象啊,武泽县都不得不开始重视这位小宋都尉,临近年关,去宅子送礼的富贾络绎不绝,姓宋的来者不拒,光是收礼,差不多就是日入斗金。不过谁都心知肚明,这些礼,不是白收的,人情有来就有往,以后得一一还上,要是不还,就坏了规矩,还轻了,照样是不懂规矩。别看武泽县顶着上县头衔,县城不大,可鸡毛蒜皮的事情多了去,宋恪礼这个从九品上的县尉,又是专门跟麻烦打交道的劳碌官,以后有的他受。

不过如胶似漆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快到堪称迅雷不及掩耳,一向与世无争的主簿大人开始率先向新都尉发难,官衙事务百般刁难不说,还让染指青楼的兵房那伙人干脆利落丢了身份,让人瞠目结舌,几个丈夫原本在兵房做事的婆娘挣钱时眉开眼笑,交口称赞小宋都尉是爽利人,恨不得介绍当地俊俏小娘去暖床,可丈夫丢了官差后,立马去泼妇骂街,一个泼辣的,还拎捅去泼了屎尿在门口,说是要让姓宋的来年晦气一整年,县衙六房也连忙见风使舵,对小宋都尉敬而远之。宅子也被主人板着脸收回,说是给再高的价钱也不租了。

墙倒众人推的新都尉也不见气恼,在县衙后堂独力收拾出一间偏屋,临近马房,结果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只得跟书童一起清扫。县令和主簿两位大人在远处眯眼看戏,看到宋恪礼浑身臭味,还算泰然处之,倒是那个书童流泪不止,两位老爷相视一笑。

县令夫人起先还有些怜悯,心底其实是惋惜没法子再去揩油那位清雅俊哥儿的细皮嫩肉,被县令一顿臭骂,告知内幕,才知道轻重,原来那宋小哥竟是京城里的大族子弟,具体背景也语焉不详,很难考究,好似武泽县坐二把交椅的主簿也没能知晓,只是主簿大人的座师发话,咱们宁州有位惹不起的大人,正四品!他早就不顺眼小宋都尉的家族,得拾掇拾掇这个家道破落的穷酸小子,尽管怎么下作怎么来。

臭烘烘的马房内,宋恪礼笑着帮他的伴读书童擦了擦泪水,才十四五岁的书童欲言又止,只能哭,天大委屈一般。

门庭若市转瞬变成门可罗雀,小宋都尉依旧想要赏雪就出城,没有闲情逸致时便闭门读书,倒是那个也被连带一捋到底的地痞头目,去县衙探望了一次。

除夕前一天,官衙除了几家官老爷亲眷忙碌异常,已经没有六房事务,在这么喜庆的一个清晨,一队骑士拂晓入城,马背上挂了十几只大布囊,城卫见是小宋都尉领头,也懒得多事。机构臃肿的兵房刑房有近百号人,其中真正管事的十几人都被新都尉请人喊去官衙,说是不去以后便不用当差了,应者寥寥,谁还把这个拔毛凤凰不如鸡的家伙当回事,也就或企图烧冷灶或胆小拉不下脸的家伙去了官衙牢狱,然后一个个呆若木鸡。

牢狱刑架上吊着十几个彪形大汉,其中三四人都是登过城头匪榜的悬赏凶徒,正在被不在刑房之列的外人动用私冷酷刑。牢狱里有一只大火盆,炭火熊熊,小宋都尉就坐在小板凳上,面无表情,双手伸出烤火,时不时拈起火钳拨弄一下炭火,对于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无动于衷。

十几票大过年的赶上这恐怖光景的兵房刑房兄弟大多面面相觑,还有几个都蹲在角落呕吐去了,几个让宁州闻风丧胆的年轻小响马熬不住惨绝人寰的重刑,陆续吐出几处响马同伙的老巢,对行刑最为热衷的那个地痞头目转头对小宋都尉咧嘴一笑,白齿森森,看得刑房兵房众人一阵毛骨悚然。